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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歆这一辈子,确实从来没有如此刻这样忐忑恐惧过。
荀詹为何会突然出现,又为何要带走桓姚,这些他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桓姚并不是多么在意他,那天他又那般惹她生气,连不成婚的话都说出来了,可见对他有多恼怒。
他只知道,桓姚不喜欢拘在皇宫里,她以前曾说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去周游列国,看遍天下美景,尽收画中。他给不了她那样的生活,有各种神奇手段的荀詹却能轻而易举做到。
他更知道,一旦神通广大的荀詹带走了她,他可能终其一生倾举国之力也找不回她。
不,绝对不能让她被带走!
姚姚,想想往日三哥对你的好,不要跟他走!往后三哥什么都听你的!再也不会让你伤心恼怒!
他无声地呼喊着,一边把全身真气提到双足,用很少使用的轻身功夫,卯足了全身的力气,拼命朝广明宫跑去。这个时候,一时间找不到马匹,就算有马,也未必赶得上他的速度。他耽误不起这个时间。
就算向来不信鬼神,他也不由在心中祈求上天,不要让他迟到一步,不要让他后悔终生。他是多么害怕,等他赶到广明宫的时候,已然人去楼空,只剩一宫仓惶的侍人六神无主。
荀詹那被称为最适合修练的心性,几十年来一直都不通世情。认识桓姚的这几年,再加上进阶,倒是成长了许多。但他还是没有深刻领会到,在俗世的时间里,事情是多么的瞬息万变。
去年冬天,司马昱去世前夕他因为拒绝救司马昱惹得桓姚恼怒离去,到如今,也不过堪堪半年出头。
如他当初所说,救治司马昱,他确实不愿,就算能救,也不会救。那时候他就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他恋慕桓姚。她的夫婿死了正好,那样她就可以跟他在一起了。
但他不救她的夫婿,却也让她对他心生怨怒了,是以,在他能拿得出足以讨好她的东西之前,他不打算出现在她面前。
他的进步很快,这一次他并不需要两三年的时间才能想明白和桓姚相关的一件事。短短几天,他就找到了讨好她的办法。
当务之急,自然是解决桓姚的性命之忧。帮他为桓姚卜卦的师兄说过,桓姚乃命薄之人,因为造了许多业债,所以注定短寿而夭。当下,他便决定回瀛山找师兄问清楚,她所造业债都有哪些,已经造下的,他来想办法消弭,还未造下的,便在发生之前阻止。
如此详细地泄露天机,对于他们这种修行之人来说是大忌,他拿了自己几十年来的半数私藏,才让师兄将此事事无巨细地告诉他,然后还用一件上古神器与师兄交换了解决的办法。虽然为此事让他既伤财又要消耗许多修为,但他毫不在意。
想到做好了这件事就能让桓姚不再为他不救她夫婿的事情介怀,他就觉得再多困难都浑身充满了动力。如此心怀激情地做一件事的状态,他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但这感觉并不坏,甚至一想到她,都觉得心里有暖流在激荡。
按师兄所说,她原定寿数三十五岁,若能阻止接下来的一场业债,可让她增寿十五载。若有这十五年,再加上她如今剩余的寿数,共有三十年,再加上他还可以用一些别的手段为她延寿,那么,他便有充足的时间去创造一种适合无慧根的凡人修炼的功法,从而为她打开长生之门。
不过,消除未发生的业债,并不仅仅是阻止那件事的发生就可以的。还必须找九九八十一个特殊八字的人,施以恩德,再取每人一滴心头血,与沾有桓姚气息的物件一起,用特殊法阵加持九九八十一天,方可真正阻止那业债的因果轨迹。
这事并不好办,饶是他有诸多神通手段,也花了半年多时间才把这八十一人的恩德施完,一取齐了心头血,他便赶紧来阻止那件造成业债的事情发生。
可他没想到,短短半年时间,事情又发生新的变化了——她竟然又要与另外的人成婚!这事在俗世闹得沸沸扬扬,连他这样的人都知道了。他那位兄长,委实惊世骇俗。
他心里是有些不悦的,她怎能在他想尽办法为她延寿的时候又嫁给别人!不过,总算还没真的成婚,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荀詹来时,桓姚在书房里作画,知夏在一旁随侍。
荀詹循着她的气息,找到了书房。如今通晓了许多世情的他,这次并没有直接闯进去,而是很有礼地先叩了房门。
来开门的是知夏,迎头撞上一身白衣若雪,如天神般俊雅的荀詹,简直是吃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尽管不是第一次见荀詹用这种突然的方式出现,她还是没有习惯。
“荀先生!”她惊呼了一声,同时也引起了埋头作画的桓姚的注意。
荀詹?桓姚心里同样有些惊讶,她也弄不清楚,荀詹这次来做什么。按说,去年那次她都那样对他无礼了,以他的骄傲,应该是不会再来了才对。
荀詹走进房中,对迎出来的桓姚微微一笑。他从别的凡人那里观察到,男子对恋慕的女子是应该温柔可亲的。在他自己看来,他确实有努力做出笑的样子来。不过,因为他有些紧张,再加上对微笑这个动作很陌生,桓姚只看到他板着一张脸,嘴角的肌肉抽动了几下。
“师长!”桓姚倒是笑得温柔亲切,宛如什么也没发生过。那笑容,与那如水中弥漫的星光一样的双眸,如一阵春风般吹进了荀詹心里。
他也跟着放松下来,带着几分愉悦道:“吾为你寻到了延寿之法,你与我离开这皇宫去瀛山可好?”
荀詹说这话时,眼中显而易见是期待。像在期待她的褒奖,又在期待她肯定的回应。
这样蒙头雾脑一句话,令桓姚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过,谁人不想多活几年呢,桓姚自然对此也是感兴趣的,对带来这个好消息的荀詹也是欢迎的。
“师长坐下来细说。”转头吩咐知夏,“去给师长沏些云雾山的松针来。”这茶是最顶级的贡品,不过三两,桓歆全拿到她这里来了。她平时闲来也喝一两杯,觉得甚佳,拿来招待荀詹也不算失礼了。
桓姚不觉有异,知夏却如临大敌,一听荀詹说要带桓姚离开皇宫,拔腿就跑出去派人给桓歆送信去了。
荀詹的神识察觉到知夏去做了什么,却并未放在心上,就算桓歆来,区区凡人难道能阻挡他不成。叫那桓歆亲眼看着桓姚跟他离开,也好死心。
听荀詹这一说,桓姚才知道他所来是为何事。
他说,如今楚朝的徐州发生了一场民乱,要让桓歆放弃剿灭,和平招安他们,不然,由这次屠杀所造成的业债,会让她夭寿十五年,以至于只有三十五年寿数。
“三十五岁?”桓姚皱了皱眉头,任谁被预言还有十几年就会死,心情都不会好。突然想起,司马道福好像也骂过她,活该她短寿。她如今可以断定,司马道福确实是知道她所在的这段历史的。那么,所谓因果业报,是真的存在的?
这场民变的导火索是桓歆要立她为后,的确是跟她有莫大关联,所以她会夭寿。若桓歆真的下令剿灭,那么就会有数万平民被屠杀,这样的罪孽,委实深重。
“那我三哥,他呢?他会不会夭寿?”桓姚有些急切地问,她突然想到,桓歆身为武将,之前的历经数场大仗,杀过的人也是数以万计,会不会也会遭到所谓的报应?
“他福泽深厚,又身负帝王气运,自然生受得起。”荀詹听到她关心桓歆,顿时有些不高兴,不过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桓姚闻此言,莫名松了口气,又开始询问自己的事情。
“安心,吾自会有法让你长寿。”荀詹也有些小心思了,细说了自己为她收集心头血之事,颇有些邀功之意。
桓姚闻言十分感激:“师长,这真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然后按他所说,将自己的随身物品取了一件给他。
“不必你谢,都是我甘愿为你做的。”面对桓姚的感激,荀詹有些腼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连自称都不自觉变了。
这一刻,桓姚是真的甚为感动。
两人并排坐在靠背椅上,中间隔着的只有一个摆茶水点心的齐臂高的几案。此刻淡淡的静谧流动在两人之间,气氛分外美好。
荀詹拿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玉盒,推到桓姚手边:“送予你的。”
桓姚打开,盒子里头垫着明黄的上好绸缎,装着一颗紫葡萄大小的夜明珠状的东西,光华璀璨。不过,夜明珠这种东西虽然在当世甚为珍贵,桓歆却送过她好些颗,倒也并不稀奇了。
“这是夜明珠?”
“避水龙珠。”荀詹言简意赅地道,“佩戴此物,可不湿身而畅游于水中世界。你曾说想看海底景致,却苦于不会游水,我便寻了它来……”
桓姚又惊又喜,以往也只在神话传说中听过这些,连前世那么发达的技术也做不出来如此神奇的东西。
“竟这般奇妙?”她拿着珠子,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我去试试!”
说着,她便噔噔跑进里间,把自己书桌上的茶盏端了出来。
“放进茶水里会不会弄坏它?”她有些犹疑地问荀詹。
“无妨。”
得到荀詹肯定的回答,她便大胆地将珠子丢进了茶盏里,珠子刚一入水的瞬间,珠子周围瞬间就像突然冒出一个大气泡一样把水隔开来。
桓姚把珠子拿出来,对荀詹露出灿烂的笑容:“这真是太神奇了!师长你真的要把它送给我么?”
“自然。”荀詹不由被她的情绪感染,琉璃一样的双眼中满是愉悦,“你与我去瀛山,这样的物件,往后我可为你寻来许多。”
说完,期许地看着她。
他一开始就说过这话,不过桓姚被他方才提到寿数的事情一惊,倒是忘了这一茬。
桓姚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将珠子放进玉盒中,推回给荀詹:“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好,不想与你去瀛山。”
荀詹神情一滞,想了片刻,又道:“你曾说,想自由徜徉于天地间,游览名山大川,你说不甘一生困于后宅,如附木之藤。你说要做树,遮风挡雨,参天立地。如今竟都忘了那些志向么?”
这些话,都是在江州学医的时候,桓姚言谈中无意间说出的。他倒是记得一清二楚。她是曾有过豪言壮语,不愿做附木之藤,要做参天大树。
后来,清楚地认清现实,才知道那样的想法有多天真。
“岂会忘记呢。”桓姚平静地道,“这世上,树有树之道,藤有藤之道。若能做树,谁愿为藤?”
说到此,她的话语中有淡淡的悲凉无奈,“可有些人,天生就是藤,变不成树。于是,便只能以藤之道活着了。”
这个世道若如前世那般,和平安宁法制严明,女子可与男子一般平等地外出工作,那么她可以自立。若她身有慧根,她便会想尽一切办法让荀詹教她修炼,让自己变强,如此,她也同样可以自立。
可事实上,这两个条件一样也不具备。她便只能安于依附于人的命运。但就算是一株藤,也同样可以努力往上爬,汲取阳光雨露,从高处俯瞰世界,因此,她并不能因此就自暴自弃了。
和桓歆在一起是依附,与荀詹一起去瀛山,又何尝不是依附。与性情难以琢磨而力量又难以掌控的荀詹相比,她宁可选择对她温柔包容的桓歆。
回想与荀詹相识近十年,有多少次他不发一言就恼怒地转身离开,她甚至都来不及摸清楚原因。而桓歆,不管遇到什么事,却都是让着她,她发脾气甚至做了很过分的事情,也都包容她。就连这次争吵,也是他先低头来哄她。
想到此处,桓姚眼中露出温柔的笑意,桓歆这个人啊,总是让她觉得他越来越好。
“师长,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会与你去瀛山。”桓姚坚定地道。
荀詹看着她,脸上又变成了以往那种没有表情的样子,剔透的茶色琉璃般的双眼里看不出任何想法。
毕竟荀詹是来为她消灾解难的,桓姚虽说拒绝了她,却也不好对他甩冷脸,为了缓解此时的尴尬,她站起身来向外头望了望,故意埋怨道:“知夏这丫头,叫她去上茶,怎的还没沏好?”
确实是去了很久,她与荀詹坐着说话都说了近半个时辰了。
正说着,便听见门哐地一下被撞开,桓歆一脸急切焦虑地冲了进来,“姚姚!”他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嗓音明显沙哑着。黑色的深邃双眼中,似有墨色在流动,看着她,似不敢确定一般,一动不动地定定望着她,不肯眨眼,也不肯移开视线。
桓姚细一看,他发髻凌乱,上头还沾着树叶,脸上全被汗水打湿了,连衣裳也湿了,皱巴巴的沾着灰尘,形容真是极为狼狈。
本想问他一句,又想着自己还在与他冷战,没达到目的不能轻易妥协了,遂绷着脸站在那里没理会他。
桓歆看到她还在本是稍微松了口气,见她如此,心中又惴惴不安起来。她是还没离开,可她也随时可以永远地离他而去。
桓歆也不顾上荀詹在场,立刻上前拉住桓姚的手,祈求道:“姚姚,我错了!你别走,不要离我而去!”
“你让我去祭拜司马昱我就去,我立刻派人修缮陵墓,往后逢年过节都派人祭祀,让他香火供奉不断。往后我什么都听你的,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求你别走!”这一刻,这个在外人面前向来强势冷硬的男人,竟是显得那样脆弱无助。
桓姚的目光中充满了柔软,拿出手帕,正要给他擦一擦快要流到眼中的汗水,却听荀詹冷哼一声,带着高高在上的睨视般道:“你以为你求她,吾便不能带她走了?”
桓歆顿时如临大敌,紧紧握住桓姚的手,将她挡在身后:“我不会让你带她走。”
面对比他强大不止百倍的荀詹,他没有丝毫畏惧。如同一座屹立的高山,平静,却又沉稳磅礴。
就算拼尽所有,丢了性命,他也不会让荀詹带走她。
两个男人无声的对视,目光交锋之间如锋利的两柄利剑狠狠碰撞。
屋中这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重气氛,让着桓歆进来的几个侍人无人敢开口,甚至不敢轻易动作。
“师长,我说过,我不会跟你走的。”桓姚从桓歆身后走出来,开口打破了沉默。
荀詹站起身来,一步步向她逼近,那目光势在必得。桓歆哗地一声拔出来佩剑,指着他,拉着桓姚后退。
“你不会强迫我。师长,我知道你和其他所有人都是不一样的。”桓姚笃定地道,带着微笑望着荀詹,脸上皆是信任与期待,让人不忍打破她眼中那分美好的希冀。这是感情胁迫。
荀詹闻言停住了脚步。
“强迫来的,其实又有何意义呢?我如今无牵无挂,若真被强迫,了不得一死了之。一个人再有手段,也无法让一个一心求死之人活着的。”这是真正的威胁,荀詹不会不懂。
“但我相信,师长不会让我失望,对么?”
荀詹目光低迷:“你心悦他?”他喃喃问道。
“不,只是因为他比你更合适。”喜欢么?或许是有的吧。不过,此时她却不愿刺激荀詹,“我骄纵任性,他会包容我,你却要同我置气的。他知我所想,为我所愿,你却对我们这些凡人的情理不甚明了。我和他都是凡人,相守才更合适。你也会在你的同道中人中找到心仪的女子。”
荀詹审视地看着她。终究因为她那句“一心求死”不敢轻举妄动。他其实想说,给我时间,我也能做到他那般。可她不会信。
他凝视了她片刻,道:“我不强迫你。”
说着,却结了一个奇怪的手印,桓姚眼看着一道白光向她袭来,顿时感觉身体里一阵寒流窜过,似有什么东西被抽离了一般。但转瞬之间,却又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其他人,也好像都没发现这种异常。
荀詹就这样离开了,背脊挺得笔直,高傲而又冷漠地,一步一步走出这间书房,消失在了廊下。
侍人们也都退出去了,房中只剩下桓姚于桓歆两人。
桓歆突然像是虚脱般地瘫倒在地,闭着眼睛长长地舒了口气。
桓姚吓了一跳,立刻蹲下来紧张地检查他的身体,“三哥!三哥!你怎么了!”她疑心是不是荀詹方才对他做了什么,赶紧将手指扣在他的手腕上把脉。
桓歆睁开眼,温柔地看着她:“姚姚,我没事,你没有离开,我真是太高兴了!”他只是方才一路急速赶来已经耗尽了身上的真气,整个人都虚软无力。
桓姚怀疑地看着他,似在确定他是不是在撒谎。
桓歆看她这般关心自己,不由嘴角微扬,柔软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喃喃唤着她,“姚姚,姚姚……”她没有离开,她在他和荀詹之间,主动选择了他!这样的认知,让他满足得可以此刻死去。
他就这样,把她拉到他身上,温柔而又凌乱地亲吻着。
桓姚感觉到与他相贴的面上有温热湿润的液体流下来,正欲抬起头看,却被他慌乱地一下子按在怀里。
傻瓜!真是个傻瓜!桓姚笑着,却忍不住热泪盈眶,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衫。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18:18放结局章,再后面就是番外了\(^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