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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来到一间无人的藏书阁,狄应坐于公座上,史思静便立于下首,躬身垂背,只待狄应发话。
摊开奏章,又细看了两三遍,才昂起下巴,呼了口气,问,“这是谁递的折子?可曾奉给陛下御览?”。
话说出口,便觉得自己性急了,折子上不见朱批,且此等要事陛下定然不会无动于衷,显然未曾递上去。
史思静道,“这是孟州刺史林常于今晨快马加鞭命人呈上来的,下官看过之后,觉得此事非同小可,本想送到将军府上,正巧将军今日就馆,也免了中间不少麻烦。”
狄应闻言,复又垂下头,两手交叠,无声无息地摩挲着拇指上的湖绿扳指。
见此,史思静深知其中门道,低眉垂眼,大气都不敢出。
前朝丞相付游于于两月前被缉捕扣押,归案后即刻押送京师,左近折冲府甲兵护卫,孟州距卧龙城两千余里,掐算日子,也快到了。
付游为前朝余孽,死不足惜,身为朝堂重臣,他本该为此庆贺。
可付游不止是付游,人尽皆知,他当政期间大肆敛财,富可敌国,犹是乱世初现,大厦将倾时,更是无所顾忌,稍有家底的官员豪客,自行奉上供银还好,若是不肯或藏匿一二,付游便即刻颁下矫诏,抄家没府,斩尽杀绝,分毫不留。
有史为证,当年末世皇帝年幼力薄,又无母族庇佑、大臣扶持,被付游玩弄于鼓掌之中。一日,付游将小皇帝封禁于宫室,左右派人看守,随后以御器失盗为名,明目张胆地在皇宫大肆搜刮财帛,后宫多少娇弱女眷自缢于横梁之上,无人知。
光是狄应现居的宅邸,镶金嵌银,碧玉座屏,珠宝器皿单论不便携带被弃置在地的就不计其数。
狄应摇摇头,收回思绪,接着忖度眼下境况。
付游被捉,那些银两何在?
奏章并未陈述,只说面见陛下时亲口禀报。
林常!
狄应攥紧了拳头,怒气不知不觉爬上眉峰,史思静见状,忙出言应和道,
“好个忘恩负义的林常,您一手提拔他为孟州刺史,如今他却行起狼心狗肺的下贱事来!谁人不知孟州留存数座安乐侯秋绍的庙祠,香火旺盛,其女秋氏乃是您府中家人,当初您又有恩于孟州城百姓,近似亲邻,林常竟敢这般行事,实在胆大包天!”
史思静一番喝骂,反教狄应清醒了不少,仿佛他的怒气打史思静口中吐出了。
摆摆手,狄应忧叹道,“我们皆为陛下办事,哪有忘恩负义之说,本官当初提拔他为孟州刺史,实因其才略过人,如今他将付游拘捕在堂,于朝廷于百姓都是善事,是好事。不过······”,停顿片刻,不言之意全在这尾音中,“不过如此大张旗鼓地由甲兵护送,且路途遥远,若是谁无意泄露了押送囚徒乃是付游,其后果可想而知······”
史思静眼皮一跳,隔了半晌才转过弯来,意味深长地俯身拜道,“下官明白。”
“嗯,明白就好。可要把紧门风,莫胡乱说了出去。”
“将军,那这封奏章可要呈递上去?”
“既是急报,还不快快送去?”说着,扣着扶手起了身,舒展着腰,“惭愧啊,本官才疏学浅,只在这藏书阁翻了半页纸,竟昏昏然去会周公了,岂不应了那句俗语‘观书引睡魔’吗?哈哈哈······”
狄应生就一张肃容,平素也极少露出笑意,史思静唯恐错漏,正绷紧了一根弦听他吩咐,谁知一波爽朗的声浪毫无征兆地迎面拍打过来,慌乱之下,吓得他面皮一抽,看得狄应也跟着神色尴尬,握起拳头干咳了两声,越过他推开阁门匆匆离去了。
只留下史思静一人在阁室内干巴巴地笑着。
出了署门,狄应仍是那个狄应,不苟言笑,沉静内敛。
门吏见了他,又吃了一惊,反常,太反常了,一连半月不来,今日来了,往常都呆到黄昏,今日来了就要走。
他一个小小门吏,自然不敢多问。转头奔向杂院,唤了随侍的僮仆,一并将骏马牵了来。
宽敞的大道上,狄应骞着马缰,由着座驾不急不缓地懒散踱步,思绪早已飞到九天之外。
林常原本亦是他麾下幕僚,曾与柳音、赵阙并称隐逸三诸葛,不过赵阙是个“武诸葛”罢了,论智谋——柳音曾说,“赵阙呵,蚍蜉与他比肩,蚍蜉都嫌弃他”。
三人中,林常以簧口利舌,灵活机变见长,于朝堂政务颇有见地,柳音比之不遑多让,但柳音志不在庙,较林常少了几分野心。
当初狄应便是看中了他这份野心,雄鹰在牵不在关,走了些门道,林常打一介微末卑官两年内连升六阶,直至孟州刺史。
他的康庄仕途由狄应一手搭建,此言半点不虚。
短短三年,他就藏掖不住露出了爪牙,当初真是高看了他。
狄令默然冷笑。
擒拿了付游,确为举世大功,加官进爵不在话下,最勾人心魄的而是付游手中难以计数的金银财宝,无人知晓他到底有多少家底,天下遍布的宅第、商号、田庄······或许足以买下十座城池?一个小国?若是招兵买马,配以良将贤才,恐怕将是一国之难。
正因无人知晓,林常可私吞的便无法估算。
他欲以急报之名越过狄应直接上呈陛下,以为如此便能功利双收,不止晋升的官阶,还有天赐的财爻,更能脱离狄应的掣肘,殊不知,雄鹰可牵,利爪伤人,狄应在收他为门客的那一日起,便处处防备。
朝臣皆知,狄应在尚书省内仅有兵部在握,其余五部俱在奚谏之辖下,林常也这般认为。
狄应又是一声冷笑。
既然如此,林常下场何如,也怪不得他了。
雄鹰伸了利爪,还是斩了脑袋教人安心。
“老爷,到了。”
狄应正踌躇间,僮仆已跪伏鞍下。
昂首仰观,狄府。
狄应门下幕僚府。
云水居内,文尝取来了针线筐,搁在桌案上,“夫人,这些活计让奴婢来做就是了,您何必费那个力气?伤神伤眼的。”
取出针线,秋云水眉眼低垂,浅笑道,“许久没沾过手了,犹记得上次刺绣尚待字闺中,转眼已过了这么些年,再不碰,便两鬓银霜了。”
“夫人这说的哪门子浑话。”,文尝嗔道。
秋云水笑而未答,凝神静思,掐了线头往针鼻儿里穿,试了几次,都未能穿过,鼻尖上冒了一层汗雾,再试,仍束手无策。
文尝看得着急,抢言道,“还是让奴婢来吧,您手生了。”
秋云水拘执地摇摇头,柔水似的眸光全数粘到了线头上,太费力,头脑有些晕眩,闭上眼憩了一瞬,再睁开时,手边豁然亮堂了不少。
屋室太黯,院中日头又太刺目,这般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