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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道秦郎原以为那群文人举子应当拿着《治国策》做些讨论才是,谁知,他们竟一点这方面的言论都没有!
也许风流才子是文人副业,正经的也能当个治世能臣,也许国家大事不好当众妄言,也许他们是人太多了不好意思?
秦衷皱着眉听着亭中文人接着吟诗作对起来,却不再像之前那般兴致。端看他们一时半晌也不得停下的,便冷了脸,拉着郑纯道:“听不得什么好的了,咱们走罢。”
郑纯虽还喜欢,却仍依了他,无可无不可的与他伴下山坡。
二人下山,正路过那半山亭。亭中众人见了他们,虽是心头一跳,眼前一亮,却见他们不理不睬,也不好打招呼,只想着不过是两个衣饰漂亮些的小儿罢了,并不放心上。
这厢水墨在花枝丛里半躺着晒太阳,悠哉的翘着腿,嘴里衔着草,眼神一错,见了他师兄弟,忙滚了下,起身理了理衣裳,走过去笑问道:“大爷同郑哥儿顽好了?”
秦衷点了点头,道:“此处无趣,再往前面走着。”
郑纯道:“前面深山老林的,我们没有向导,仔细迷了踪!”
秦衷一笑道:“不必着急,我认识路,顺着小路走就是了。”
水墨便蹲着身收拾包裹,冷不防叫秦衷看见包袱里的笔墨,心里起了主意,便不叫他收拾了,只道:“我要写字儿。”
说着,上前拿出砚台,就着山上的清泉磨了墨,正要收拾纸张,却无桌台可用。
水墨便笑问:“大爷要作诗呢?何不上亭里写?”
郑纯道:“亭里不便,已有了人了。”
水墨左右看了下,弯下腰道:“大爷往我背上写罢。”
郑纯便将纸往水墨背上铺好,就立在他身旁,一手端着砚台,一手扶着纸。
秦衷提笔顿了一时,才蘸墨细写了,虽心中犹豫不决的乱跳,却竟是一挥而就。郑纯觑眼一瞧,只见纸上密密麻麻的小楷,越发看住了,竟不能转眼的模样。
直至从水墨额上滚下一滴汗来,秦衷这才收笔,水墨忙扶着腰站直了,郑纯也放下墨砚揉着自己酸疼的手腕。
二人只见秦衷捧着文章自己看着,竟要入迷的模样,水墨心有不安,唐突出声道:“大爷,笔墨可要收了去?”
秦衷一怔,拧着眉不说话,半晌才道:“这样的东西,拿出去不定也是麻烦。”说完,便要将此物毁了。
郑纯忙道:“师兄,我虽不懂,也看得出来这文章不俗,这般毁去岂不可惜?师兄既觉得不妥,不若仔细收着,留待日后补全,岂不两相便宜?”
秦衷深吸了口气,叹道:“这些读书人啊……文章诗词作得花团锦簇又有何用?别说主考官了,皇帝是他亲爹也没用!真的位列三公又有何用?”
郑纯打断他的话,道:“师兄以为的读书人,与国无用,便是无用?若是文人也不能治世,谁又能与国有用?不谈贩夫走卒,难道是农民、匠人、商人么?难道文章作得好,就必定不知经济么?自古文人治国,如亭中周毓敏举人那般的总是少的,何况他们与我们只是一面之缘,才听了他们的几句话,并不知深由,师兄便这般失望,岂非无理?”
秦衷听言,将手中文章递予水墨,叫他收起,摸着他的小脑袋笑道:“你居然能说出这些话来,连我也不如了。”
郑纯望着他,说道:“这都是往日师兄常教我的话,只是你今日心神大乱,忘了罢了。”
秦衷道:“这是你自己悟彻的,与我无关。若无慧根,纵然日日百遍千遍的在你耳旁说来说去,也不过是耳旁风。”
郑纯便不说话,只见秦衷转来转去,也不知在想什么,他便又从水墨拿过那文章来,坐在地上慢慢品读。
“观一国之力,非观六部、非观京城,乃观天下庶民。江南富庶而西南……”
许久秦衷回神,见郑纯正看着他一时激愤所作的文章,便有些不好意思,夺了过来,笑道:“这竟算是什么文章了,不成格局,满篇的歪理,你年纪小,分辨不出来,窜了理论倒不好,等大了懂些事理再看罢。”
郑纯起身道:“师兄不过比我大了两岁。”
秦衷敲了他一下,道:“我还比你多读了三年书,多认了六年字!”一语话了,另在心里默默想道,“奶奶个腿的大两岁!你师兄早就是个成熟老爷们了!”
水墨见他们又嘻闹起来,安下心,又陪笑问道:“大爷可要再用笔墨了?”
秦衷想了想,仍点了点头,只是这次,却不曾长篇大论,斟酌半晌才写了几句话。吹干了墨迹,递予水墨,说道:“你去拿给亭中诸位举人老爷,别说我们是谁,给了就走,不必说话也成。”
水墨接过,笑道:“大爷说笑,怎好那样失礼的,我去了只不说我们府上便是。”
秦衷道:“随你。”说着,拉着郑纯往前走去。
郑纯踏着脚步,久默无言,道:“水墨说的很是,我们怎好那样失礼的?亭中人都是孝廉相公,总是官身的老爷。”
秦衷笑道:“你是怕人说我们轻狂无礼?我是生来的这个德行,心里敬谁,便只敬谁,其余的人,管他宰相皇帝……”
郑纯忙止住他道:“师兄!慎言!”
秦衷也自觉忘情,笑了一笑,道:“我知道了,这是我的性子,你别学便罢。”
郑纯却作了一礼,道歉道:“师弟失礼。”
秦衷摇摇头,不说他不对,也不说自己做了坏榜样,只拉着头信步而游,好似对此地极为熟悉的样子。
他也确实熟悉。
两年前,他还只是个学生,往京城好歹也住了四年,什么地方不知道呢?纵然各区格局、作用比之几百年前的今日早已面目非,香山已非皇家庭园,而是老百姓买上几块钱的门票就能进的公园。他却自信于仍对此地相熟。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
郑纯见他越走越慢,抬头望着他问道:“师兄这是要等水墨么?”
秦衷勉强哈哈一笑,点头道:“对,我就是在等他。这个水墨真是,怎么还不过来。”
郑纯道:“他弯着腰给你做了半天的案台子,腰背酸痛着,走的慢些也是有的。”
秦衷胡乱点头,这才认清事实。二十一世纪的香山虽然是自古的名山,但许多景观已成了遗址,且多是民国与新中国才建造的水泥堆砌之所,怎能与这大孟朝半天然的地理相同呢?所以,他迷路也是活该。
索性站定了脚步,等着水墨过来,心里不住恨咒八国联军该死,不止杀人抢劫,还放火毁了那么多国宝!简直丧心病狂!
想到此处,又有些心酸,若不是晚清时的大中华自闭无能,如何能有那场君之辱、民之苦,更及之后的百年国难?
明明知道此方天地不过一场虚幻,然而这里的人,却都是真真切切的血肉之躯。
犹记当日方入此境时,口口声声只说这不过是一场游戏,如今,他秦衷如何还能轻易将此话出之于口?
秦可卿亲手缝的新衣,秦邦业给予的衣食住行与谆谆教诲,葛笑山手把手的点拨教育,纸奴儿纯净的同门之情,全恒检志趣相投的倾心交往,这些既属于秦钟,又属于秦衷的人生,他怎能出口全盘否定?
他是秦衷,永不会与秦钟混淆,然而,此方就不是中国了吗?大孟朝的人,就不是中国人了吗?
这一块大陆被曹公或是哪路的仙佛扇出了变数,几万里之外的欧洲、美洲,难道也有变数?此时的美洲大陆,华盛顿也不知道有没有出世,欧洲列强可曾成了海盗,臭名昭著的东印度公司有没有成立?
他却是分明的知道,东边的日本国,此时定已是“明治维新”时期,小短腿们都在变法自强,他们汉人难道还要像满族皇帝那样小心翼翼的坐着龙椅,生怕汉人造反,落得与元祖一样的下场,而暴虐的压制汉民,不知进取吗?
此方的大孟朝,定要与另一方天地的清朝,不一样才行!
秦衷抬头遥望远山,暗生忧绪,却是郑纯看到水墨追了上来,拉了下他的衣袖,唤道:
“师兄,师兄!”
秦衷这才回神,叹了口气,摸了摸小师弟的脑袋,嘴里含含糊糊的说道:“好好读书,以后当大官……帮师兄……”
郑纯未听真切,仰头问道:“什么?”
秦衷并未再说,只看着水墨背着包袱跑过来,听他嚷道:“大爷害得我好苦!”
郑纯忙问了:“那些举子怎么说了?”
水墨抹着额头上的汗,笑道:“嗨!他们先看了大爷的文章,有几位老爷立时就骂了起来,硬拉着我要来找我主人理论,我哪里敢说什么,由着去了,好险躲着让着才没被打了。他们乱哄哄的乱嚷什么之乎者也的,我也听不懂,见人松了手,便忙偷偷夺路跑了!好险,好险,那群文士老爷生起气来真也怪吓人,大爷,仔细他们追来,我们逃罢!”
郑纯却皱眉道:“他们都只是觉得师兄无理?”
水墨就不敢说话,只是站着喘气。
却是秦衷冷笑道:“有什么可逃的!他们追便追来,何必将些愚人放在心上!”
郑纯也略有不满,之前还觉得他师兄狂妄了,现在却只得那些人的不好之处要多些,真是,真是……不可救药。
这里秦衷只管往前走,也不管路,疾行几步才觉得不对,便回头向水墨问道:“你知道前日全相公说的那里怎么走么?且往前带路。”
水墨不说别的,只笑应道:“是哎!”
初春景地里,香花舒柳,艳缀群翠,既出细泉,又见荣深,三人方绕出一片山坡,便见另有一亭拔地而起,正有数人在内。
亭内一人见了他们,忙疾步而来,秦衷也拉着郑纯走过去了,却被那人一把抱住,只听那人笑道:“你可来了!”
秦衷仰头看他,满脸的笑意,只把旁人都忘了,唇吐蜜语道:“你这样的想我?竟比我来的还早。”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全恒检。只听他含笑道:“是,自与你相约,我就时时想着今日,等了你许久了!”
秦衷笑道:“白想着有何用?可备好酒好菜?不然我可要打你。”
全恒检大笑道:“你找什么茬儿?今儿禁烟火,好酒好菜俱无,不过冷水硬窝窝,爱吃不吃,且随我来。”想掐他的腮帮却却舍不得,伸出的手便如怜惜的摸着他的脸似的——他也确实是叫全恒检爱怜的。
秦衷昂着脖子道:“谁要吃你的东西?除非你求我!”
全恒检笑道:“如此也好,你看着我动筷罢了。”
说着,便被全恒检拉着要走,他自然毫不扭捏,却才走了两步,便被身后一人拽住了衣袖。
秦衷连忙回头,只见郑纯松了手,幽幽唤道:“师兄……”
秦衷一愣,尴尬的笑了笑,忙道:“你别急,我真没忘了你!”
郑纯抿着唇一语不发的看着他,眼神清澈而质疑,似乎还有着淡淡的难过。
秦衷摸着后脑勺,忙与全恒检的手松开,拉着他与人道:“恒检,这是我师弟,学名叫郑纯。纯儿,这是我的好友,姓全,表字恒检,你需叫他全哥哥。”
全恒检摸了一下郑纯的童髻,淡淡笑道:“好孩子,难怪瞧着不俗,原来你就是是钟儿常提的师弟。”
郑纯施了一礼,道:“全相公有礼,纯亦常听师兄说起全相公,久闻大名矣。”说着,抬头看他,竟是不闪不避的直视着。
全恒检这才敛了笑,也打量起这小儿,只见他相貌虽还端正,却生得极一般,一身松绿细棉长衫,外罩石青长褙子,腰束松绿窄腰带,脚上厚底小布鞋,身上不见半点绣纹,更是腰无玉佩,颈无项圈,与秦衷乃是天上地下的不同。然而,这小儿眼神清明,言语透着刚强,被人这样放肆着打量,行动神态仍丝毫不见慌张卑鄙之态,若他不是只有七八岁而是十七八、二十七八,定又是一方名士。
全恒检慢慢露出一笑,道:“你的师弟,果真像你。”
秦衷听了,自然得意,却又觉得他们一大一小的两个之间的气场,有些不对,忙打了个哈哈笑道:“他初生牛犊不怕虎罢了,哪里值得你夸赞。我们才约了踏春,可别叫春光辜负了!”
郑纯不过小小年纪,被全恒检那样打量岂会没有不自在的?不过是生性要强,不想让他师兄丢面子,强撑着罢了!此时听到秦衷所言,忍不住问道:“师兄不是特意约了我来踏春的吗?”语气里,自然是禁不住的那种滋味。
秦衷忙道:“自然是特意约你踏春了,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又有什么的。”
全恒检拉过他,边走边道:“好了,理论这些做什么,咱们先裹了腹再仔细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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