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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衰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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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桌上铺着报纸,隔壁茶餐厅叫来的盒饭堆在上面。洪叔从里屋晃出去,招呼一班人进来吃饭。

    阿栋做什么事情都吊车尾,唯独吃饭最积极,拆盒饭时瞄到报纸上温家遥的珠宝广告,忍不住咂嘴,冲进门的贺海楼感概。

    “海楼你赚到了,条女好索,有波有萝。”

    贺海楼扬手抽走报纸,手掌拍阿栋后脑:“索女没有,有菠萝包,吃不吃。”

    他取一份饭一份汤出门找阿正,少年在树下捉虫,西瓜虫卷成一颗球,被阿正用肥手指捏起来,聚在手心里。

    贺海楼递去一只空纸盒,让阿正把虫子放进去,随后拿湿毛巾帮他擦手。

    洪叔坐在一旁饮茶,看见贺海楼端水递饭,忍不住替他抱怨。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做得来这样婆婆妈妈的事,子建真是要命,这桩事拜托你。”

    贺海楼男人里算细心,打开汤杯晾在院中一张石桌上,顺手将饭匙塞进阿正手中。

    “我不过喂饱阿正三餐,其他事情一概没管,不算辛苦。”

    洪叔道:“哪里那么容易,洗澡换衣都是事情,还有他的病鬼老母,也拖累你。”

    “等子建出狱就换他接手。”

    “等出狱有的等啊!死小子坐牢还要坐足六年整啊!”

    “那就等六年,我又不赶时间。”贺海楼轻描淡写,回去又取一份盒饭出来,坐在阿正身边吃。

    从阿栋手中抢来的报纸铺在石桌上,花花绿绿一整版,标题又大又彩,只只博人眼球。

    有富豪偷食,也有女星走光,一座城里活着日夜颠倒的两群人参商不相见。阿正饮汤,烫到舌头疼得哇哇乱叫,海楼从他手中夺下汤杯放到远处。

    “等一下再饮,没人同你抢。”他教训阿正,低头时瞥见报纸右下端登着一张方寸照片,小报记者难得手下留情,男人女人都形容体面,沈崇正开车门,身边杨呦呦侧身扶门,仰首同沈崇讲话,露出一张只小巧下巴。

    照片下端一行小字:崇少夜蒲,送新女伴返屋。

    杨呦呦说到做到,开启新生活的大门,准备觅得豪门佳婿,可惜失去姓名,成一件物品,唤作“新女伴”,不再独一无二,用旧了便换新的,十分便宜。

    贺海楼兀自笑了一声,坐下吃饭。一顿饭吃得草草,五分钟收场,不过还要等阿正,阿正一日三餐是大事,要吃得干干净净颗粒不剩。

    贺海楼同洪叔一人坐一边看阿正吃饭,痴傻之人也有过人之处,再多人关注也依旧只专注自己。

    “鼻窦癌也是癌,开刀割掉五年十年还是复发,无底洞啊。”洪叔仰头含住紫砂壶嘴嘬上一口,他眯着眼看天,七月下旬,正是多雨多风的时节,洪叔老了,可以坐看风云,年轻人还在奔命,一个个都是天边的云,裹着风雨而来翻滚而来。全都不听劝,全都以为自己能立地成佛。

    他叹口气,冲贺海楼道:“月底我让会计多开一份人工给你,算是我帮子建。”

    贺海楼不拒绝,点头道:“我替子建谢谢洪叔。”

    “衰仔跟了我十几年,算他安家费让他提早退休。”

    “子建总说洪叔你为人仗义,对一班兄弟都多有照顾,他讲自己最服洪叔。”

    “放他狗屁,他服我就不会不听我话,他还真以为古惑仔真是义字当头,靠一把西瓜刀拼尽一条街那是老黄历,现在杀人要坐牢!法治社会!”

    贺海楼笑笑,拍阿正的头示意他快些吃,随后起身说要去医院看一看,今日樊婶化疗,无人在身边总不方便。

    “你真可以算半个张家子。”洪叔直起身,胳膊挂在扶手上,又叹气又喜欢,贺海楼这样的人品,放十年前他一定好好栽培他,不过话说回来,时光真倒转,那小子也未必会沦落到同他们吃一碗饭。

    “钱够不够?不够你告诉我!”洪叔道。

    贺海楼应声,说子建账户里还有些钱,仔细点用,不至于短缺。

    他进屋换一件干净衣衫,出来时,看见前后一辆跑车一辆房车进门,跑车下来个人,是南城燕窝大王的儿子,人称太子蒋。

    太子蒋二十出头,不读书不经商,生下来只一个功能,便是帮他老豆花钱,他叫住贺海楼,随后指示人将后头房车上绑得结结实实的安明理丢了下来。

    少年人单薄得像一根柴,被人一推便侧倒在地,他嘴上贴着胶布,想发声也只听见几声呜鸣。

    “做什么啊!杀人放火不要脏我地盘!”洪叔有话事人风范,立时起身拿手指指住太子蒋放话,“前几天吃早茶遇到你老豆,他讲你一日疯过一日,再惹是生非就把你送去非洲挖矿。”

    “我替我的车报仇,难道不行?”太子蒋说着用脚踹安明理心窝,再抬脚却被贺海楼拽住了一边的手臂。

    “算了。”贺海楼出声劝道,“他不过小喽啰,踢死踢伤你还要坐牢,何必呢。”

    太子蒋几辆车都经由贺海楼的手改,他卖贺海楼这个面子,摸出一包烟递去一根,二人各含一条在嘴里吞云吐雾。

    “我又不傻,能不知道他是为了寻你仇来这里捣乱?”太子蒋穿一身虎头休闲衣,脖子上挂金链,脑袋上反带一顶平檐迷彩棒球帽,全身花里胡哨差点将他瘦小体格都一并淹没,他蹲到一旁石阶上,夹烟的手指着地上的安明理大声说,“你报你的仇,同我无关,不过你瞎了狗眼砸烂我的车就是你自作孽不可活,我的车前引擎被你砸出大洞,今天我就在你肺上戳个大洞……”

    他话还没说完,头顶便结结实实挨了一记。

    洪叔老脸上热得挂汗,又因为动气,满面通红,犹如正月里蒸笼上刚出锅的猪头。

    “臭小子,口气那么大,当我死的啊。”

    “洪叔你干嘛打我,我也有小弟要养,多丢脸!”

    “养养养,你做鸭去养吗?还不是用你老豆的钱。”

    贺海楼笑笑看二人争吵,不声不响走过去扶起了安明理,帮他死掉了嘴上的胶布好透一口气。安明理耸起肩膀挣扎,挣脱开贺海楼扶着他的手,鼻孔里发出一声装腔作势的哼。

    贺海楼不理他,转头冲太子蒋道:“你的车被砸有保险公司赔,大不了我帮你再改辆车,按你心愿装最大马力引擎顺便帮你改装死气喉,算补偿你咯。”

    他讲完随手一指安明理背后的绳结,“叫人松开吧,法治社会,报警了没办法收场,我有案底,再来一桩糊涂事我罪上加罪吃不消。”

    太子蒋说穿不过闲来无事,此时贺海楼说帮他改车,便立刻失去了对安明理的兴趣,手指今日开来的跑车得寸进尺道:“一言为定啊,这辆车你也帮我调校调校?”

    “知道。”贺海楼不慌不忙,抽几口将烟头揿灭在了一旁的树干上。他看见太子蒋的人帮安明理解了绳索,便扬起下巴示意安明理走。安明理瞪住他,似乎恨他救他,又恨自己想冲他道谢。

    贺海楼佯装看不见他面上纠结神色,抬手推他后背一把将他往门口推去。

    “车子我一会儿回来搞,现在有事,不同你聊了。”他打个招呼出门,坐地铁到圣心医院,樊婶在病房做化疗,医生将贺海楼叫到一旁,说术前放疗已使癌肿缩小,病灶周围血管与淋巴管闭塞,播散机会减少,建议用手术切除剩余恶性肿瘤。

    贺海楼送走医生,进病房同樊婶聊天。

    “医生讲肿瘤有变小,是好事情。”

    “医生一日一个*,都不可信。”

    “也没有别的选择,医生现在是上帝,他们讲还是要开刀。”

    “不如把钱省下来留给阿正。”樊婶起身,坐在那里喘气。

    贺海楼递杯水过去,开口道:“我周日去看子建,让他给你做主如何?”

    樊婶听见后,鼻孔里喷气哼了一声:“千万不要提他,提他不如让我早死。”

    这话没人当真,贺海楼一样没当回事,护士过来发了费用清单,多退少补,还要再住几天医院,所以押金还要再舔。

    “哎呀呀,医院里都坑钱,不如不住了。”樊婶感叹,拿拳头敲胸口,像是因为钱上短缺而心痛。

    贺海楼笑笑没理会,拿着单据出门缴费。

    缴费窗口在医院入口,路过急诊室,里头人头攒动,护士、医生外加救护车上推下来的担架,一众人乱成一团。

    一个年轻的医生从里头冲出来,冲门口一个已经换好衣服准备下班的小护士呼喝道。

    “乔美丽!去叫王医生。”

    小护士着急转身一下子撞到了贺海楼,他来不及扶她,眼睁睁看她撞在小推车上,碰洒了一整瓶消毒水。

    小护士看着眼熟,不过贺海楼一下子想不起来。

    不过她倒是认出了他。

    “贺海楼?你怎么在医院里?唉呀,不同你讲,我有事要做。”她跑开去,随手抽几张纸巾一边跑一边擦着被消毒水弄湿的提包。

    贺海楼终于记起来,他请女孩儿吃过一碗面,在比利山道下的那家破旧面店,当时还有杨呦呦,杨呦呦鬼头鬼脑,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像在同人玩打鼹鼠的游戏,你气得牙痒,她却一缩头失踪了。

    贺海楼并不多愁善感,但想到杨呦呦时依旧涌起了异样的情绪,比如想见她,比如想让她坐在身边同她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胡话,她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不过远不止那样,杨呦呦的好处不值这个,她大概自己都不知道。

    贺海楼不自觉笑起来,他顺着长廊走到大厅,缴费处侧对着大门,医院是见惯生死的地方,气氛总不愉快,一张张脸上都有乌云萦绕,缴费处排起长队,前头一个戴帽的女人低头整理单据,不小心漏了一张飘落到贺海楼脚边。

    他低头帮忙去捡,起身时看见了女人的脸。

    像同拳王激战了十个回合,左面半张脸已经青肿难辨,女人看见贺海楼,啊呀一声,低下头去。豁口的嘴唇开始颤抖,用嶙峋的双手捂住了自己的面孔。

    她遮住了自己的双眼,所以并没有看见贺海楼的手掌一瞬间捏成了拳。

    “又是他?”她听讲儿子开口问,可她不敢回答,她被人打了,却比那打人的要羞愧,仿佛这是她的错,她才是没脸见人的那一个。

    “不要讲啦,不要在这里讲啊。”曾经的贺太今日的梁太,曾经养尊处优的妇人如今哭得如同糠筛,她松开遮脸的手去抓儿子的胳膊,如有必要她还会去捂他的嘴唇,只要他不将家丑外扬,这比那只青紫的眼眶更叫她难堪。

    其实她不用着急,贺海楼并没有任何吵闹的意思,他母亲如今太不了解他,将他想象成了一个冲动的莽夫,他不是,他吃够了冲动的苦头,三年时光足够他洗心革面。

    他将母亲掉落的单据递过去,一切动作平静稳当。

    “梁太你放心。”贺海楼冷漠地开口,“你觉得ok就好,我无话可说。”

    他只当不认识他母亲,一句话也不再同她言语,排队付款办妥转身便走,沿着方才那长廊走回病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