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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秋风瑟瑟,城外枫叶林极目火红一片,仿佛要把这个世界燃烧起来。
已是深夜时分,一架马车从枫林深处驶来,轻轻停在帝京城门前的最后一座驿站外。马车极为不起眼,是赶路的旅人常雇的那样。所以当车里人一身漆黑大氅,连同面容头发一并遮掩完毕地落地时,驿站值夜的守卫拦住了她。
“你做什么?这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来的地方。”守卫疑心她不知道规矩,提醒道,“须得是朝廷的人。”
她想了想,失笑道:“如今我也不知我还算不算朝廷的人。”
“你不知是因为你还在犹豫。”此时驿站大门打开,太子领着一群人举着火把出来,看着她微怒道,“你既然犹豫,那你何必来?”
夜风猛地吹翻她宽大的帽子,月光下忽然乍开的雪白肌肤令众人眼睛微微一痛,天色为之皎然。
纵然是半世沉浮的老人,也不禁为这年轻鲜活的极致之美侧目。
姬初答道:“我不是特意来,我回京只有这一条路。”
“看来你早已不把自己当做皇室的人,又何必要回京趟这趟浑水。你在陈国岂非更加自在。”太子见她无动于衷,不禁咬牙挤兑。
“我在陈国,自不自在是另一回事。我虽不是帝姬了,可还是陈王妃。宇文思在这儿,我怎能不回京。殿下说对不对?”她的声音散在夜风中,带了深秋的凉意,听得人悚然一惊。
太子冷笑:“对。姬初,我没想到你才离宫一年多,已连母亲也不顾了。陈王妃,真是好大的威风。只是我看如今监国的陈王,也未必把你这没有背景的陈王妃放在眼里。不然,怎么也不该让你坐这样的马车进京。”
“那太子殿下又把我放在眼里了么?不然,怎么会让我这样进京?”
眼见两人就要吵起来,随行的皇后、太子一党的朝臣连忙劝解了几句,迎了姬初去房里再细谈。
太子带来的几十个禁卫守在门外,房内只亮着一盏烛台,灯光昏黄,人人脸上笼罩夜色的灰暗。
太子和姬初面面相对却不发一言,丞相景行洲盯着姬初若有所思,也不开口。
一名朝臣忍不住道:“清河殿下是什么样的品格儿,太子殿下还不知道吗?怎么真生气起来。何况也是太子殿下先发难,怪不得清河殿下不给面子。”
他们有求于她,自然不肯让她下不来台。
太子冷哼,斜眼瞥着姬初幽静的神色,道:“她什么品格,以前我知道,现在可说不准。”
“姬粲,你最好别把你在宇文思那里受的气发到我身上来。”姬初平静道,“你让我把自己当做皇室的人,应该为皇室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这是自然,血脉不是一个身份可以废除的。但是你若不把我当做妹妹,一心只想让我做个谋害宇文思的棋子,那我就不想奉陪。”
太子拍案而起,大怒道:“你不要连名带姓地叫我。我若不把你当做妹妹,何必亲自出城来等你。可知我冒了多大的危险?陈王若知道我们三更半夜没带几个人就出了城,还不欢喜得疯了?立刻派人杀了我们一群人,神不知鬼不觉,还顺理成章把他那儿子扶上太子之位。你还跟我说不想奉陪,你怎么有脸去见母亲?怎么有脸去见被奸人所害的先帝?”
姬初静静地笑道:“事情到了那一步,我自然有办法保得住母亲。你也别拿先帝来压我,你是什么打算我知道——我若不知道,又怎么有资本跟宇文思斗?对我今日表现,你应该高兴才是。”
太子内心所想被她一语道破,也不禁讪讪地坐回去,撇嘴道:“有什么可高兴的,你最大的资本也不在这些地方。”
她眼波流转,倾泻一片幽冷的雪光落在太子眼底,仿佛刹那坠满凄迷的花,使人冰毁在这样的目光里。
姬初笑道:“那你觉得我最大的资本是什么?”
太子终究回过神来,为自己一时气愤,险些脱口而出的话感到十分愧疚。无论如何,他不应将皇族帝姬与以色侍人的下九流相提并论,那不仅折辱姬初的尊严,也侮辱了自己的人格。太子低声道:“细细,对不起。”
“用不着。”姬初沉默须臾,问道,“母亲怎么样?”
“不太好。”太子难过地道,“陈王将昭阳殿的宦使换了个遍,又派神策军守着,母亲行动受限,我也难得能进去看一次,不知她受了怎样的苦。原来的许多宫人也都无端端被他杀了,现在宫中人都只得看他脸色行事,真正举步维艰。”
姬初皱眉:“神策军执金吾不是先帝的亲信么?”
“哼,本来是,但现在是陈王的人。说来这跟你可脱不开关系。”
“什么意思?我对他没印象。”
“神策军执金吾叫做连池,是连柔的兄长。连柔——你总该有印象吧?”
姬初顿了一顿,嗤笑了两声,连连点头道:“明白了,怪不得。恐怕先帝突然驾崩,身后放冷箭的未必没有他。”
景相终于开口道:“臣也是这样想。陈王掌权,当初追随先帝御驾亲征的将领,没几个活着回来的。他身为先帝亲信,不仅毫发未损,回京还风光无限,备受陈王宠信。其中门道,恐怕耐人寻味。”
太子点头,忧虑道:“丞相所言不错。可想而知,昭阳殿为这样的人把守,母亲孤立无援,处境是极惨淡的。”
“连池是宇文思走狗,哪里敢对母亲无礼。”姬初讥笑道,“承蒙宇文思对母亲的那点龌龊之心,我初到陈国时,他还假惺惺地没把我怎么着。只是背后耍什么花招,我大概也猜到了。”
太子也讥讽地冷笑:“看得出来,他仍痴心妄想。”
姬初咬牙闭眼,别过头道:“这真叫我恶心!”
“总好过让母亲对他委曲求全,那我们整个皇族真是一点儿尊严也没有了。母亲也活不下去。”太子见她实在痛恨,不免劝道,“你无论怎样说,也是正经的陈王妃。”
“我知道。只恐怕事后,我也是活不下去的。”姬初起身背对太子与朝臣,心中悲凉。但总该有个人被万民唾骂而死时,她不介意是她。
身后太子把心一横,对她单膝跪下去。
一众朝臣连忙跟着跪下去,道:“万望殿下忍辱负重,不要为外界流言蜚语所影响。待到奸佞伏诛,肃清朝野,太子殿下登基之日,必当为殿下正清声誉,恢复名号。”
姬初听着身后的谏言,又回想起她当初一意孤行,要去陈国的时候。
彼时那样多的人劝阻她,恐吓她,天下流言不是她可以承受的,莫使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皇室也跟着蒙羞。
如今还是同样的事——只是换个原因,他们便改了说辞了。
他们在逼一个少女去引诱他们的敌人。可是在这样压迫的环境里,一切丑恶都被允许。因为有更加丑恶的灾难降临,别人就可以原谅她。可见同样的事,只要原因大义凛然,她也就做得不错。
同样是害人,为了自己的仇恨害人,她是罪大恶极。为了一群人的仇恨害人,她就是英雄。
“你们回去吧,天快亮了。”姬初指了指门。
朝臣们如释重负,鱼贯而出。太子经过时,她忽然拉住他,问道:“红素、青娥怎么样?”
“她们是哪个?”太子疑惑地看着她。
“因我而被罚入司计司的。”
太子道:“那自然还在司计司里当差。这一年忙得一团乱,没顾得上她们。”
姬初点头:“让青娥去伺候母亲,红素还给我,我需要她。”
“红素给你没问题,你来宫里拿我的金令领走就是。但青娥能不能去昭阳殿,我不能保证,毕竟连池不定怎么样公报私仇呢。”太子叹气。
她觉得也是这样,便道:“那青娥的事你不必过问了,我找宇文思。”
太子突然红了眼圈,一把抱住她道:“细细……自己保重。”
姬初安静地微笑,看着他们出了驿站大门。这样的时局,她能怎么保重自己?有命在就是好的。
翌日晌午时分,晴空万里。满城金黄之中,马车进了帝京城门。
她终于回来了。姬初看着一路熟悉又陌生的景象,不禁感慨万千。
马车在皇城门口停下,禁卫换了一批,不是她的仪仗出京时那些人。他们见马车里的人也拿不出鱼符,便不放行。
姬初掀帘子微微垂眸道:“你们不认得我?”
禁卫见到她,呆了一会儿,心知这模样不是寻常人,诚惶诚恐道:“恕标下眼拙,不知姑娘是哪位?”
姬初道:“我是陈王妃。”
“啊?”
“陈王妃?清河——南阁寺那位?”禁卫想起这么个人物来,一时惊讶,连忙避开,让她进去。
等她的马车走得快看不见,禁卫才魂不守舍地笑了。
宇文思皇城里的官邸在北大街,极为靠近宫城门,进出方便。这原本是尚书令与京口假持节都督宋凡生的官邸,因宇文思喜欢,二人就让出来了,并打通围墙连起来,重新修整了一番,比原来宽敞雅致多少倍。
姬初的马车到官邸时,当初陈王府的周管家正在门外谢绝一众持帖拜访的客人,突然见到姬初下车,好像吃了一惊。
他连忙迎上来扶了一把,道:“是老奴失职,竟忘了派人去请王妃回京。”
虽昨夜朝臣仍尊称她为殿下,但她其实已被褫夺帝姬封号,废为庶人,管家只能称王妃。
姬初知道这是客气话,当不得真,若真等他们想起来请她回京,恐怕非得是她死的时候。
“毕竟你也是听命办事,哪里会失职。”她意味深长地笑。
管家一愣,讶异地悄悄重新打量她一番,同时将她迎进府里去。他言行仍然很客气,只是安排的是厢房,不是主院。
姬初只当做不知道。
过人工湖,远远见到廊下宇文和同一名女子坐在那儿谈笑,很是亲近的模样。宇文和好似长高了些,坐着也看不真切,只觉得轮廓凛冽刚硬了不少,想必与突厥的大战很磨练了他。
姬初问道:“那位是小和的什么人?”
“这个……”管家尴尬地回答,“是尚书令的千金刘姑娘,跟二公子没什么必要关系,是君侯的……嗯,但她和二公子很合得来。”
姬初了然地微笑,也不奇怪,平静道:“小和的性格,自然同什么人都合得来。”
及至进了房里,管家要退下,姬初才叫住他,道:“宇文思现在哪儿?我要见他。”
“君侯现在门下省务政,今夜未必能回得来。王妃一路车马劳顿,不如早些休息吧。”管家委婉地笑道。
宇文思摆明不见她,想必已经率先打过招呼了——管家怎敢擅自做主,让她住厢房。
由此可见,她的行踪宇文思了如指掌,甚至昨夜与太子的密会他也未必全然不知。
但这有什么要紧?难不倒她。
姬初点头让管家出去,自己并不休息,又要出门去。一名侍女紧张地追问:“王妃干什么?”
姬初冷眼看着她:“我干什么,也是你可以问的么?”
“可是……”侍女早听说她的事,又见她来得这样没有气派,想必很受冷落,并不十分畏惧。正要多言,又见管家领着东宫太子派的人送礼来,只好连忙噤口,退到一旁。
姬初受了礼,边看东西边与东宫洗马闲谈,管家等人都退在门外等候。见左右没有陈王府里的人,她面色如常道:“去叫景铮出来挨打。”
“什么?”东宫洗马愣了愣,没听过特意叫丞相的公子出来挨打的。
姬初复述:“叫景铮出来挨宇文和的打。”
东宫洗马奇怪道:“为什么?”
姬初微笑:“为我。”
“啊?”东宫洗马几乎一直处于惊讶状态。
“宇文思不肯让我见他,我只好让他主动来见我了。我没有别的办法,但想来他一定不太愿意看着我祸害他第二个儿子。”她耐心解释,苍白的手指拂过罗列的锦盒,笑得冷冷的,让人不自觉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