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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炎说完这句话,沈夙媛脸上也没变过色,她从始至终都抱着一种相当现实的态度,那就是她深知皇后的位置不是她沈夙媛的,所与其去争去抢,还不如做一些更符合现阶段实情的事。比如她决定和朱炎做交易,放弃争夺皇后的宝座,退而求其次,只要一个四妃之首的封号。
沈夙媛想要维持的,是一个折中下最平和完美的状态。
她不像沈家的胃口那么大,因为沈夙媛明白比起近在咫尺的亲姑母干政,当然是选择远离皇权政治中心的外姓侯要好。林家的这位逍遥侯是出了名的散人,从先皇登基后就当起甩手掌柜,得了封地就安生地蹲在他的地盘,从不搀和朝政之事。而且林家入朝为官的士族子弟也不多,比不得沈家在朝中的势力大,所以朱炎想让林家女儿做皇后最大的便利就是好掌控。
她沈家的风头已是极盛,久盛必衰,这个道理沈夙媛心里很清楚,但权势是会让上瘾的毒药,一旦饮入就很难叫人罢手。沈夙媛正是清楚,才要亲自来斩断这条导火索。
从古至今,就没有家臣当权的道理。再说糙一点,那就是做主人的,怎么会让被他掌管的狗给反扑?
沈夙媛望着朱炎怒气满满的脸,耳边听着这雨声哗啦啦地下着,心头难得浮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叹之情,从她胎穿到这极为显贵的小婴儿身子里到如今整整十六年,加上她穿过来时刚满十八,算上去她也能够得上一徐娘半老的荣誉称号。刚穿过来时她也曾惶恐过,惧怕过,担忧过,奈何头几年顶着个四肢不勤高等残废的小身子根本没劲折腾。
等年纪再长些,她的心态早被磨平,毕竟任哪个自小长于显赫世家接受那些繁复礼仪多少都会受到些影响。只不过她身在局外,比沈家这入局已深的执迷者要看得开,虽从小就被灌输往上爬,爬得越高越好的观念,沈夙媛亦相当□□地维持着她的理念,没有被轻易洗脑。
权势滔天谁都想要,但过了头就会有越俎代庖之嫌,沈夙媛而今和朱炎暗自定下契约,沈氏宗亲一族必先提出反对票,这些沈夙媛早就想过,不过她想得很通透,与其引起朱炎的戒心,还不如让她这个关键人物为这乱局划上结束符号。
雨帘不断,沈夙媛走下台阶,豆大的雨珠子溅落脚边,朱炎忽然上前拦住她道:“沈夙媛,你是想这么淋湿回去好让宫里人说朕苛待你?”眼里仍酝着一丝愠意,朱炎大声将喻德海叫来,从他手里接过一顶伞,打在沈夙媛头顶上方遮住雨珠,“你若得了风寒症,姑母回头定要来寻朕,你是抱着这个主意故意这样做?”
沈夙媛低头一笑,眉眼眯成一条半弯的残月,斜睨着朱炎道:“皇上怎么总把夙愿想得这么坏?”
朱炎噎了下,见她脸上不再是之前那种平静里含着惆怅的表情,秀眉笑目,令她显得极为光彩动人。心头微微摇晃了几下,朱炎忽地将拉过她的手将伞柄硬是塞到她掌心里,侧过脸不去看她略显错愕的表情,只沉声道:“这宫里的人,谁能称得上是好人?你回去罢。”
沈夙媛撩了撩耳边被打湿的发鬓,眼光于朱炎故作冷硬的侧脸上打转,朱炎见她纹丝不动地就站在他身旁昂首望着他,心里跳着,又莫名的感到几分浮躁之意攒动不已,终是没忍住,回头呵斥:“还不走?”不想沈夙媛手里举着的伞像是不堪重负般从她手里滑落,一直到那宽大的伞盖在两人身上。
朱炎被她的举动弄得措不及防,身躯下意识地一退,不想沈夙媛的手却突然攥着他的衣襟将他往身上扯,柔软的身子顺其自然地倚靠在朱炎胸前,他霎间绷紧了身体,低喝:“沈夙媛——”
“皇上怕夙媛么?”
朱炎的身子发颤,不知是气得,还是被这眼前作弄者给撩拨得,他只觉沈夙媛昂首的面上嵌着一对极亮的宝石,轻而易举地就将他的视线给牢牢抓住,挪不开去。
伞下两人的身体紧紧贴着,没人能看得见这窄小空间里他们两个人说着什么,做着什么。
然而,朱炎知道。
她就如一条妖蛇,蜿蜒曲折地攀附着他,一对玉石般的眼眸里皆是盈盈笑意,柔嫩细白的五指抚上朱炎的脸,“皇上果然是在怕夙媛。”
朱炎猛然将她推开,沈夙媛哎呀一声,手里却牢握住伞柄,脚下轻巧地跳动一番,已稳稳地立在朱炎的对面。
沈夙媛笑着看向朱炎那张怒不可遏的脸,他的手成拳,怒容之下像是强忍着一股几欲喷发的爆裂情绪。
“皇上,那夙媛先行一步。”说罢,沈夙媛撑着伞步入雨中。
朱炎尚陷在她给他制造的极重打击中还未还魂,只听得那雨珠打在沈夙媛撑着的伞面上,一下将他的神魄都给拉回体内。潮热的气息在胸口堵塞徘徊,朱炎忽地迈出一步,高声道:“沈夙媛——!”
雨中的人脚步一顿,半晌静谧无声,朱炎的人都已到凉亭边缘,顶盖都遮不住那肆意打在他身上的雨,他几乎在喊出她的名字那瞬间就后悔了,然而他不能退。朱炎强撑着,他甚至盼望着沈夙媛干脆当做没听见就这么离开……然后口中所呼唤的那个人,最终还是转过身来。
沈夙媛粉白的人影仿佛和漫天的雨帘融为一体,显得飘摇而朦胧,和她那模糊的神情一般,让人根本就看不透。
朱炎心尖震颤,拳头紧握,眉拢聚集,像发怒,又像是正在极力掩藏什么。
“皇……上……?”她发出疑问的声响。
朱炎没出声,他方才那声叫唤是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所以此时此刻的朱炎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能拧眉,维持着冷凝的面色,他期望沈夙媛都能明白他的尴尬境地,主动离开。
沈夙媛不知是发现了,还是根本毫未察觉,等了少刻也不见朱炎开口,她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朱炎,伞忽然往下一拉遮挡住她的脸。
朱炎心口一松,沈夙媛已转身走了。
他脚步踉跄地往后退,手往后一放撑在大理石桌上,低头慢慢咬紧牙根,霍然五指收拢握成铁拳狠狠砸在桌面上!
“皇上!”本一直提心吊胆在旁围观的喻德海看到这一幕,也终是忍不住大着胆子喊出声来,随后顶着雨火急火燎地就跑过来,一直冲到朱炎身边,手小心地伸过来又不敢触碰盛怒中的人,只好掏窝子似的低声下气地道:“皇上您这是何必呢,您就算是要发怒冲着谁都成,您不能拿自个儿的龙体开玩笑哪,这万一伤着了做奴才的万死不足以谢罪哪!来人——请御医来,快些请御医来!”
“喻德海,朕问你。”
“啊?”喻德海没跟得上朱炎的心思,一个愣神发出疑惑的口吻,遂忙低头跌声道:“皇上您问,您问!”
朱炎朝外跨出一步,眸光死盯着沈夙媛离开的方向,道:“这沈夙媛到底凭得什么本事,竟能让朕再三容忍她的不敬之罪?”
喻德海抬头瞅了眼,见朱炎的眸光根本就没放在他身上,直勾勾地就朝前往眯眼望着,转念间就是明白朱炎心中所想,这老脸皱成一团,心道皇上这心分明是落在沈家那位明珠郡主的身上了,可碍于面子亦或是……哎!就算他看得清楚,又怎能将这大逆不道的话给皇上说清楚呢?
绞尽了脑汁,喻德海才小心地张嘴,似试探般地说了句:“许是皇上和郡主自小顽在一块,郡主的性子皇上心底也清楚,当是同您闹着顽罢了,皇上大人不记小人过,自不会与郡主较了真去。”
朱炎半天没接上话,喻德海亦只好站着,等他的心情平静下来。幸而朱炎也没让喻德海担忧太久,只沉默片刻功夫,便哼了声,松了拳,将宽袖一甩,负手自凉亭台阶走下,喻德海忙跟上前将手中的伞给撑开挡在朱炎头顶,跟在右侧微微俯身,随着朱炎的脚步前行。
另一头沈夙媛回了静心殿,太皇太后正躺在长长的摇椅上合眼休眠,不过这一觉怕是极浅,沈夙媛甫才入殿,太皇太后的眼便睁开了,徐徐朝殿外看去,见夙媛把手里收拢的伞交给一旁伺候的宫女后便径直朝她走来,眉心微展,道:“这么早就回来了,怎么不多陪皇上一会儿。”
沈夙媛笑了笑,行至太皇太后身侧,旁边的宫女及时将椅子搬过来,夙媛顺势坐下,轻轻敲打在太皇太后的小腿上,边道:“皇祖母也不瞧瞧这天儿,再好的雅兴都得给扫了,能撑到现在都是托了福的。”
“你这嘴——”
“夙媛也就这嘴伶俐些,皇祖母若还要人家改了,那夙媛……就不是沈夙媛了。”她如是道。
“算罢!”太皇太后用手揉着额头,上身微微一挺,旁侧伺候的老嬷嬷搀扶着她坐起来,夙媛此时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端正静坐,望向对面的人,只等着对方开口。
“皇祖母心里只盼着你将来能过得好,这才是最要紧的。虽然皇祖母嘴上说着要你为沈家去争皇后之位,可若你心里不愿意……就算是当着后宫之主,你这一生都不会幸福。”说到这,那苍老的脸上显出几许说不出的落寞寂寥,沈夙媛看在眼里亦是备感心疼,这后宫里头,真真把疼在心尖上的就要数这位太皇太后。她虽然有时行事荒唐不着边,但这位皇祖母的话她多少会听一些。
她看向太皇太后的眼神变得复杂了些,若是眼前的人知道她在方才已自作主张和朱炎做了笔交易,将这通往极盛皇权的门票拱手让人,不知道会作何想法呢?只不过无论旁人抱着怎样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她沈夙媛也不会改变初衷。
与其做那高不胜寒的顶端人,还不如做个闲打杂的宠妃要舒坦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