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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正则每天数着日历过日子,段蕴日日扳着手指头看日历,时间默默过去了一个月,又默默溜走了十天,纵是再羞赧也抵不过想念,两人不约而同地盘算起要怎样找机会同对方说说话。
就在这当口上,杜仲在某日早朝之后拦住了安正则。
他这个太医做得其实很是悠闲,太医署里其他人还需要给王公贵族们服务,杜仲就只伺候段蕴这一个,至于采办药材整理账务之类的杂事,就更不用劳他大驾。杜仲每日除了捣鼓下老旧的医书,其余时间都是在逍遥快活。
不久之前安正则交代给他一个任务,将当年显祐太子与皇长孙所染顽疾的全部细节回忆一遍,从症状到所用药材一一盘查,再将其同高索国那位王妃的情况详细对比。既然可能是下毒,那究竟是何种毒,又是怎么被人用到太子身上的,必然得弄个明白。
事情交到他手里的这些时日,一贯吊儿郎当的杜仲难得十分上心,日日废寝忘食钻研他那些稀奇古怪的册子,半夜里做梦还能梦见漫天的药材在空中飞舞。
那配方中一直有一味药,他始终想不出来是什么,一连纠结数日毫无进展,兴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杜仲前一日里梦见了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一老翁鹤发童颜,提着酒壶坐着羊车,慢慢悠悠地从太医署门前晃过。杜仲想叫住他盘问来者何人,一张口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
而那老翁却出人意料地一勒缰绳,稳稳当当地停在他面前。
杜仲凝神一瞧,那老翁手中的缰绳其实并没有套在羊的身上,只是虚虚勾住了车前的横木,不知他是怎样让羊车停下来的。
来者不是仙便是妖,杜仲自觉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此番灵异事件发生在自己身上他竟也临危不乱,只直勾勾盯着那老翁等着对方同他说话。
那老翁果然先开口同他搭话,可这话搭得却十分莫名其妙。
“你找我?”他一发声杜仲就愣住了,这声音怎么听上去如此熟悉?就好似说话之人日日与自己在一起似的。
老翁笑眯眯地看着他,又道,“愚蠢啊愚蠢,别找了,我就是你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杜仲不知所云正要拦住他再问,那拉车的羊儿却像是突然受惊了一般,长啸一声,撒开四蹄飞快地跑走了。
车轮没有扬起尘埃,却是平白无故生出好些青烟出来,杜仲揉揉眼定睛朝马车看去,老翁在疾驰的羊车上依旧坐得稳如泰山,不知是否为错觉,杜仲觉得那满头如雪的发丝都没有被风吹动。
他又定定朝远处看了片刻,那羊车越行越快,不多时竟四轮离地飞上了天。
杜仲双目圆睁简直看傻,然则顷刻间万物幻灭眼前一黑,再睁开眼时入目一片熟悉景物。他用了一盏茶的时间才慢慢回过神,原来竟是做了个梦。
这梦做得诡谲非常,引得他忍不住又细细回味了一番。
一回味竟还颇有所获,之前疑惑那老翁的声音为何那般熟悉,眼下才恍然大悟:
觉得熟悉是因为那声音……就是他自己的声音啊!
杜仲试着开口说了句话,刚睡醒的嗓音还有些沙哑,不过自己的声音怎么说也不会认错。
居然梦到了自己?莫非那老翁就是若干年后的自己?
他一时间有些混乱,梦里那些话萦绕在他脑海中消散不去。
“别找了,我就是你啊。”
杜仲皱着眉苦苦思索也没想不出来他自己为什么要找自己,事实上他最近有找过什么东西吗?
除了安相交给自己的那事。
啊……对!
就是这件事!
杜仲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一下子明白了过来那话是何意。
你找我?
别找了,我就是你。
梦中那老翁如是说。
如此看来,这话的意思其实是说,他找的就是他自己。
他是谁?他是杜仲啊。
所以他找的就是杜仲?
堂堂太医令一大清早差点没从床上蹦起来,鞋子都没来得及套上便披头散发去翻出医书。
杜仲!杜仲!
他怎么就忘了,自己这名字还是一味药呢。
就差了这关键的一步,卡了他这么多天。
杜仲翻出一大拨典籍简直欣喜若狂,冠着他名字的这味药色紫而润,味甘微辛,温补益气,平和无害。
常见且普通,因而并没有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
可恰恰他苦寻无果的正是这东西。
想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杜仲这天早上从床上跳下来之后,早饭都没顾得上吃一口,便随意披了件衣裳就着医书钻研了起来。
一个时辰之后他终于摸出了些眉目,抬头一瞧窗外日影,差不多也正好是下朝的时候。
随即匆忙穿戴完备出门,一刻不耽误地去将结果报告给安正则。
。*。*。
那段光怪陆离的梦境杜仲并没有提,重点全在药方上。
安正则听完他一席话,面色沉静似乎并没有感到多少意外,“你对这推论,可有确信的把握?”
“基本错不了。”杜仲信誓旦旦,“其实下官一早便是这般猜想的,只是一直以来有一味药琢磨不出,因而迟迟不敢下定论。”
“现在想出来了?”
“是。”杜仲上前一步,语气中染有几分急切,“安相,咱们可不能再这么按兵不动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可就不是打草惊蛇的事了,那岂不等同于坐以待毙?”
安正则沉吟道,“你说得对,本相亦有打算。”
“三王爷曾着人加害过显祐太子,这事实已经清楚无比了。他不光害了太子殿下,还害死了小皇孙,京郊皇陵祭祀时发生的诸多非常事件,桩桩也与其脱不了干系。”杜仲愤慨地总结一句,“这是分明司马昭之心啊!”
“嗯……本相知道。”安正则低了下头,似乎是叹了口气,“辛苦你了,这么急跑过来想必还没用早膳吧?”
嗯?杜仲一愣,“安相怎么知道?”
“你外袍穿反了。”安正则抬手朝他身上一指,淡淡道,“清尘那边应该常备着点心,这便去用些吧。”
“啊……是,下官这就去。”杜仲汗颜地往自己身上一瞅,连忙跑出门找地方整理衣服去了。
安正则站在原地沉思了会,不得不承认自己心中的想法其实与杜仲是一样的。
他手中已经掌握了不少有关段清昌欲图谋反的证据,再加上近日杜仲给他提供的关于下毒的这条线索,基本已有足够的把握将其治罪。
若是将三王爷昔日那些事情公之于众,就等于同他正面交锋。可对方目前是个什么情况他还没有完全摸清,按理来说段清昌作为藩王,各方实力是不大有可能会超过朝廷的。
可万一呢?
对方既然是敢谋反,实力也是有的,万一人家也是在等着一个时机发难呢?
没有足够的准备,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安正则转念一想,又觉得杜仲方才的话也是十分有道理的。他这么等下去委实不是个办法,自己这边在尝试各种探清对方虚实,而对方那边指不定正在筹谋布局已将起兵逼宫的事情准备妥当。
再按捺下去真的会演变为坐以待毙么?
安正则也迷茫了。
他抬脚出了门,在御花园边上一条小道上散了散步。
或许可以同段蕴商量商量?安正则走着走着,忽地这么想到。
说到底这事关乎的是段蕴的皇位,她才是最应该上心的那一个。即便那孩子对做皇帝这件事稀里糊涂不是很明白,可遇此大事找她商量一下也是应该的吧?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安正则自己想见段蕴了。
遂转了个方向,朝清和殿去了。
。*。*。
段蕴的反应完全在他意料之中,见自己过来小脸微微一红,随即便偏过脸去不怎么看他。
她这副样子无意间倒惹得安正则心痒痒的,小姑娘怎么就这么好玩呢?
光是见到自己她便就开始不好意思了,若是再和段蕴说些什么,恐怕她得羞得找地缝钻了。安正则冠冕堂皇地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刻意不去提之前那段旖旎的回忆。
“想必陛下心中也有个思量,关于三王爷与当年显祐太子薨逝一事……”安正则抬眼去看她,道,“微臣这些天来一直着人调查,结果已然分明。”
“果真是三皇叔做的?”
“不错。”段蕴这话问得平静,想来也是早有心理准备,安正则点了点头,又问,“陛下接下来打算如何处理这事?”
“什么?”
“微臣这边已将三王爷当年谋害太子殿下一事的证据收集完备,若陛下有意,随时都可以将此作为兴兵的理由,派军征讨阳城。”
段蕴秀眉一皱,“派军征讨?那岂不是要打仗么?”
“陛下这么理解,实则没错。”安正则轻描淡写地提醒她,“虽说战事能不触发为最好,可阳城王除了在景德年间为图大位做过不少龌龊之事,时至今日也仍旧没将野心摒除。他与朝廷之间的战火,终有一天会点燃的。”
“那若朕先派兵,莫不是等于抢占了先机?”
“这便是微臣想请陛下定夺之处了。以当年之事兴兵讨伐,理由正大光明,假使能‘顺带’发现其私铸兵器招兵买马等谋逆行为,兴许可以一举解除三王爷对陛下皇位的威胁。可是这么做自然也有其弊端。”
段蕴若有所思,“安相是说战火可能殃及民众?”
“这自然是一个方面。”安正则无意间往对面墙上挂着的绣品看了一眼,接着道,“更大的忧患在于兴兵之后,明安的军事储备力量就会大大削减。且月余前曾有消息称京郊山区有驻军,只恐会中调虎离山之计。”
段蕴听完他一席话,皱着眉又啃起了指尖,“可如果不派兵就这么干等着,等战火燃起,可不就是三皇叔那边准备妥当先发制人了?”
“所以,其实两种方案都各有利弊。”安正则说得倒也诚恳,“依微臣看来,眼下采取任何一种措施都是可行的。当然,任何一种措施也都不是安全的。至于如何抉择,但凭陛下心意而定。”
段蕴嘴角忍不住一抽,这么大个烫手山芋,安正则说抛给她就抛给她了,也得要考虑考虑她接不接得住啊……
“安相将个中利害关系分析得如此到位,还需要来问朕的意思作甚?”她生出了些许不满,“这等不知凶吉的事情,安相不知如何是好,朕就能知道了么?这事朕拿了主意,倘若日后出了差错可怎么办。”
安正则见她嘟着嘴埋怨,竟是勾起唇角莞尔一笑,“陛下觉得出了差错会如何?”
“丢了江山,撵下皇位。”
“你在意吗?”
段蕴一愣,“什么意思?”
“当初坐上这个位置也并非出于你所愿,所以如今如果失去它,你会难过么?”
“诚实说来其实并不会……”段蕴吞吞吐吐,“可事关社稷,也不是依朕个人心意就可以权衡一切的。这皇位若是让三皇叔得了,那安相你这么些年的苦心,还先皇的安排,不就都……”
“没关系。”安正则温和地打断她,“筠筠只管随着自己心意决定就好,莫要有什么顾虑。若你想守住皇位的心思只是来源于先皇和我,那就大可不用纠结。”
段蕴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总觉得安相今日的表情有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超脱,她知道自己这种想法太过不吉利,于是这念头刚一冒出来她就慌忙把它压了下去。
“与其等三皇叔那边做好部署,那倒不如朕这边先采取行动吧。”段蕴略一思索,如是说道。
安正则温文又一笑,“那就依陛下意思,微臣这便回去准备,预计三日之内可将向阳城发兵的方案草拟出来,届时再请陛下过目。”
“嗯好……”段蕴软软地应他,声音里还带着几分乖巧,勾得安正则十分想伸出手去,在她梳理整齐的发髻上揉一下。
“安相——”见安正则起身欲走,段蕴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下意识就叫住了他。
然而当对方转过首来看她,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段蕴忸怩了片刻,随口诌出个话题问,“三皇叔谋反之事,证据可是确凿的么?能保证没有差错么?”
“不会错的。”
“那……这事可有别的什么牵连?”段蕴不经意间往墙壁上一扫,段清晏送她的那组绣品刚刚好映入眼帘,遂而接着道,“前段时间安相曾与朕提起过,说九皇叔也与这类事情有牵扯,如今可有再查出些什么?”
清尘正在一旁收拾着茶水,闻此一言不由手上动作一滞,杯盏相碰发出些许响声,安正则随之往她那边看了过去。
不过清尘毕竟不是重点,安正则在意的是段蕴竟然又是提到段清晏,那个一脸风流相的小白脸就那么让她在意?
心中不可避免地有几分不高兴,然而这时候又不想因为他坏了自己与段蕴之间颇是和睦的氛围,安正则顺了顺呼吸,遂心平气和地答,“所获的线索大致还是上个月那些,近期九殿下很是低调,府上造访的宾客数量也是有减无增。”
段蕴似是放下心来,弯了弯眼睛一副笑模样,“这样便好,那安相觉得可还需要继续紧盯着九皇叔?”
“眼下当以阳城王那方的事为头等要务,至于其它事端皆可延后再议。”安正则没正面肯定她的话,不过这答语明显是顺遂了段蕴的意思。
清尘收拾好茶水,端着托盘经过段蕴身边,眉目一直低垂似与以往有所不同,安正则于是又多看了她一眼。
“如此便辛苦安相了。”段蕴同他点头致意。
安正则略施一礼,“微臣分内之事。”
“不如……”段蕴红着脸,小小声地道了句,“安相今日就留在宫中用午膳吧。”
安正则心中倏然一暖,上前一步轻轻握着了她的手,温言道,“如此,自然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