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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得怎么样?
总归是比萧怀瑾好一些吧。
当年,被父亲送出宫后,星月高照,马车日夜兼程,离开了长安。
郦家的人来接他去外宅。走进郦府,坐在静室里,外公和舅舅叹气,问道,你父皇可给你留了什么?
他很害怕,想要倾诉,刚想张口,心中警惕的弦猛然拉响。他想了想,最终轻轻摇头。
在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之前,谁又能信得过呢?
从这一刻起,他的一切背负,都成了秘密。
他只能信自己。
外公似乎也是看出了他的顾虑,叹口气不再问了,倒是转而说起了他的父亲。
说初见他父亲时,也就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被先帝送到兰溪求学,为了给日后朝廷广纳寒士铺路。说起来萧道轩一生也是苦闷,童年活在韦氏宫廷的阴影下,初到江南时,见到女人甚至是排斥害怕的,衣食住行极其小心。可叹他明明那么不甘不愿,却还被先帝和韦太后逼着,娶了不想娶的世家女子。他只会与温和的女人相处,韦晴岚那样的跋扈性子,何容琛那样的坚硬脾气,他本能都是不喜的。
外公长长叹息了一声,往日他看萧道轩,一直都觉还是那个跪在面前求他出仕的孩子,因为顶住压力开了恩科,就高兴得手舞足蹈。直到有次半夜入宫召对,看着萧道轩在夜里举着灯,趴在奏章上一字字地认,才三十岁早早地眼花了,再想起当年那个阴郁的少年,这才发现他还是老去了。
先帝与韦太后争权,终于熬死了韦太后,自己却天不假年,那些雄心壮志,交给了萧道轩。如今形势来看,萧道轩也完成不了了。对于萧怀瑾,他们更是不抱什么希望。
前方风雨荒芜了草木,迷失了方向,举目四望,路在何处?
郦清悟垂头听着,长长的睫毛掩下,遮住了泪光。他悄悄擦掉眼泪,想起父亲临别前交给自己的任务,本来是满心排斥,充满了厌倦的。
但既然外公这样委婉地提醒,他也明白,自己不能再任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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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静室的时候,郦家的小孩子在园中嬉闹,穿着红色小衫,像几簇跳动的火焰。让他不可遏制地,又想起了小时候被迫穿的红衣。那夜离宫时,倒终于不必再穿那么醒目的颜色了,只是从那以后,也再没有亲人亲手做的衣裳了。
舅舅拉着他的手,嘱咐了些事,说“正月之祸”有蹊跷;见他情绪不高,又转了话头,聊起了兰溪的风俗。
说兰溪的上巳节,别名心花节。因要将心花结戴与自己爱慕的人。还说父母特别疼爱的孩子,若命格有坎坷,便叫他穿红衣,穿到十岁,借父母之寿,保孩子一生顺遂,名曰“太平衣”。
他听着,说,这样啊……
保一生顺遂。
他活着离开宫里了,可能终究是借母亲之寿,性命得保了吧?这样想想,桂党们一直想对付的,从来就是他,他才是龙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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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时郦家也处于风口浪尖,终究不是长久之地。驻留两日后,随着父皇的安排,他被送去了抱朴观。
华山之巅上朴素的道堂,云雾缭绕如临仙境。弟子日日清修,筵讲说道。
禅雾缭绕中,他拜在抱朴散人膝下,成为了抱朴散人的小弟子。
师父教他第一课,在室内静坐,坐禅忘机,大道归一,要将心中种种挂碍牵绊抛开,远离颠倒。
可是这样的境界,他做不到啊。
他心中揣着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却无人能为他解答。为什么一夕间会天翻地覆?先前八年的平静,都是假象么?
午夜梦回之际,他辗转难眠,走出抱朴观,坐在凉廊下望着夜幕星空。听了那么多星君神仙的志怪故事,却终究没有神迹,能解除他的痛苦。
还有那巨大的青铜浑天仪,奇怪地矗立在殿外,他曾看了许久,也不解其用途和构造。
不过看不透、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譬如有些东西何必要存在呢?后宫为什么要生那些事端呢?父亲为什么娶那些妃嫔呢?
不知何时,抱朴散人坐在了身边。敞着赭石色的衣襟,打着蒲扇,十分洒脱的模样。见他盯着浑天仪出神,眼睛里流露出孩子的愤世不平,抱朴散人大笑起来,抱起他,一跃而上屋顶,让他俯瞰。
“殿下,看明白了吗?”
他点点头,一目了然:“看明白了。”原来浑天仪是这样的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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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夜半时分,抱朴散人又连夜带他爬上了后山,去更高的树上,那是一株两千多年的参天古木,矗立山间历经千年风雨,静看历朝历代兴起覆亡。
黎明初至,夜色渐稀,一抹害羞的红晕,从东方隐隐泛起微笑。
这次站在山上,再俯瞰道观,连进出的人都变得十分渺小。早课的道人们,往日他都是仰望着他们,如今也都仿佛微不足道了——比起亘古未改的晨曦与日落,千年来的人,看的都是同一抹朝霞。
“这次看明白了吗?”
“……看明白了。”他点点头,好像真明白了。
就像没有什么,是跳出三界外看不通透的。
“我同你父亲说过,你是慧彻的孩子。日后,俗名便取清悟吧。灵台清明,大道有悟。”抱朴散人淡淡笑着,眼望尘下:“世间万象纷纷扰扰,若你日后沉于困惑,难以自拔,便像今天这样,让自己站得高一点,好好看清它,方不为此间所困。”
“让天下万事万物,尽在脚下。”
他记下了这个名字。
清悟,素处,名字不过都是身外事。萧怀琸的名字,已经葬下了,它永远绝于世间,后人只会在《实录》中窥一眼他的名讳;或者是很多年后,有人盗挖了悯王陵墓,看一眼墓志铭,浑然不在意地嘲笑几句短命鬼。
他留在抱朴堂,清修了一年多。师父教他静心,教他道医,当思欲冲三清,出五浊,乘陵虚极,与造物者为伍。达到这样的境界,便可以走入别人梦境识海了。
他没有很用心地学,因为静不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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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个晚上,他忽然梦见了父亲。
父亲走得很慢,弓着腰,好像背了一座山的沉重,脖子上带了一串桃花结,手中攥着自己小时候给他雕刻的胡瓜,稚嫩的笔锋雕刻着丑陋的笑脸。来向他告别,远远站着说,我要走了,可心里很牵挂你,走得不踏实,就找到这里了,来看你一眼。
他听父亲回忆他刚出生的时候,末了父亲笑起来,叹了口气,说,你的弟弟,资质不比你和你大皇兄,却必须承袭大统。父亲只能把“四余”留给了你,就是怕他胡来,好歹有个制衡。其他人,都信不过。记得我曾经给你的交待。你若能成长起来,便照顾下他与德妃吧,他们母子俩不好过,算作父亲的请求。
父亲说完,终于是转身要离开了。他忽然急切,声音破口而出,跟在后面追出几步,叫道,爹爹!
父亲转过头,温柔的目光透过他,又望向远处,似是压抑了一辈子,从尘世解脱般的释然。他顿了顿,千言万语,却是来不及了,只汇了一句说,……若见到母亲,请向她说,谢谢你们。
父亲微笑着看他,挥了挥手,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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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他醒来时,天色初亮,国丧的消息便传来,举国敲响了丧钟。
他在钟声中,对着长安城的方向跪下,大礼三拜。
身为人子,却连父亲去世,也不能回去参加葬礼。此实乃不孝。
从那以后,他入定静心时,就特别快了。时隔半年,便学会了道医的入识海。初初,只能入至亲之人的识海。
可那时,他却忽觉怅然。
这世间没什么亲人,可以让他去看一眼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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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从四余罗睺那里,传来了萧怀瑾昏迷不醒、宫内挂朱砂祈福的消息。
想到父亲死后的嘱托,当晚,他入了萧怀瑾的梦,想把弟弟唤醒。
可入了识海,就差点摔倒——那是一眼看不到头的漆黑,令人无助且绝望的黑,压抑混乱。
他勉强稳住身形,不明白,萧怀瑾的识海是怎么了?
漆黑中,不时有女子的尖声哭泣和求饶,待他循着声音走近,映着微弱的烛光,才看清那秽乱的一幕,惊吓得捂住嘴。
十几个内宦,正带着假阳-物奸污柳贤妃。萧怀瑾跪在阴暗一角,吓得哆嗦,眼泪流得失去了知觉,背后是四个牌位。
那个小心翼翼递给他手炉、跟在他身后的孩子,仿佛已经灵魂出窍了。
在看到他时,萧怀瑾先是害怕,而后眼中忽然迸发了光彩,期期艾艾地问他,一叠声的问:皇兄,你是来接我走的吗?我可以解脱了吗?你……你在那边还好吗?
萧怀瑾边说,边向这边爬过来,仿佛逃离了一点那处黑暗。
而他看着萧怀瑾——九岁的孩子已经成为了帝王。他怜悯这个弟弟,却终究只能狠狠心,嘱咐道,这只是噩梦,你快醒来吧。父皇希望你做个好的君主,承得起社稷江山。我……我们都会看着你的。
他修为有限,留不了太长时间,临走前,听到萧怀瑾在他身后,轻轻叫了他一声。
“哥……”
他从萧怀瑾的识海里走出来时,泪如雨下。
也因为那句“哥”,之后萧怀瑾犯了几次大错,他数次陷入父亲遗命的挣扎中,却始终都还是,尽量护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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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他辞别了抱朴观,开始游历天下。想起外公与舅舅所说,他决定去边境,查访“正月之祸”的真相。
一路走,一路反思当年,父亲犯下的过错。
那时候,他依旧对萧道轩交予的重任,心怀排斥,总想着哪天萧怀瑾走上正轨,他就不做了,肆意洒脱,淡出尘世。直到十四岁那年,遇到了一个人。
他陷入了回忆——
正是跟随那个人,他学会了演戏与口技这些民间杂耍,也亲自将那个人送上了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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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耳边传来“笃笃”声。
谢令鸢在一旁,敲着案几,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们该入白婉仪的识海了。”
郦清悟方才说了句抱朴散人,而后就出神了。谢令鸢被晾在一边,百无聊赖盘算她的任务。
可期的是,唤醒白昭容后,【莫逆之契】的危急使命也就完成了。
也是奇怪,她刚来到此间世上,满心都是不耐烦,看人看狗都带了挑三拣四。嘲笑萧怀瑾是个直男癌,何太后是更年期,韦无默尖刻网红,何贵妃死要面子……那时虽刷着声望,却是从不把她们放在心上的。
却不知从何时,渐渐生了朦胧的感情,哪怕她们生于这古老时代,却都是有血有肉,有悲有喜,她想待她们真正好一些。
听她催促,郦清悟侧过头,微微笑了笑。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拂过了他身上。
看过了何容琛的识海后,有些执念莫名的消失了,往事,似乎也没有什么不能面对。
他背对着窗子,微风拂过,轻声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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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如释重负地,一同进入了最后一个人的识海。
白婉仪。
在识海中站定后,睁开眼,入目便是一片阴霾天空。
这片识海,说不出的……萧条,对,像中世纪那死气沉沉的画一般,天是灰的,草木垂头丧气,似乎有点冷。但这寒凉并非因天气,而是萧条所带来的寂意。
让谢令鸢感到惊诧的,是白婉仪的识海,与所有人都大不相同。
她的识海如同一个控制的主光脑,四周密布了大大小小的画面,仿佛监视器又仿佛复眼一样,同时可窥见各时期的回忆。
有五六岁的,也有十来岁的。至于白婉仪本人,谢令鸢左顾右盼,也没有寻到她的影子。
谢令鸢干脆走着,一路浏览。她看到一个乖巧漂亮的小女孩,衣着朴素干净,坐在一个少年的肩头,那似乎是她的哥哥。那个少年唤她,阿婉。
谢令鸢心想,白婉仪的原名,竟是白婉。后来谁为她改名字了么?
一名长须消瘦的中年男子,看来是白婉的父亲。他穿一身洗的发白的深衣,提着旧药箱,药箱四角包裹的青铜,都被磨得见花了。他似乎是行医的大夫,那时候大夫并不见得地位尊崇,然而一家三口——白婉母亲似乎在战乱中早亡了,她跟着父兄相依为命,虽然清贫,却还是亲情甚笃的。
另一幕画卷里,白父正为人看病,那是五原郡的大户人家,似乎已经是药石无医,但白父颇有点冒险的勇气,为那人试了几种不寻常的医法。可惜不但无用,那病人反而症状更为缠绵了,半个月后终是病故。
那大户人家丧子之痛下,怎么可能放过白家,不管白大夫无辜与否,他们都恨恨地要他偿命。在白婉惊吓的失声大哭中,乱棍、喝骂……让那幕回忆凌乱不堪。
白父被那大户人家,活生生逼死。他去世后,白家的医馆也受到了影响,被人指指点点。白家大哥担起兄长之责,卖了医馆,将父亲安葬。
他们在乡间,时不时还会受到骚扰。终是不堪其扰,白婉跟随兄长,从五原郡迁到了朔方郡。
算一算年月,那时候正是晋国与北燕打得不可开交之际,几年后尹家老三就在与北燕的交战中战死沙场。大概也是受不了战乱,而朔方郡那时候,委实是一段平和日子。
白家兄长带着妹妹背井离乡来到此处,弃医从文,一边寒窗苦读,一边悉心照顾妹妹。白婉穿着干净的粗布短褐,撑着一把小伞,在雨幕中蹦蹦跳跳地经过,去兄长的学堂,为他送饭。
兄妹俩一起坐在学堂外的台阶上,从背后看去,两个不大的孩子紧紧挨着,白婉晃动着细藕般的腿,哥哥讲今天先生授课的内容,白婉托着腮,听得认认真真——
忽然,目光如电,向谢令鸢刺了过来!
这一眼犀利的目光,如飞刀突入而至,剜得谢令鸢打了个冷颤。
随即,十二岁正在绮户里弹箜篌的白婉仪、十三岁坐在酒肆里眉开眼笑的白婉仪,十四岁站在雨幕里踩着一洼血水的白婉仪……全都向着谢令鸢和郦清悟看了过来!
被众多犀利的目光一致盯紧,必是有恙了。
“被发现了。”郦清悟只来得及说了这么一句,下一刻,这无数画面里的人,不知何时持了匕首,向着谢令鸢,猛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