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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守业说,阜康钱庄由于规模太大,又不注意控制风险,以前放出去了太多的烂账,很多都收不回来,阜康钱庄还跟其他钱庄一样,从外资银行拆借资金,现在他们放出去的账收不回来,外资银行的钱却要还,如果救助阜康钱庄,等于要替阜康钱庄偿付巨大的债务。
朱敬伦则告诉伍守业,广府银行去上海,不是为了救助某一家钱庄,而是要整顿整个金融业,正是因为阜康钱庄规模大,正是因为阜康钱庄债务多,所以救助阜康钱庄才是最好的突破口。
规模大,就引人注目,就吸引眼球,此时救助阜康钱庄就会给所有人信心,大家看到连阜康钱庄这样大的钱庄都活过来了,会再次对市场恢复信心。只要挤兑潮过去,阜康钱庄还可以继续营业,而且会比以前的生意做的更好。
朱敬伦的道理也有些道理,加上伍守业又不是文官,没有跟皇权斗争的意识,于是就决定从胡雪岩的阜康钱庄入手。
救阜康钱庄就是救胡雪岩,因为胡雪岩的生意虽然做的很大,但经营方式还很传统,那就是所有产业都是他独自所有,都是无限责任,他旗下的钱庄、丝茶商号,任何一个产业出现债务,都会由他本人负担。
这跟日本的财阀们的经营方式截然不同,财阀们为了规避风险,都将自己旗下的产业通过了股份有限公司化的改造,都是以资本承担风险,任何一项产业的破产,都不会影响到其他产业,这也是日本财阀能够经久不衰的一个原因。
胡雪岩不是不知道什么股份制度,因为上海这次经济危机之所以如此严重,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上海这几年掀起了股份公司热,主要是盛宣怀开创性的在满清这个保守的国度,提出了官督商办的思路,在洋务派的官办产业中开始引入商业资本,进行股份化经营。
从开平矿务局到轮船招商局,再到上海机器纺织局等等洋务企业,都采取了股份制,而且在上海挂牌上市,大量的游资涌入了这些产业,轮船招商局一百两面额的股票,最高被炒到了五百两,上海机器纺织局还没生产出一缕生丝,一寸面目,股票也远远高于面值。
所以胡雪岩是知道股份制的,但股份制有股份制的规矩,根据大明股份公司法规定,股份公司可是要承担一些列的责任的,必须向股东负责,不能够随心所欲,一切大事都要由董事会决定,所以胡雪岩既没有将自己名下产业变为股份公司的想法,也没有这个打算。
因为无限责任,在生丝霸盘上亏累了资金后,胡雪岩只能从钱庄的账上倒账,他习惯了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操作,他的经商名言是,“八个坛子七个盖,盖来盖去不穿帮,就是会做生意”,显然这种经营手段,迟早会出事。
从钱庄账上拆走资金之后,导致钱庄的资金紧张,很快就资金链断裂,储户提不出存款后,纷纷传言胡雪岩要倒了,引来更多人挤兑,外资银行则不断的催款。
后世的传闻说,这一切都是盛宣怀操纵的,是盛宣怀暗中散播胡雪岩资金链断裂的消息。因为盛宣怀是帮李鸿章对付左宗棠的,要对付左宗棠就要先对付胡雪岩,因为胡雪岩是左宗棠的钱袋子。
就朱敬伦的情报,这个传言很不靠谱。之所以有这种谣传,主要还是盛宣怀的名声不好,而胡雪岩的失败则让大家同情,做生丝霸盘也很对后来民族主义革命者们的口味,因为胡雪岩做霸盘,就是在跟洋人进行商战。
可问题是,左宗棠跟李鸿章政见不合,但却从来不会做这种下流手段,也没到你死我活的境地。李鸿章的心眼要是这么小,也不可能混的那么好了,在官场上混,有时候是要有一些心胸的,睚眦必报的人,是没有朋友的。
李鸿章跟左宗棠更多的还是合作。
还有一种传言说,胡雪岩失败,就是因为跟洋人商战失败,洋人控制上海丝价,盘剥普通蚕农,胡雪岩囤积生丝是为了打破这种情况,结果洋人联合起来,约定一年不买生丝,结果生丝市场崩溃,胡雪岩破产。
这种传闻又是民族主义者不理性的情绪体现,因为有证据为证,上海海关的生丝出口年年都在正常进行,洋人是来发财的,不是来斗气的。而且胡雪岩囤积生丝的资金,很多都是从洋人银行里借的。
生丝市场爆跌,是因为意大利生丝丰收,经济危机加上中法战争的综合因素,这几个因素少一个,胡雪岩也不会倒。
另外生丝霸盘失败,也不是胡雪岩破产的主要原因,后世谣传说胡雪岩用两千万两银子做霸盘,结果亏损了一千万两,所以破产了。这又是一种没有事实根据的谣传,因为上海的生丝出口总量,受江南蚕瘟的影响,只有四万包,胡雪岩能力确实很强,因为他囤积了其中的三分之一还多,达到了一万五千包。
可即便胡雪岩把四万包都垄断了,也花不了两千万两银子,因为上海的丝价,受到经济危机影响,单价只有三百二十两左右,四万包也不过花费一千多万两,一万五千包才花费四五百万两而已。
真正让胡雪岩破产的,还是钱庄资金链的断裂,而直接将胡雪岩推到深渊的是,满清官府的催逼。胡雪岩可以拖欠洋人银行的债务,拖欠储户的存款,但是他不敢拖欠官府和官员的存款。
历史上,就是这些被强行提走的官方存款,成了压到阜康钱庄的最后一根骆驼草。
但现在还没有人知道这些,因为胡雪岩还在死撑,他想借钱度过难关,然后从头再来,而不想将产业交给别人。
胡雪岩的态度,让伍守业极不耐烦。
“怎么样,胡大人,考虑清楚了没有?”
伍守业来上海已经十几天了,跟胡雪岩沟通了几次,可是胡雪岩的钱庄都快被储户砸了,他却还在强撑,东挪西凑,变卖了那批生丝,亏损了一百多万两,但钱庄的钱依然不够。
“伍掌柜,容在下再想想,再想想。”
胡雪岩好似老了三十岁一样,丝毫没有平时那种意气风发的形象。
“胡大人,请恕在下直言,你再这样八个碗七个盖的东挪西凑,是撑不过去的。”
胡雪岩老脸一红,自以为得以的生意手段,让人直接讽刺,哪里受得了。
可是过去主持广府银行,央行行长当惯了,伍守业没有给别人留面子的习惯。
“伍掌柜,只是贵行要接手阜康钱庄,这不是趁人之危吗?”
胡雪岩是能屈能伸的人,他当过大爷,也当得孙子,为了保住自家产业,这段时间没少看别人脸色,多这一次不多。
伍守业叹道:“胡掌柜,也就是你还把你家的钱庄看的那么重,实话告诉吧,在下对钱庄完全不感兴趣。”
胡雪岩疑惑:“那伍掌柜何苦还要夺在下的钱庄呢?”
伍守业哼道:“知道的太多对你没好处。我是不感兴趣,但有人想要。”
胡雪岩问道:“敢问伍掌柜,到底是谁对阜康钱庄存有心思?”
伍守业冷哼:“我敢说,怕你不敢听啊。”
胡雪岩一惊,伸出手指向上指了指,伍守业点了点头。
上面的人?还能有谁。当然是天子!
胡雪岩叹了口气,既然是天子要,他怎么敢不给,怎么能不给。
于是胡雪岩答应了。
伍守业立刻让他带来的人接手阜康钱庄,此时已经到了十二月初,阜康钱庄的最后一两存银被人取走,而门口排队的愤怒的储户已经怒不可遏,就在他们已经跟阜康钱庄的员工推搡在一起的时候,一辆辆马车在娴熟的车夫的驾驶下,甩着鞭花,劈啪作响,从远处招摇过市的赶来。
车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间都停止了争吵。
车队终于在阜康钱庄门前停下,为首一个四十多岁是壮汉,再次甩了一个鞭花。
高声唱道:“广府银行接掌阜康钱庄,送来大明银一千万两!”
众人这才看清楚一辆辆封闭严密的马车上带有广府银行字号。
那车夫唱完不顾其他,跳下马车,一列列马车上很快就跳下了一个个壮汉,他们从车上搬下了一个个箱子,看那些壮汉吃力的样子,箱子分量不轻。
大街上摆满了成排的厚实木箱,每个箱子都有三尺见方,上面裹着红绸子,箱子口带着封签。
接下来让人吃惊的是,那些人竟然当众打开了封签,掀开了箱子,更让人吃惊的是,箱子里竟然满满都是银币,大明银行铸造的五十克一两的银币。
由于太过吃惊,这明晃晃的银子,就堆在大街上,竟然都没人想到来抢一把。
这时候那车夫再次唱到:“掌柜的,清点存银了!”
阜康钱庄的掌柜的这才马上招呼伙计们赶紧来到箱子前,手里拎着水火棍,脑门上带着汗水,他显然是知道有这回事的,但他按照要求严格保密,直到现在总算掀开锅了。
一箱箱清点,每个箱子里有银币一万枚,计一万两。
每清点一箱子,掌柜的必高唱:
“实收广府银行存银一万两!”
一箱一箱银子搬进了阜康钱庄,全都是在大街上当众点清。
有心的人默默算计着,真的有一千箱子。
忙完这些,已经过了半日,掌柜的觉得自己都快虚脱了。
而门口的人一个都没散去。
掌柜的此时换了一副神态,早没有了方才劝他们明日来取银时候的低眉顺眼。
对着众多客户道:“诸位,失礼了。刚才有大客户存银,鄙号人手紧张,招呼不周了。有取银者里边请,有存银者,还望见谅,鄙号银库已无地存银,还请下次再来。”
当然没有人来存银了,取银的倒一个不少,虽说亲眼看到海量的银子存进了阜康钱庄,大家心里不慌了,但银子这东西,还是实打实的抓在自己手里踏实,那种见到银车到,立马就不取的情况,只存在在故事里。
直到半夜,阜康钱庄才送走了所有的储户,兑出去了一百多万两银子。不得不说,胡雪岩拉的饥荒还真不少。
接下来三天,阜康钱庄都没有开门,但是阜康钱庄得到广府银行支持,存进去了一千万大明两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上海,尤其是陷于银荒中的钱庄业,很多人都羡慕胡雪岩,同时也在想是不是能依仗老交情从阜康借点钱救急。
三天之后,阜康钱庄重新开业,但是牌子已经换了,不叫阜康钱庄改叫阜康银行了。里面的伙计没变,掌柜的没变,但却多了一个从大明来的大班。
一个个登门拜访的客人络绎不绝,拜会阜康银行的掌柜,责备对方改号这么大的事儿,也不通知一声,好让自己准备礼物道喜。
掌柜的笑脸迎人,来者不拒,将一个个客户都请了进去,但当对方开口借钱,马上就摇头晃脑,直言规矩变了。谁要借钱,如果是新客户,马上告知除非有抵押,否则一律不予借贷,如果是老客户,则翻出过去的往来账目,若对方存借都很及时,则答应借款,但要求监督对方的财务状况,对方要是债台高筑的话,那对不起拒借,对方要是财务良好,只是缺资金周转,马上捧上银票,见票即付。
银荒时期,所有人都在找银子,所有银行、钱庄和票号都在惜贷,恨不能把银子都捂在自家银库里,以免资金链断绝,突然改号的阜康钱庄不断的向外放贷,一下子就吸引了大批的客户。
阜康钱庄的伙计按照大明大班的指示,只要做成一笔生意,马上记录到银行内部的信用档案中,从头开始建立风险机制。不到一个月,虽然上海的商号、洋行还在接连倒闭,但一大批经营稳健的商号、商行算是解了燃眉之急,没有破产之忧了。上海的市面也渐渐恢复稳定,但萧条是难免的,要想重新恢复旧日的生机,往日的繁华,得熬一阵子呢。
伍守业一直坐镇上海,将上海的市面稳住之后,这才给朱敬伦回了电报,汇报情况。
伍守业告诉朱敬伦,已经在胡雪岩的配合下,接受了汉口、北亰、杭州等地阜康钱庄二十余处,全都改制为银行,重新开始经营,已经全部度过了危机。
只是胡雪岩本人不太甘心,多次询问还能否将钱庄收回去。
朱敬伦没想到胡雪岩对钱庄如此眷恋,卖了钱庄救了所有的产业,他竟然还想要有朝一日把钱庄再收回去。朱敬伦想了想,胡雪岩这种人,如果不让他回购,等他恢复了元气,肯定还是要卷土重来的,还会继续开钱庄。并且会跟现在的阜康银行激烈竞争,将一大批优质老客户抢走。
一旦发生这种情况,收购阜康银行也就没什么价值了。这么一座破钱庄,值钱的不是那几间门面,值钱是那一批客户啊。
想到这里,朱敬伦觉得自己该跟胡雪岩谈谈了,而且他确实也对这种传奇人物,有一些好奇,就通知伍守业安排胡雪岩南下。
伍守业回电说,他一定妥善安排,保证不会走漏风声。
“不走露风声吗?”
朱敬伦犹豫了下。
马上复电:“不,不用刻意保密,大张旗鼓的让胡雪岩南下,在报纸上登消息!”
伍守业马上找到最近一直在躲求助故交的胡雪岩,一改往日对胡雪岩的不假辞色,哈哈大笑着恭喜他。
“老胡啊,恭喜恭喜,你翻身的日子快来了。”
“翻身?”
胡雪岩自己都不信,他做生丝霸盘虽然没有外界传闻中那样,损失上千万两,可是钱庄的坏账加起来,还真的损失了上千万呢,这可都是半辈子攒起来的家当,他一把年纪了,想翻身,下辈子吧。
“除非哪路神仙显灵,老夫才能翻身呢。”
胡雪岩感叹道,以为又是这个出身豪族的银行巨头在嘲讽他。
伍守业呵呵笑着说,真是神仙显灵了,然后将朱敬伦邀请他南下会面的事情说了出来。
胡雪岩一愣,他也觉得神仙显灵了,皇帝的权力在中国这个地界,可不就跟神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