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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觉得别人全是寄生虫,自己才是人类希望。
当然,所谓“人类希望”的表现形式并不一定局限于拯救地球,他们只要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并且强迫他人的认同、臣服以及崇拜就足够了。能让大部分人都同意了你的想法,那你就是正确的。
每一个稍有值得自负之处的人,大概都会自认是与众不同的天选之人,且比其他那些自以为异乎寻常的人更加独一无二。我也一样。
可当这样一群人同时聚集在了一个地方,就是一场灾难,因为人人都想踩在别人头上,证明自己更强。幸亏我不这样。
第一次在亚隙间睁开眼时,我对于自己竟然会被选中是感到受宠若惊的,大概一小时后,当我发现周围的人水准其实相当层次不齐,那种荣幸便离我远去了。于是我从和宁宁变成了宁08,继续做着一个好像从没有经历过青春期,又好像青春期永远不会结束的人。
我对成为“人类希望”这件事本身没有兴趣,对如何定义“人类希望”也缺乏热情,所以我从不参与相关的论题,更不想看见他人沉浸在“成为主人公”这一幻觉时的表情。既然我对这一切漠不关心,为什么还是加入了探测组这么一个政治正确、积极向上、充满正义感的组织呢?理由有不少,我已经忘记了,反正肯定不是因为能在这种乌漆墨黑的地方钻来钻去打怪玩。
我刚进洞的时候,其实是很害怕的,通讯装置被外星生物捏坏后,我的恐惧演变为愤怒,当愤怒突破临界点时,我倒成了一个暴戾的愉快犯,兴高采烈地四处施虐。我很清醒地感觉到有那么一段时间自己打得入了魔,就像是快睡着前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的时候,依然能清楚地听见外面的动静,虽然随时可以醒来,但我选择继续沉睡。
我倒没有什么“发现自己隐藏的黑暗面”之类的不安,实际上我打得很开心,以至于后来我为了打得更爽些还有意和队友拉开距离,防止她碍手碍脚。她如果思路正常就该明白往出口逃才是正确的决定,我要不是最后打出瘾来了,肯定也是走为上策。
不过刚才的那一切,已经变成一场梦,此时让我迫不得已睁开眼的,是突如其来的地震导致的大型坍塌。
此刻,这里已经被周围的石块隔绝成了一个狭小的空间,只剩下我和被生命探测器标记为蓝点的生物。
那是个看上去马上就要化为一缕烟的人类。或者说,是类似人类的生物。他脸朝下倒在这发霉的坑洞里,泥沼里的污物正慢慢爬上他的长发,侵蚀他的身体,他背部的皮肤在洞窟里泛着白而透明的光芒,像是坠入污泥的一块宝玉。
我简单地确认了一下自己现在的状态,经过刚才的战斗,我的头盔已经损毁一半,身上挂着来自不同生物的血肉。口袋里的离太已经用完,其他武器都状态正常。我的右手缠着块塑料皮一样的东西,似乎是已经死掉的某种生物,这让我一阵反胃,于是赶紧把它甩到一边。眼前,只要处理掉地上躺着的这个生物,就暂时没有其它麻烦,可以稍稍休息一会儿了。
我尝试着将头盔上摇摇欲坠的顶灯关掉来确认他身上的光芒是否为我的错觉。灯光消失的瞬间,漆黑让我再度被恐惧浸透,只有他莹白色的身体还在微弱地抵抗着黑暗。刚才我体内沸腾的疯狂血液此时已经平息,疲劳感从脚底的神经末端爬上来,我再次将顶灯打开,决定尽快解决问题。
其实眼下一枪爆头的做法是最高效的,但我怀着一种奇怪的侥幸心理和好奇心,总希望会有什么奇迹发生。
我掏出枪对准他的脑袋,小心地绕到他右腿一侧,试着踢了踢他。我的脚并没有直接穿透过去,而是感觉到了实体的触感,可以确定他不是幻觉或灵体。
难道,这真的是个人类?地球上,像这样的鬼地方里,竟然还有人类活着?
我提心吊胆地蹲下来,一手扳过他的肩头,另一只手用枪抵着他的后脑勺以防“尸变”,一把将他翻了过来,他的正面虽然污浊不堪面目全非,但看得出来身上没长什么奇怪的东西,当然,也没有醒转的迹象。我重新捡起被我扔在角落的那根塑料条,胡乱地当成抹布帮他擦了擦脸上沾着的东西。期间,我一直生怕他突然睁圆眼睛跳起来咬我,不过即便如此,只要我反应够快,还是全副武装的我比较有胜算。
他的脸被我稍稍擦得干净了一些,五官的轮廓渐渐清晰,横竖看来,都是张人脸。
假如他真是人类,究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不,不不,不对,这家伙到底还活着吗?我完全忘了确认这件事了。
我用手在他脖子主动脉的位置和胸口处摸索了一会儿,完全没找到心跳的鼓动。
啊哈,假如我是和一个死人一起关在这儿,就有趣了。
“好吧,可能是拿你没什么办法了。”
明明刚才还活着的,现在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死了,想想实在令人不甘心,不过如果能带回去的话,也算是这次归察的一个大发现了。
我失去了对这具尸体的兴趣,站起来四处敲敲打打了一番,周围石块堆积得相当密实,一炮还不一定能直接轰开。以我现在疲劳的精神状况,短时间内也无法抵达刚才的巅峰状态了,这样我即使出去了也走不了多远,很快就会被新的外星生物困住。当前,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只不过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在如此糟糕的内部环境下,我可不想见识一具尸体的腐烂过程。
说不定我还能先睡上一觉。
不行,跟一具尸体在一起,怎么可能敢睡觉。
我把他扶坐起来,让他倚靠在旁边的石块上,这样他看起来能稍微像个活人。
不行,一点也没有觉得安心。
我面朝着他,隔开一段距离坐下,可想来想去还是不敢松开手里的枪。
不行,这样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根本达不到休息的目的。
从我进洞以来,这山洞从未变得如此安静,我的心慌指数随着心跳的节拍蹭蹭上涨。
我决定通过唱歌来让自己镇定下来,只是此时此刻实在唱不了什么欢快的歌,只能哼唱一些自己都记不清歌词的哀愁调子。歌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转了个弯,从洞窟里传来悠扬的回声。
我渐渐恢复平静,一首接一首地唱了下去。这是我到了亚隙间以后第一次唱这么多歌,它让我回想起许多地球的往事、过去生活的琐碎细节、曾经毫无意义的喜怒哀乐和伤春悲秋,这些全是我一直以来刻意回避的、恍若隔世的东西。
我想起刚来亚隙间时,总是梦见自己睁开眼,妈妈就在身边,可一伸手去抓她,梦就醒了。即使把屋子改造的和自己的房间一模一样,也填不上心中的空洞。
“好想回去啊。妈妈……”
这是禁句。
在亚隙间这么长的日子里,我一直在告诉自己,只要努力解决这个麻烦,就能回到之前的生活中,这和拯救地球什么的无关,甚至和拯救亲人无关,我只是想拯救自己罢了。我每一天都在假装自己很快就能回到家人身边,所以要假装眼下的快乐是转瞬即逝的,假装自己要加倍努力地抓住现在逍遥的日子。然而当我说出这句话,就意味着认输。
喉咙开始哽咽,我已经唱不出声音。
现在我已经是别人的家长,却还在这里喊“妈妈”,真是丢脸啊。
如果,我能是个自私自利的更彻底一些的人就好了。
“再……”
冷不防,忽然从对面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我惊得跳起来,举起枪对准对面,那具“尸体”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露出浅灰色的瞳孔。
“再唱一首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