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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九月,正是吃蟹的时候。
可惜,明朝这个时候的保鲜技术和运输速度都强差人意,螃蟹运到京城都变味了。
传说万历年间有个太监到南京办事,那儿盛产每日供应给宫里的鲥鱼。等他要走了,招上厨师来问,怎么你们都不做鲥鱼给我呢?厨师说:每日都有鲥鱼。太监仔细观察,发现是长得挺像的,可味道和宫里的完全不一样啊,没有那股臭味了。
范铉超作为一个吃过正宗大闸蟹的人,根本不打算委屈自己去吃带着臭味的螃蟹。若是如此,他还宁愿不吃。
不过螃蟹虽然不能吃了,但幸好秋游还是有地方的,帝京有许多有名的秋游景点,加上风景优美,范铉超也多爱游玩。
时人多爱礼佛,帝京各类佛塔佛寺众多,文人书生又爱留下赞颂的诗句,不过这些诗句又有多少能流传后世,那就不一定了。
这日,朱由检邀了范铉超一同游览法藏寺,倪后瞻还没从国子监出来,白阳也有事没来,原本的四人之行,最后只剩下朱由检和范铉超两人。
哦,不,还有朱由检的一队侍卫。虽然他只挑了身手最好的几人,可范铉超还是没能学会“无视下人”这一技能,总觉得人很多,和朱由检相处起来也就落落大方。
——如果是两人独处,他反而会紧张不已。
朱由检和范铉超都不喜欢人多,范铉超是以前旅游的时候对人挤人心有余悸,朱由检则是出于安全考虑。可法藏寺的风景独好,登高又是一年习俗,两人一合计,决定提前去登高赏秋。
范铉超认为游玩就是游玩,从不拜佛,最多只是上柱香。
虽然经过穿越这件事,范铉超对神佛魔怪心存敬畏,却还是没有养成信教的习惯。他偶尔反省一下,认为自己在新红旗下的教育还是很成功,至少在遇到非唯物主义事件时还能保持不信教。
范铉超不但不信教,他还保持了在现代旅游的习惯,每到基本上是没有题过诗的。
毕竟作为一个理科生,他对古诗词有着天然的“恐惧之情”。基本上只把它们作为科举的敲门砖、应酬时的工具,很少会有主动作诗的时候。
朱由检也没有到处题诗的爱好,所以两人在法藏寺游玩,也只是一路说说笑笑,感受佛门庄严。
法藏寺在帝京北面,周围也有好几个寺庙,比如天宁寺就是隋代建的,妙应寺是辽代的,还有慈寿寺是万历四年为当时的圣母皇太后祝寿建的。但那些塔都只可远观,近而行礼,不可登高。而法藏寺的弥陀塔有楼梯可以登高,每年到了九月初九,法藏寺游人络绎不绝,来此登塔远眺,称为“九九登高”,近几年几乎已经成了习俗了。弥陀塔有七层高,每层都有八扇窗户、八盏灯、八尊佛像,没走多久,也就到了最上层。
本来在下面就是人烟稀少,更少有不是九月九登高的人,最上一层除了范铉超、朱由检和朱由检的侍卫,根本没有其他人。
朱由检从窗户向下望去,下面偶尔一个沙弥都只能看到他头顶,人小得像一片叶子。秋高气爽,万里碧空,法藏寺柳树成荫,香烟缭绕,楼高风大,传来大殿铃铛声和众僧沉沉的诵经声,仿佛整个灵魂都被清刷了一遍。从这儿眺望帝京,也只能看到层层叠叠的楼台阁栏,木头和瓦片堆积木一边堆出来一个帝国的心脏。
帝京的最中间的正是朱红的皇宫,那儿那么大,被簇拥在最中间,使人一看就心生敬意。朱由检看得痴了,那日日夜夜梦到的冤魂不散都在日光下一点点变得透明,耳边的哭嚎声也被庄严的诵经声冲淡不少。
范铉超对于下面柳树湖水更有兴趣,这些佛塔古刹,他都觉得寡淡无味。转了一圈,看遍了四周景色,范铉超就发现朱由检正痴痴望着某个方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正是皇宫的方向。范铉超奇怪:“殿下日日住在宫中,可曾在这么远的地方眺望全景?”
“嗯,有过。”朱由检没有回头,“比这更远的地方都见过。”
范铉超还以为他之前爬过什么塔,登过什么山,也不以为意。
“我是一点没见过这样的京城。”
他也学着朱由检看,强烈的日光将京城照得闪闪发光,那些细节处的都被掩盖了,只能看到这座城市伟大的繁华。连每日随处可见的亭台楼阁都有了不一样的味道,那些京中人称赞的各家园子,耸立的高塔,也成了最美的珠宝。范铉超一个个数过去,“那儿应该是成国公园,那儿是广化寺……国子监在那里……”
“从这儿眺望京城,真是像画一样。”范铉超感慨道。
“也有不那么美的时候。”朱由检终于回过神,不再看了,“不过它终究还是好的。”
这话说得范铉超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想来朱由检以后是个颇为有名的皇帝,大概和一般人也是不一样的吧。虽然范铉超还有没有正式成为大明官员军队中的一员,甚至朱由检也还不是皇帝,但是他已经最严格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了。
“大明煌煌如日月,是第一大国,自然有大气派、大风度。”
朱由检反问:“含元真是如此想法?可这世上哪有永远强大的国家,自秦始皇扫*以来,已经过去多少个各朝代了?所谓千秋万代不过是奢望而已,就连秦王自己,又哪有做到了。”
“……”范铉超眨眨眼,顿时有些搭不上话来,“就算有那么多朝代更迭,我也希望我大明永世昌盛。”
朱由检听到这个回答,反倒一愣,然后才笑了出来,整个人都轻松下来了,“正是如此!大明基业千秋万代,又岂是小人可以颠覆的?”
范铉超松了口气,估计自己这次也算是过关了。给自己点个赞!
——可我明明只想做一个良臣能吏,为什么还要学着揣摩圣意,拍(未来)皇帝马屁?
下了弥陀塔,朱由检带着第一次来法藏寺的范铉超四处逛逛,累了便随意去禅房休息,用些斋饭。范铉超一如既往,随意落座,朱由检也不觉得有问题,随着他来。
两人用过斋饭,歇息了一阵,范铉超才道:“听说以前法藏寺还是荒庙,可我看如今香火鼎盛,即使不是节日也有游人,果然是因为这些年来九九登高的习俗?”
“法藏寺荒废许久,到了皇考年间才修缮一新。要说怎么突然香火鼎盛起来……”朱由检突然想起上辈子一件往事,说道,“大约是因为他们测字灵验吧。”
“测字?”
朱由检站起身,他记得那人这个时候应该是在的,“走,我带你去园合大师那测字,正好测测你明年秋闱。
范铉超有些无奈,他自然是不信这种东西的,若是测的结果不好,岂不是徒惹担忧?要是测的结果好,范铉超自己又忍不住会想莫非是个骗子?
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不测。
可测不测也由不得他,而是看朱由检。朱由检问了一个小沙弥,得知今日园合大师正好有空,便让他带路去拜会了。
听名字,范铉超还以为园合大师是个弥勒佛似的笑容满面的胖和尚,没想到是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明明是测字的,还一脸不耐烦,叫他快些写,测完赶紧走。
不过范铉超看他这副“爱测测不测滚”的模样,也拿不定主意这是个高人,还是只是单纯的心情不好。
他想了想,提笔写下一个“穿”字,写完又将纸张转过来,正面对着园合大师放好。
园合大师抬起厚重的眼皮,瞥了他一眼,这才看起字来。“穿,从穴从牙,牙在穴中为穿,是通过之意,却无通过之实。不过,穿字一出,已经有了和以往不同之处,有变的含义。穿,只有一条路,两边都是墙,只能一路走到底。不过你说你是来求学业的,穴字,从土从室,是安稳之意;可下面的牙字,有争执之意,怕事情不会太过顺利。”
范铉超心里大惊,背上几乎要流冷汗了,心里直呼难道自己是遇到了高人吗?
他写了“穿”字,是暗指穿越的意思,园合大师张口就说穿则有变,魏忠贤之死不就是“有变”吗?可这话又不能和盘托出,范铉超只能憋在心里,只恨不能一吐为快。
“虽然中途有些不顺,却能安稳通过?”朱由检问道,见园合大师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便自己提起笔,随手写了一个“有”字。“测军国大事。”
园合大师也照样掀起眼皮看他,将纸张转过来,见白纸黑字有骨有行、力透纸背,说道:“你是天潢贵胄,又测军国大事,我才疏学浅,测不出来。”
朱由检神色莫名,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园合大师也老神在在,只顾着自己闭目养神不去管他。朱由检最后拿了一片金叶子放在字上,抬腿便走了。
范铉超追上去,问道:“他怎么知道你是王爷?是见过你,还是你提前通知寺院了?”
“他测字很灵,看相也不差。”崇祯缓缓说道。
当年他有日做一个梦,看到有人工工整整写了一个“有”字,第二天叫小太监去测,找的就是园合大师,回来以后,那太监支支吾吾不敢说,最后扛不住才敢委婉道,测字先生说是“大明江山少了一半”之意。
今日他拿这字再测,园合大师却说“不敢测”。什么不敢测,还不是测出一样意思,大明江山风雨飘摇,不知还能过多少年。
他怕朱由检听了以后砸了他的摊子,毁了他的招牌。
但朱由检却是知道天命是可以改变的,正如他在黄泉路上从□□皇帝那儿听来的一样,天道即是人道。
可无论如何,朱由检是没了再秋游的心情,范铉超见他自测字之后全身都散发出一种冰冷的气场,也就顺水推舟,回城回家回宫了。
虽然天启帝要给他朱由检建府,但毕竟还没建好,朱由检暂时还住在宫中。他前脚刚进门,后脚张皇后就派人来请了,说是有事相商。朱由检自然无不相从,换了一身衣裳,便由小宫女带路去了。
可定的地点却是在太妃居住的寿安宫,这就让朱由检很奇怪了。
寿安宫住的是太妃傅懿妃,也是太妃中领头的人物了,她为先帝生下了两位公主,是先帝在世就封的分子,如今又被抬为太妃。傅懿妃平日并不管事,只是安心吃斋礼佛,张皇后恨孝敬她。
傅懿妃又是和朱由检的生母刘氏一同入宫伺候当年还是太子的先帝,同被封为淑女,又比宫而居,关系不同别人。傅懿妃和刘氏感情好,更曾经给朱由检描绘过刘氏的面容,朱由检让人画出生母肖像,他这才第一见到母亲容貌。
朱由检每每想到此,便对傅懿妃感激敬爱非常。
今天这两位凑在一起,让朱由检不得不多想,他上辈子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张皇后开始给他选妃,最后选中了周氏。
张皇后素有贤名,更经历了客氏的刁难,不但给他找的周氏也是严正贤德,而且更上一筹。
朱由检先向傅懿妃和张皇后请安,傅懿妃年纪不大,张皇后更是和他差不多年纪,所以朱由检还是要避嫌的。殿中立着一个大屏风,傅懿妃和张皇后端坐在屏风之后,朱由检坐在屏风外面,还有十多个太监宫女在旁边。
这宫里,张皇后要是没遇到客氏,一向都是说一不二的,现在又得了天启帝旨意,让她长嫂代母,为朱由检选妃,流程和人选也都由张皇后定。
可即使如此,张皇后还是觉得朱由检这个小叔子素来有自己的想法,单单是她一个人分量有些不够,便拉了宫中辈分最高的傅懿妃一起,商量选妃一事。
张皇后知道朱由检性情,说要问问信王的意思。
傅懿妃倒是吃惊,说从没有过这样的例子,若是想要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到选出了良家女儿再让其择一即可,但没有一开始就去问的,就怕信王被那些作风不良的女子带坏了。
“我能当上皇后,便是因为陛下当时看中,所以即使魏忠贤和客氏处心积虑想除掉我,陛下也对我有心,不曾答应过他们。”张皇后道,“如果我们随便选了些不合信王心意的女子,反而会让他们夫妻不睦。不如一开始就看看信王喜欢什么样的女儿家。”
朱由检听了这话,还有些惊讶。他上辈子和周氏成亲前,从未见过一面,可还是过得好好的,成亲十八年向来恩爱,更是敬重。
可正是因为如此,他现在反而不希望让她进宫。
园合大师不愿给他解字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朱由检生怕自己真的失败了,又再一次害了周氏性命。既然命可能改不了,那还是不要让她进宫好了。当不成皇后,朱由检也能送她一场富贵,做个贵人太太也好。
还有贵妃田氏,美艳妖娆,是他当年最宠爱的妃子,也早早离他而去,朱由检无论如何也是不打算让她们进宫了。也许不进宫对她们反而是好事。
“信王,既然皇后说了要问问你的意见,你又怎么说呢?”傅懿妃见他不说话,柔声问道。
朱由检定定神,从那些陈年旧事中脱出身出来。“臣弟全听太妃娘娘、皇后娘娘安排。太妃娘娘居宫多年,皇后娘娘贤德有名,挑出来的人一定不会错的。”
傅懿妃和张皇后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想到朱由检居然没有提一点要求。张皇后又问,“陛下已经吩咐礼部在建你的府邸了,可这婚事可比府邸的考量还要来得多啊。”
“全凭太妃、皇后娘娘做主。”
无法,傅懿妃和张皇后只好无奈地看着他告退。
傅懿妃嘱咐张皇后,“信王虽然性子稳重,可毕竟年纪还小,从小没了生母,抚养他长大的张选侍也照顾他没几年,是个可怜孩子。我知道你素有才干,这回一定要给他选个可心人。”
张皇后一一应下。
朱由检信步出了寿安宫,要让她们不进宫的办法有很多,可要是说出来,又显得刻意了,恐怕会弄巧成拙,实在没有必要提点更多。
更何况,如今他的好皇兄,天启帝,自从魏忠贤死了以后,仿佛陷入了一种怪圈。
魏忠贤势力太过于庞大,天启帝清理了几乎半数宫人,朱由检当年都没这么干,乾清宫差不多换过一遍血,朱由检更是趁此机会塞了自己的人进去,宫中各处也有他的眼线。
那些乾清宫人来报,说是这些日子以来,只要有大臣——特别是东林党大臣——提到朱由检,天启帝就会拉下脸来。可他也从不曾对任何人说过。
想比天启帝也知道他在魏忠贤弹劾案中,不只是一个“拿出正版奏章”的作用,更猜到了他和东林党有联系,甚至可能想到他也和国子监学生讲演运动有关。
朱由检手上渐渐已经有了一股可怕的力量,这些人里包括对他有好感的东林党,对他忠心的宫中眼线,还有日后国之栋梁的士子。借助魏忠贤的死,朱由检获得了巨大的声望,这份声望让天启帝感觉到了威胁。
只是天启帝毕竟还是一个手足情深的好兄长,尤其是在魏忠贤这个他认为心腹的人背叛他以后,天启帝又是疑神疑鬼怕朱由检有二心,又是催眠自己朱由检还是他的亲手足,真是恨不得掏出他心脏来翻检,看看信王是不是真的忠心不二。
朱由检当然是忠心不二的。
现在已经天启四年了,天启帝是在天启七年落水而亡。
朱由检没有必要背上一个“杀兄弑君”的黑名。
朱由检羽翼渐渐丰满,而朱由校还没有一个儿子,这辈子和上辈子,天启帝都选择在这种时候给他建府成亲,未必没有安抚、警告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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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五年,开春。香山的十万杏花树开了,正好应了那句“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倪后瞻比范铉超晚了半年,多学了两年,终于考够分数,从国子监毕业了。倪后瞻没什么志向,正等着国子监给分配工作呢,结果和他爹说了,又是招来一顿打,骂他不争气,让他去考科举,让他去考举人。倪元璐还顺便把他从国子监分配官员名单中剔除了。
操作也简单,根本算不上暗箱操作,因为倪元璐当上国子监祭酒了。
倪后瞻:“你仿佛在逗我……”
有什么比差生进了自己爸妈当班主任的班级更惨的?差生进了他爸当校长的名校。
其实,说实在的,要不是倪元璐当了国子监祭酒,照着三餐教训他,倪后瞻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从国子监毕业呢。
倪后瞻终于解放了,他也记吃不记打,拉上今年都要秋闱的范铉超和白阳,非要带他们去长春苑见识见识。
范铉超是很想见识一下古代的南院,但总有一种一进去就会被警|察叔叔抓出来的心虚感。白阳是耿直的直男,并不想去那种地方放飞自我。
更何况他们还是有秀才功名在身,马上就要秋闱,即使去南风馆不算犯法,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去趟这趟浑水呢?
“这怎么能叫趟浑水呢?”倪后瞻瞪大眼睛,仿佛白阳侮辱了他心中纯洁美好的小唱一样,“蓉官桃腮雪肌,扇莲儿一腔好嗓子,还有那钟钰,是杭州来的,多少人捧着银子求着他见一面呢。要不是,你们排队都得排到明年去。”
白阳冷笑,“你还不是靠着你那‘讲演’领头的身份吃香,你看看我们三个都是,到时候,只不得他们就都忘了你,贴到含元身上去了。”
“其他人我不知道,不过蓉官肯定是向着我的。”倪后瞻洋洋得意,“至于其他小唱,随你们便好了。”
“什么小唱?”
范铉超和白阳吃了一惊,三人赶紧起身,“见过信王殿下。”
朱由检叹了口气,将他们都扶起来,“我不都和你们说了,不必每次见到我都非要行礼。出了宫就是出了宫,不是王爷就不是王爷。再这样,这小院,我都来不得了。”
范铉超笑道,“既然如此,我们以后记得了。一定让殿下融入百姓中。”
——早八百年就不想行礼了,以后还要下跪,想想就头疼。
“正应该如此。”朱由检笑着摇了摇纸扇,“你们刚才吵什么呢?什么小唱?”
白阳忍不住瞪了倪后瞻一眼——都是你惹的好事。
倪后瞻本来就是大大咧咧的性子,也就能端着脸装两天,没和朱由检见几次就都闹开了。此刻他也浑不在意,说道:“唉,我好不容易出了国子监,秋闱又要到了,整个夏天都要被关在家里看书,如今叫他们俩陪我去和杯酒都不乐意,实在是误交损友啊。”
白阳忍不住开口,“说什么呢,我们才是误交损友!我都觉得含元和你玩这么久,还能保持天性也是不容易。”
范铉超忍不住咳嗽。
朱由检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还是没闹明白,“你们到底要去哪?”
“新簾子胡同里有家京城闻名的长春苑,我们正要去呢。”倪后瞻刚说完,就被白阳打了一后脑勺。“那是贵人能听的吗?”
“无妨无妨,既然会鼎(1)想去,我们去就是了。”朱由检打圆场道。这时候他还不知道长春苑是个什么地方,毕竟没人会无所事事地向他上报这种事情,免得他污了耳。
范铉超咳嗽声更大了,“你——殿下也要一起去?”
朱由检剑眉一挑,反问道:“怎么,有什么地方是你们能去得,我去不得的?”
范铉超彻底不说话了,和白阳一起偷偷狠瞪倪后瞻。
到了地界,朱由检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顿时一阵无语。
他倒不是没见过世面,朱家向来有这方面的癖好,大明男风盛行也都放在明面上了,只是没想到倪后瞻胆子这么大,居然敢真的带他来。
长春苑有前楼三层高,后面更有各位小唱居住的院落,还有厨房、下人房、马房,占地足足有四进之多。长春苑门口人声鼎沸,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等进去了,范铉超才发现里面也是别有洞天。他还以为前楼就是一栋楼,没想到却是一个一个回字形,中间是露天的,下面是个舞台,四周更有流觞曲水一般的水沟,种着花草养着鱼,想必是为下雨准备的。
三层楼也是有讲究的,二楼三楼呈梯形,可以看到下面的歌舞表演,现在一个小唱正在唱歌,凄凄婉婉,声音像玉珠落银盘好听。
倪后瞻是长春苑的常客了,他一进来便有老鸨迎上前来,“倪二公子可是许久没来了。”
“这些日子都发奋读书,好早日争取来和蓉官朝夕长处。”倪后瞻张口就胡诌,分明是哭着喊着被押着考试,过不了国子监毕业考就不让出门。
“蓉官也日日夜夜一直盼着倪二公子呢。”
他们说话间,范铉超一直在观察这位老鸨,虽然他年纪稍大了一些,可也才四十出头的样子,放在现代怎么说也是一个大叔型美男子,在这儿居然已经是老鸨了。
桐伊本来就是当年红极一时的红倌出身,他年轻时多少人捧着全身家当,甚至欠高利贷来求他春风一夜,范铉超这样不掩饰的好奇目光,桐伊怎么可能没感觉。
和倪后瞻寒暄完,桐伊问:“倪二公子今日带来的几位朋友,可都没见过呀。”
倪后瞻轻笑一声,“钟钰和莲扇儿不就仰慕讲演队的英雄吗?这两位不但是讲演队的,还是我们的关键人物呢。这位是五爷,尊贵着呢,还不快快叫他们都出来伺候?还有我的蓉官,可别分给了别人。”
桐伊顺着他的介绍,眼睛在范铉超和白阳身上一转,就知道了个七七八八了,那年长一些的是老学究,看不起小唱;那一直盯着他看的是个雏儿;至于那位被簇拥在最中间的五爷,八成是个皇亲国戚,再不济也是个高官之后。
倪后瞻话音刚落,桐伊心中就有了计较了,老一些的得安排个知书达理的,雏儿身边要安排个会来事的,那位五爷身边,什么都别说,找最火的红牌来就是了。
“自然,蓉官可是天天盼着您呢,您一日不来,他便苦等一日。”桐伊亲自将他们带到楼上包间,叫来龟公,吩咐小唱们来伺候。
等待的时候,先是好酒好菜地上来了,先是流水一般的水果、干果、各式蜜饯点心,再来是种类繁多的美酒,任君挑选。范铉超挑了一支果酒,想着别喝太醉,还被倪后瞻嘲笑了。
几人斗了几句嘴,小唱们便进来了。先是倪后瞻心心念念的蓉官,果然是身娇体媚,百般可爱。反倒是白阳身边的小唱,低头少语,只和白阳低低说了两句。
倪后瞻哈哈大笑,“桐伊你真有眼力见,钟钰给了五爷。”
范铉超看向那边,那就是倪后瞻口中说的“杭州小倌”,果然比这儿所有人都出色。只是朱由检一直绷着身子,不让他像蓉官那样黏在身上。
范铉超左右看看,这才发现自己身边居然没有人,疑惑道:“就这些了吗?”
“还有奴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话才落,人已到,竟然是刚才在台上唱歌的那个。
“奴家一听说讲演队的人来了,连赏银都不要了。”他在范铉超身边坐下,“奴家是莲扇儿,不知官人如何称呼?”
“……范铉超。”
分给我一个弱受啊……?虽然范铉超有些失落,但想想在古代的南风馆里,应该是不会有“强攻”这种属性的,也只好认了,反正这位莲扇儿光用嗓子就能让他耳朵怀孕。
美酒佳肴流水一般上来,耳边美人轻声劝酒,范铉超不知不觉就喝了一杯又一杯,即使连连摆手,也逃不过被灌酒的命运。倪后瞻还在一边咋咋呼呼的瞎起哄,范铉超只觉得头更疼了。白阳虽然不喜长春苑,酒过三巡,也放开和身边那位说文赋诗,再也没有板着个脸了。
唯一还绷得住的就是朱由检了。
他从小到大,什么世面没见过,什么美色没遇到过,不至于在这里失了分寸。他虽不失礼,可也难让小倌近身。钟钰夹了一口菜喂到他嘴边,也只是被轻轻推开,只喝些淡酒,吃些枣糕,看着范铉超一杯一杯喝到醉。
要是范铉超知道朱由检这么想,肯定要抗议的,倪后瞻一个人疯,再加上一个朱由检,如今这两人居然也都不管他,看着他被灌酒,范铉超觉得简直受了天大的委屈。
钟钰见五爷不理会自己,只顾着喝酒吃食,偶尔看看多是看向那个年轻人那边。
他见范铉超喝醉了酒,双颊泛红,目光迷离,带着一丝水汽,殷红的嘴角似笑非笑,说着些无甚底气的推拒的话,连他见了都心生怜爱,不由打趣道:“这位范公子正是风流无双,若是在我们长春苑里,恐怕我就连这头牌位置都保不住。”
他本来只是一句玩笑,来这儿的哪个经不得玩笑的,却没想到朱由检“啪”地放下筷子,震得他浑身一抖。整个包间突然安静下来,朱由检脸色阴沉得可怕。
白阳虽然聊得正在兴头上,也时时关注着朱由检的动静,也看向他。倪后瞻坐得近,自然也听到了那句话,面上也不好看。
只有范铉超,基本上已经被灌得没意识了,哪里知道谁在说他。
“含元心怀天下,腹有诗书,你们这些伺候人的也配和他比?”
“……”众人皆不敢言语。
若是在宫中有这样不知好歹的奴才,朱由检早就叫人叉出去庭杖,至于打完了奴才是个什么结果,就不归朱由检管了,反正是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的。
他想到这儿,直接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睥睨道:“你是长春苑的头牌?”
“……是,是……”钟钰吓得声音都颤了。
“我看不过尔尔,就凭这样,也能在京城开得这么大?”朱由检一副风轻云淡的口吻,却让人听着更心惊胆战了。
蓉官咽咽口水,推推倪后瞻,用眼神示意他“你快劝劝啊。”
倪后瞻只装作没看到,却推开了蓉官,“含元是院试案首,你们这座小庙,可容不下他这位大神。”
朱由检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率先走了出去,“长春苑,不知你们能长至今春几日。”
春|夜里,凉风习习,范铉超从长春苑闹哄哄的楼里出来,冷风吹在脸上,顿时连呼吸畅快了。“呼——不喝了,真不能喝了——明儿头该疼了……”
不,酒还没醒。
倪后瞻和白阳也喝了许多,本想扶他一把的,结果差点被他带到沟里去,朱由检实在看不下去,揽着腰就给架起来了。
侍卫刚要上前接过,朱由检摆摆手,示意他们退后。“分出人手来,将他们两个分别送回府去。”朱由检指指倪后瞻和白阳,吩咐侍卫说。
朱由检正头疼今天他该住哪儿,偏偏范铉超还要硬凑上来,贴着他脖子喃喃道:“不……喝!不喝了……”温热的气息喷在冰凉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酥麻,直教人整颗心都酥化了,麻醉了。
朱由检低头看他,明明和自己差不多高,还非要腻在脖颈处,一身白衣仿佛能透过月光,嘴角上扬,双眼半睁半闭,双颊比杏花更艳,眸子比水光潋滟。
朱由检不由别开目光。
“驾马车来。”
范铉超和朱由检差不多大,朱由检一个人还真抱不动他,等侍卫将范铉超在马车里安顿好,朱由检这才坐上车,靠在范铉超旁边。
马车摇摇晃晃,离开了新旧簾子胡同,街道一片寂静。马车里也一片寂静,要不是偶尔一阵又哭又笑,简直让人怀疑他进入了美梦。
朱由检看看他,又看看月色,听他没动静了又转回来看看,见他又开始傻笑便扭过头去。朱由检只觉得这条路分外地长,恍然间有种永远走不完的错觉。
到了范府,看门老头还一脸警惕,待看清是自家大少爷以后,跳起来敲着拐杖让自个孙子去禀报。等范铉超回到院子里,丫鬟们都没见过喝得烂醉的少爷,还好谷雨有在张氏院子里照顾范景文喝醉的经验,又是安排热帕子,又是吩咐去调蜂蜜水解酒,忙得不亦乐乎。
张氏早先知道范铉超和信王出去了,见信王好心送范铉超回来,想到这时候宫门已关,这时候也回不去了,便邀请他将就一夜。
朱由检倒是第一次有借宿大臣家的经验,也觉得很有意思,也就不去原本安排好的院子了,答应住下来。
当适时,天启帝还未入睡,撑着头听锦衣卫的报告。
“哦?五弟去了新簾子胡同?”天启帝虽然远在深宫,又常年做木工活,可他不是听不懂锦衣卫明里暗里的暗示,惊讶得挑起眉。
“都和谁去的?”
“倪元璐倪祭酒家二儿子,倪后瞻;丁忧的吏部文选司员外郎范景文的大儿子范铉超;还有一个书生白阳。”
“……”天启帝敲着床沿沉吟一阵,道,“行了,就这样,你退下吧。”
“是。”锦衣卫无声无息地退下了。
五弟接触的都是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既无权又势,即使两人的父亲在东林党里地位也不显。可要说他一点想法也没有吧,这些年轻人又多有胆有识,要是形成了一股围绕在信王周边的势力,这个朝廷就不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