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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黑衣,风琴,低沉旋转的死亡圣歌。
主牧站在亡者棺柩前,一手托着圣十字架,另一手划着十字祈祷礼。
他的嘴一张一合,似在低声吟诵着什么,可Giotto发现自己什么都听不清。
即便他就站在主牧对面,即便他与主牧只差不到两米的距离。
不仅如此,就连低转沉重的死亡圣歌,都像是瞬间远离他而去,远在天边,无法抵达他所在的位置。
多么冗长的送葬仪式。
他想。
纯白的洛丽玛丝玫瑰安静地包裹着龛台,锦簇林立,仿佛在冷漠地注视他。
他想要移开目光,却发现这简单的动作对他而言竟是那么的困难。
他就这么直直地盯着前方的白色花海,知道每一朵花的轮廓都在他的眼中变得模糊,混成一团含糊不清的单调的白。
再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再听不见萦绕身旁的声音,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全白的世界,被动感受着四周让他倍感烦乱的压抑。
——这冗长的仪式,究竟什么时候能结束呢?
他平静地站在原处,有些出神地想着。
眼前的情景,似乎与记忆中相似的一幕重叠。
那是十八年前一个小商人的丧礼,也是这般压抑寂寥,让人一刻都不想多待。那个商人是炭烧党[1]的一个中层干部,死于奥地利军的镇压剿杀。
奥罗·彭格列(Auro·Vongola),这是那个小商人的名字,同时也是……他的父亲。
“……愿我们的朋友,能得到永恒的安息。”近于尾声的礼词将他从回忆中拉回,他轻轻地呼了口气,麻木地走在人群当中,上前为死者献花缅怀。
近了……近了……他就快要接近那个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地方。
他张了张口,喉结微动,却没有将呼之欲出的话说出。
视线一遍遍描摹着安静躺在白色花丛中央的青年的五官,直到哀悼会的终结。
他再也忍受不住教堂内让人窒息的压抑感,僵着背脊迈着疾步离开。
——晚安,科札特,我的挚友。
瞒着所有人低调地举办并参与了这场哀悼会与入葬会,他匆匆地回到彭格列总部,将自己关在房中处理积压如山的文件。
在第十一支羽毛笔被他不慎加大的力道折断的时候,他终于放弃了这毫无效率可言的工作,出门为自己冲了杯咖啡。
“……BOSS,您还好吗?”
恭敬而隐隐担忧的声音从侧方传来,Giotto抬头,下意识地弯了弯唇,温和地注视着对方:“我没事,为什么这么问?”
“您,看起来很疲惫。”
Giotto微怔,抬起手背磨了磨略有些苍白的脸,脸上的笑没有丝毫变化:“我没事,大概是昨晚没睡好,多谢关心。”
他似乎,真的已经有很久没有睡好过了?
每当深夜他从浅眠中醒来,摸到身畔只有冰冷的被单时,他便难以再度入眠。
究竟是何时养成的习惯呢?凌晨一点准时醒来,只为应接他那位喜爱梦游的挚友一次又一次不变花样的夜袭单挑,然后制住他的行动迫使他停下闹腾睡觉?
习惯,当真是一件可怕的东西。以至于在那人离开之后,他深夜惊醒之时,便再难以入眠。
Giotto端着咖啡回到独属于自己一人的书房,坐在柔软舒适的沙发上,俊隽年轻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倦意。
今天,原本已在他的记忆里变得无比模糊、早在他十岁那年就背乡离家参与虚无缥缈的民族解放运动的父亲,竟再一次在他脑海中勾勒出清晰的影子。
他记起父亲在离开家之前,每天晚上都将他抱坐在自己膝上,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圣经上的内容。
“不轻易发怒的,胜过勇士;治服己心的,强如取城[2]。”
他一直牢记着这句话,不轻易发怒,努力治服己心。
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才发现,要真正地达到治服己心的境界,太难太难。
记得父亲离家前,那些著名的诗人、学者、歌剧作家,被称为烧炭党中流砥柱的存在,在他家的地窖里,与他的父亲如魔似狂地喊着什么——
“赶走波旁王朝驻军,赶走该死的哈布森堡家族,赶走所有在西西里岛肆虐施暴的刽子手!”
“西西里岛属于我们!”
“要自由,要平等,要博爱!”
“罗马光复!”
“西西里光复!”
“洗刷数百年来的耻辱!”
第二天,他的父亲便留书出走,再也没有回来过。
最后一次听到父亲的名字,是在三个月他被奥地利军杀死,成为众人眼中的“烈士”的时候。
十岁那年,Giotto继承了他父亲的小商店,凭借无害的外表与天生的亲和力,与普通平民对“烈士”家属的关照,他有惊无险地将商店经营了起来,也因此结识了很多朋友。
或许是父亲的事对他的影响太过深刻。即便他与许多人一样,渴望在西西里岛建立一个强大的、统一的、不再依附波旁王朝的国家,但他从不认为以一己之力能为国家的统一做到什么。
他的父亲,怀着满腔的热血投入解放民族的烧炭运动,最终只沦为强权炮火下的牺牲品。
于是他明白:即便心有丘壑蓝图,也必须清楚地掂量自己的定位与力之所及。
而比起大而无当不知何时不知如何才能达成的统一大愿,他Giotto·Vongola更迫切想要的,是守住自己力所能及能守住的一切。
想要守护朋友、亲人,想要保护那些弱小无力、穷困潦倒却质朴纯良的普通镇民,想要守住整个小镇,这个伴他长大的地方,让它躲开无情战火的倾轧。
他深知个人之力的渺小,而他渴望守护的已太多太多,心中再装不下空泛的蓝图——以意大利亚繁杂的种族分布,统一太难,也太过遥远。
或许,那蓝图只是被他淡忘,其实一直都存在于他的脑海深处,像是被百遍念叨的父亲强行刻入脑中一般。否则,他也不会在组建彭格列自卫团不久收到巴勒莫政府邀约的时候,明知有异仍毅然地接下巴勒莫政府的橄榄枝。
最终的结果证实了他的不成熟与天真。政府机器,永远是最复杂最没有人情可言的机器。
西西里岛终于得以统一,却是被北意大利强行征服统一,动荡仍未停歇过哪怕一秒。
南北文化的矛盾与分歧,北意对南意的歧视,包括西西里岛在内的南意对北意的仇视与不服……内战,外患,意大利亚只是表面的统一,离真正的统一,差得太远。
连年的内战,其消耗竟比前几年被割据的局面更大,这也让他深深地忌怕起内战这词。
《福音书》[3]中有一句话:“反动刀的,必先死在刀下。”
可他不得不举起刀,因为如果不举到保护自己,那些刽子手就会在遭到报应之前,敬爱那个他与他所珍视的人们通通斩于刀下。
所以,即便举起刀后,他将会在某一天应证箴言,因手中的刀而死,他也绝不后悔。
他很庆幸在他决定要举起刀的时候,有另外志同道合的伙伴与他一同扛起那把令人向往又生畏的自卫之刃。
他很庆幸,他有G这一个总角之交,有阿诺德这样的君子之交,还有纳克尔、朝利、蓝宝……
他同样庆幸并感谢着,他与科札特·西蒙的相遇与相识。
从一见如故到磨合了解,从不谋而合的理念而接近,到最终的相互包容与支持。
不知不觉间,那个以神秘出名的西蒙家族的少年,在他心底占据了极大一片的分量。
他虽不知道为什么在巴勒莫事件伊始的时候,科札特·西蒙会突然的性情大变,但他从来未出过错的超直感告诉他,他的挚友仍然是原来的那个他,科札特·西蒙,仍然是原来那个科札特·西蒙。
他们是同一个人。
是值得他相交守护的挚友、伙伴。
那一年,前法属军人戴蒙·斯佩多加入了为守护小镇与无辜居民而存在的彭格列自卫团,为彭格列自卫团的大小战役立下无法磨灭的功劳。
渐渐地,他与戴蒙·斯佩多成了真正的朋友,却也暴露了他们各自观念悖离的事实。
刀是防御之盾,还是开疆扩土的利器?他与戴蒙·斯佩多各持一词,彭格列的原则,逐渐走向分歧。
在他还未来得及找出完全之法的时候,一个猝不及防的闷雷打了他们所有人措手不及。
艾琳娜的死,彻底改变了戴蒙。
他从来没有想到,他不是凯撒,戴蒙·斯佩多却成了布鲁图。(注:凯撒被信任的养子布鲁图所杀,从此布鲁图成了西方人暗指背叛的代名词。)
更加没有想过……科札特,竟会因为戴蒙·斯佩多针对自己的陷阱而死。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这不是他所期待的守护武器。
虚伪的、维护安宁假象的和平、为了不让守护武器四分五裂而做出的妥协,换来了什么?
他觉得自己,就快要疯掉了。
——可是他,必须要坚持将这条路走完。
因为他是彭格列的首领。
他必须咬紧牙关面不改色地接受一切。
没有什么,比责任的枷锁更加沉重不堪。
杯中的咖啡开始发凉,Giotto缓过神,放下装有咖啡的杯子,起身往外走。
原本只是想散心的他,竟在意料之外地碰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佝偻的老人,浑身散发着死气;他身上的衣服又薄又破,沾满了泥泞,被他紧紧抱在怀中的婴孩却是裹着厚实的衣物,正安静地熟睡着。
看清老人那有些熟悉的面容,Giotto不由怔了怔,而老人在瞧见Giotto的一瞬间,同样颤巍巍地瞪大眼。
“奥罗?!你……你是奥罗?!”
Giotto心中一动。
奥罗,是他父亲的名字。
“奥罗,你不认识我了?……也对,我现在的样子……”老人有些苦涩地耷拉下灰败的眼,“我……我是奥托啊!”
听到熟悉的名字,加上早已隐隐感应到了什么的超直感,Giotto确定了眼前人的身份。
“奥托叔叔,我是Giotto,奥罗·米兰·彭格列的儿子Giotto。”
眼前的枯槁老人竟是他的叔叔,他父亲的胞弟奥托(Otto)。奥托在拿破仑时代被强行征兵参与东征俄国,后来便彻底失去音讯,再没有回来过。诸如此类的事在积弱的意大利与这个信息贫瘠的时代是常有的事,更加深了本地居民对外来统治者与军阀的憎恨。
这也是他与父亲反感且从未想过参军的原因。
“你是……奥罗的儿子?”老人抬起干涸的眼,吃力地打量了他几眼;因为衰老和缺水而干瘪丑陋的唇试图弯起,却因为太久不曾笑过,。老人气喘如丝,虚软但坚决地将怀中抱着的婴孩塞给Giotto。
“摆……拜托你了,Giotto……这是我死去的儿子…你堂兄的孩子,拜托你……”
迎着老人浑浊但充满希冀哀求的目光,听着老人断断续续仿佛随时都会讲不出来的话语,Giotto只觉心中酸涩,极快地扶住似要俯身行礼的老人。
“叔叔别这样,这是我应该做的,您只需吩咐一声就好。”
老人浑浊死寂的眼中露出一丝欣慰之光,但那道光很快便被死气湮灭,被灰暗取代。
老人阖上眼,身体软了下去,没了呼吸。
“叔叔,叔叔!”
Giotto眼中溢出一丝哀色,他一手抱着熟睡的婴儿,另一手扶着老人让他平躺在地,恭敬地行哀悼礼。
许久,他才直起身。
因为老人在镇中早已被登记为已死之人,加上时局动荡,他并未将老人送至教堂,而是雇了一位木匠帮他一起将老人厚葬。
直到安置好一切,他才将注意力转至那个与他有着相似血缘的孩子身上。
他的小侄子,长着一头柔软纤密的棕色头发,五官与他有着至少七分的相似。
Giotto正专注地凝视着怀中的婴儿,冷不防,本该熟睡的婴儿慢慢地睁开眼,水润的眼懵懂而不谙世事,直直地瞅着他。
与那双似曾相识的琥珀色眼瞳直对,Giotto惊觉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这个孩子的母亲……是谁?
他开始漫无目的地翻找孩子身上所有记载着与孩子有关信息的物件,最终在孩子脖上找到一个刻着繁复图腾的挂坠。
这是……西蒙家族的图纹?
这个孩子的母亲……是西蒙家族的人?!
Giotto,下意识地收紧手,将孩子抱得更紧。
无论是为着他命运多舛的叔叔一家,还是……他都无比感谢这个孩子的存在。
及夜,当他抱着孩子回到彭格列总部的时候,正面迎上他的G:“哟,Giotto,你这是从哪抱回来的小孩?该不是你的私生子吧?”
待G看向他怀中的婴孩时,揶揄的表情一僵,像是便秘一样凝聚在了脸上。
“Gio…Gio…Giotto!你你你……”G一脸惊悚地抬头,颤巍巍地指了指他,又指了指婴孩。
瞧着G如调色盘一样五颜六色异常缤纷的脸色,Giotto突然觉得自己压抑了一天的心情变好了很多。
于是他点了点头,笑眯眯且意味深长地望着G:“不用这么惊讶,G,这的确是我的孩子。”
这个孩子,身上流着和他及“那个人”相似的血液。
“你你你……”G的声线极度不稳,他深吸了口气,险险地平定自己的理智,摸着下巴低声自语,“也没见他找过情妇……还以为Giotto天生性冷淡,没想到竟然还比我早一步有了小孩吗?”G用羡慕嫉妒恨的眼神瞟眼了他怀中的婴孩,低叹,“看来我也要更努力一些了。”
或许是孩子的到来让他变得更加清醒,又或许是其他混杂着诸多无奈的原因,Giotto一日日地感到自己离意的增强。
“朝利,你想不想回家乡?”他笑着望着自己的雨之守护者,“回去的时候,捎上我如何?”
只是他没想到,离去的那天,竟会如此之早。
他将手中的密信举至煤油灯前,将信烧灼成灰。他望着窗外的夜景,冷笑逐渐漫开。
戴蒙·斯佩多这是做好准备,要来取他性命了吗?
“科札特……若你知道斯佩多……不,这事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也罢,他和戴蒙·斯佩多,和早已变得不像样的彭格列,总归需要一个交代,在他们自相残杀前,让他结束这一切吧。
不自相残杀,这是他最后的坚持。
尽管,他也曾一度对戴蒙·斯佩多起了杀心。
顺理成章,将计就计,他交出了掌控整个彭格列的那把椅子,连夜离开了彭格列。
他相信,以目前西西里内乱纷扰的混乱情况,也只有Sivnora能带领彭格列走向最强。
在动荡不安、内部分裂、急需凝聚力的年代,的确只有雷厉风行狠绝独到的领导者才能带领家族,带领国家脱离动荡。
就如同他多年后在日本知晓到的,法西斯倡导者的上台。
明知是双刃剑,明知是以伤害别人为前提的获利,就算最终迎来的不是曙光而是地狱,也只能那么选择。
国情局势,又岂是区区匹夫之力能更改的?
将他名义上的孩子养大,贯之以泽田之姓。
而后,在行将就木之际,他独自一人离开,登上了前往意大利的船。
他最终没能回到故土。
在距西西里那岛不勒斯附近的CN小镇,他的故乡还有三天路程的时候,他感受到体内的生机正一点点地消失。
他躺在冷硬的床上,平静地望着单调乏味的顶棚,回顾不算太长的一生。
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一定选择遵循本心,不再被枷锁牵制,迷失自我。
他这么想着。
在视觉模糊的前一刻,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呐,科札特,你来找我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这章讲的大概是“一个享誉已久的首领其光鲜背后的无奈”?唔,其实还是有甜头了wwww送了Giotto一个希望←都说孩子是希望嘛,而且那孩子的另一半血缘……咳咳。
本来还想写更多Giotto与梦游子以及梦游子的前身科札特好少年的互动的,结果发现篇幅不够了,留着下次吧www
话说写的时候我纠结得不知拔了多少根头发,嘤嘤嘤总算出来了。
[1]:烧炭党(意大利文:Carbonari)是19世纪后期活跃在意大利各国的秘密民族主义政党,追求成立一个统一、自由的意大利,在意大利统一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2]:这句话来自圣经《旧约 箴士篇》
[3]:福音书,圣经《新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