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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环蹑手蹑脚的进入内室,容娘怯寒,将杏子红花鸟闪缎锦衾裹得紧紧的,侧身向里而卧,只留一头青丝摊在秋香色素面锦缎枕头上。
小环轻轻的将手中衣物放下,正待转身之际,容娘懒懒的翻过身来,睡眼惺忪,含糊问道:“可是天亮了?”
小环轻笑:“小娘子还可再睡一会儿,左右天冷得很,那群小崽子们也要赖床。”
听到小崽子,容娘却是睡意尽消,她那娇嫩的脸颊在被窝上蹭了蹭,两眼微弯,很是好笑的模样。“也该起来了,再不起来魏小三该来了。”
魏小三正是魏老三的三儿。自上回魏家兄弟出头将邱孝儿收拾一顿之后,小二小三两个对邱孝儿是严防谨守,决计不许他靠近徐府宅子一步,有时遇见甚或恶语相对、拳脚相加,将个邱孝儿吓得战战兢兢,只在自家院子四周活动。
容娘听闻,哭笑不得。她将魏家兄弟好生教训了一顿,奈何两小子野性难驯,不听教诲。偶有一日,小三见容娘在练字,竟然大感兴趣,站在一旁,瞧了半日不曾动弹。
容娘心中一动,存了教化之心,便每日教几个字给他们兄弟,顺便说些礼仪道理。孰料庄上农户闻听,纷纷把自家小孩送来,说是蒙主家娘子恩惠,也教自家娃儿学几个字,会些算术,不致成为睁眼瞎。
如今容娘竟然有十来个学生了,日日热闹的很。小三自持最先入门,自尊为大师兄,每日在家抹把脸就过来。若是容娘未起,他竟然将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桌椅摆好,十分称职。
小环不由嗤笑:“也就是小娘子惯得他们,要是老夫人知道,定说小娘子尊卑不分。”
容娘自顾穿衣,想起那个调皮的小儿,规规矩矩执笔学字的模样,不由眼睛弯了一弯,很是愉悦。
小环撇撇嘴,递了一条茜红色忍冬花缠枝综裙给容娘。容娘诧异道:“做什么穿新裙子,留到过年穿不更好?”
小环白了她一眼,很不喜自家的娘子的斤斤计较:“一条新裙子而已!如今夫人管家了,立马送得这样好东西过来。待到过年,必定接回去的,到时什么好东西没有!”
容娘眼中一暖,张了张嘴,到底闭上,任小环给自己梳了繁复的发髻,方匆匆去用早饭。
卫大娘却亲自托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进来,她与小环、春雨对视一眼,齐齐行礼给容娘贺寿。
容娘吃了一吓,不由咯咯的笑了起来,原来小环今日大张旗鼓的让自己穿新衣、梳花髻,原来是自己生辰!
院子里打扫的魏小三听见,悄悄搁了扫帚,往外去了。过得一时,大门外一阵喧哗,一群小人儿怀抱各种物事,涌进门来,齐齐的朝容娘一拜,嘴里杂七杂八的说些祝寿之语。
容娘不由惊讶,然后乐呵呵的受了礼,要小环接过他们的寿礼。
小环很不乐意去接,都是要还钱的啊!看看都是些什么呀,一把豆子,一扎菜蔬,一个鸡蛋,几条鱼虾,一把腌菜,还有……,一小袋白米,一块黑乎乎的糕,一只——母鸡!
小三巴掌大的脸掩在黑黑的鸡毛后,一脸得意。
“魏小三,怎么把你们家的下蛋鸡抱来了,你家婆婆还赖着这一日一个鸡蛋吊命呢!还不抱回去!”小环拍了他一脑袋,语气很是不善。
小三偏头嬉笑:“小环阿姐,我婆婆好着哩!这还是她让抱来的,说老师便是亲娘老子,要孝敬!”
小环一僵,看了看那个笑得很欢的“亲娘老子”,很觉头疼。
到底没要小三的母鸡,因为邱庄头送了更肥的母鸡来。容娘高兴,索性停了上午的课,亲自去厨房料理了母鸡,与卫大娘做了大锅的鸡汤,又将小儿们带来的各样食物煮了,在院子里开了大大的两桌,款待这些庆生的客人。
冬日暖阳,宾客不至满棚,却也其乐融融。小儿心性,最是天真,没有那些规矩礼仪的约束,在院子热热闹闹的吃开了。容娘坐在上首,虽无桃李满天下之成就,却也自有一番喜悦。
赵东楼进来,不由一愣。然他迅速的穿过人群,看到了那个一脸喜色的小娘子。
今日容娘梳了妩媚的堕马髻,堪堪一只丁香银簪,却衬得美人如云,带了芙蓉那般的婉约丽色,芬芳怡人。
小环早已瞧见,忙提醒容娘。容娘侧脸一瞧,赵东楼已信步而来,双眼晶亮,竟是直直的看过来,不曾错眼。
容娘微微一福,小环正要呼“郡王”,赵东楼手一扬,咧嘴一笑,露出白生生的牙齿:“看来今日我是来巧了。”
院中小儿哪里见过这样风姿的郎君,纷纷注目。独魏小三骄傲的问道:“这位郎君可是来给我家老师贺寿?”
赵东楼眼睛一闪,笑意更深:“正是!”
众小儿欢呼,小三机灵,立马叫容娘身边的伙伴让位。赵东楼赞许地朝他点了点头,大大方方坐了。
小环大急,不知如何应对。容娘初时一僵,然身边这个人谈笑如常,便也慢慢放软身子,应几句话。
到底席面被小儿们糟蹋得不像话,卫大娘心中百般担心,也只得另备了席面,请赵东楼入席。
小环叫容娘避让,容娘思忖了一回,澄清的眸子淡定自如:“不必。即已如此,再行避让,岂不小家子气,被人笑话。”言罢,竟是款款入席。
赵东楼眼睛一亮,嘴角不觉一勾。他端起面前茶盅,朝对面容娘一敬:“不知今日是容娘寿辰,以此当酒,权且为贺!”
容娘微微一笑,樱唇轻启:“郡王客气!”
赵东楼眉毛一扬,自嘲道:“可否请小娘子称我一声赵郎?郡王之名,在这乡间,莫吓坏了小儿,招来梦魇可是我的罪过。”
容娘诧异,不妨这位赵兄如此超脱。想想也是,若是谁得知这里坐着一位郡王,恐怕会敬而远之吧!容娘从善如流,改称赵郎。
两人安静用饭,独独小环在侧心急如焚,若是风声传出去,小娘子的名声……?哎,可再也无处可去了!
然赵郎浑然不知,兴致盎然,赏起小儿们临摹的字来!此处没有字帖,容娘只好将自己的字挂起来,供小儿们临摹。赵东楼静静的看了一回,忽道:“可是纸笔欠缺?”原来那些纸都是双面书写,一片墨色。
容娘苦笑,道:“庄户人家,哪里来的余钱买纸笔。容娘所剩无多,只好将就着用。”
赵东楼蓦地回头,一脸探询之意:“可否由我来教算术,我可是从过名师的?”
容娘一时震惊:“如……如此,不便吧?你到底是……郡王?”
赵东楼眼神黯淡下来,居然有些落寞的意味,“什么郡王,不过是闲散废人罢了?”他声音低沉,竟似有无限心事。
容娘不好接话,只好默默立在一旁。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哼,我连这样的梦也不曾做得一个。容娘,我很窝囊!”
南逃之日,他已懂事。那场杀戮,将大宋朝皇室的残余血性洗劫的一丝不剩。二帝被掳,朝夕相处的姐妹遭辱,贵如皇后、帝姬,竟像牲口般被马匹拖走,流落入金兵的营帐……。
他要入营,父王却说,傻孩子,你皇叔怎会让你有机会成为一匹狼,你还是做一只善良的兔子吧。
“明日,我便带纸笔来。”赵东楼振奋精神,交代一句,又看了看若有所思的容娘,一笑离去。
卫大娘念念叨叨,只说此举不宜,若传出去,小娘子无法做人等等。容娘渐渐沉寂下来,蓦地插嘴道:“我的名声已然坏了,乳娘不是还陪着我吗?”
卫大娘干瞪眼:“你这个小娘子!你……。”
小环忙帮嘴:“六郎必不欢喜的。”
容娘心中一沉,转脸去瞧外头耀眼的阳光。
院中没有了小儿们,光阴过得飞快。眼见阴影缓缓的漫过桃树,院中渐渐暗了下来。
有人扣响大门,守门的婆子归了娘家,容娘叫春雨去应门,自己却就了灯火看书。院中有人疾步走来,容娘抬眼去看,那位两眼熠熠生辉的郎君,不是六郎却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