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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毕竟欺骗利用了桓歆,桓姚多少是有些心虚的。可即使如此,她还是很快镇定下来,一副看似深明大义,却暗含委屈的模样:“三哥这是说得什么话,再怎么,他也是父亲,不管对我们这些儿女做了什么,哪怕是要杀了我们,一个孝字当头,我们也只能受着的。”
她或许错估了形势。桓歆与她毕竟不同,是货真价实的桓温之子,就算到了如今这境地,对桓温也是依然有所敬重的,追封一事,她不该太着急。不过,却也刻意提起了之前桓温对两人的追杀。她可不信,桓歆损伤了那么多人,心里一点也不在意。
“姚姚,你不必如此。”桓歆认真地望着她,“想怎么做,就说罢,我全听你的。”
桓姚浑身一滞,尽量控制住自己以诧异疑惑的表情望着桓歆。他的语气不似作伪,面上也没有丝毫责怪的神情,只是有些无奈,有些怜惜,她只觉得这一刹那,心中似被一片柔软细嫩的柳叶轻触了一下。
可这并不足以让她放下防备,对他推心置腹。她用安分守己来做了挡箭牌:“说来这也算三哥的政事,我怎能置喙。”桓温是权倾朝野的大人物,他若还在世,论伦理,桓歆这个做儿子的,是绝不该先当了皇帝的。
桓歆有些失望,时至今日,她还是不信他。良久,叹了口气,“罢了。你身上还有伤,早些安置。”
桓姚对他的反应自然是看在眼里,一时间竟有些迷茫,自己到底是对是错。
本以为今晚这情形,两人之间有了隔阂,他大概是不会留宿,没想到她梳洗完毕换了寝衣回来时,他已经躺在了床榻外头的一侧,双眼阖着,似乎已经睡着了。
桓姚愣了一瞬,就只当寻常一般,在侍人的搀扶下越过他,在里头一侧睡下。
他们不似这时代的其他男女,一直是同衾而眠。身边传来的暖意,一点点侵染着桓姚一直有些发凉的身体,让她的心里也跟着有了一丝暖意。她转过头,正好看见桓歆轮廓分明的侧脸,从这个角度看去,高挺的鼻梁尤为明显。他的肤色从来就不是她所喜欢的那种白皙,这么些年风吹日晒的,似乎比待在江州府的那几年又黑了不少,左边的颌?骨上还有一道约摸寸余长的浅显疤痕,以往竟是没注意过。
他从小混迹军营沙场,应也是受过不少伤吧。细想来,他身上似乎也有不少深浅不一的伤痕,只不过她往日从未上心,也就没认真看过。
桓歆睁开眼,两人的目光正好撞上,桓姚便立刻闭上眼,侧过了身背对着他。只感觉到他动作轻柔地伸手到她的另一侧,掩了掩因她方才动作有些豁开的绵被,将其压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风,这让桓姚原本有些凉意的肩膀也觉得温暖起来。
两人一夜无话,桓姚第二天醒来时,桓歆已经离去了。
才登基,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处理,因此桓歆每日都很忙碌,也就只有晚间会过来与她一起就寝,连饭都没陪她吃过。
如此,过了好几日,桓歆在一个有些阳光的下午,派人来请她去他处理政事的勤政殿。
外头大雪初停,即使有阳光也很冷。不过桓姚被知春用各种袄子皮毛斗篷裹得严严实实,一出室内,又有用炉子熏得暖烘烘的小轿等着,一路进了勤政殿,到了门口才停,是以桓姚这一路倒也未觉得寒冷。
桓姚下轿时,正好碰见几位议事的官员从勤政殿出来,她略扫了一眼,只认得以前在江州府刺史府时见过的张源,此人如今似乎是桓歆手下的一员大将。桓歆第一次大败燕国后,就是留了张源在北边替他掌管军政。张源现下还在建康,也就说明,建康的局势尚未完全平定,尚还需军队镇压威慑。
张源身为桓歆的心腹之一,对于桓姚的身份是略有所知的。在他们这些忠心追随桓歆的人而言,主君在大事上并未犯糊涂,其余便都是小节,虽然说不上鼎力支持,倒也不会跳出来反对。是以,担心自己失礼冒犯,一见到桓姚他便立刻低下了头弯腰深深一揖,从头到尾不曾多看一眼。
另外几个没见过桓姚但一直在桓歆手下做事的人,虽被桓姚摄人的美貌震得有些恍惚,但见张源的态度,也都回过神来,跟着向桓姚行礼。心中思想着,此女竟能直接坐轿进勤政殿,此等殊荣历朝历代也是没有的,又见其那般脱俗的姿容,对其身份也有个大概的了解了。不由感慨,自家主君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以前许多年都没见身边有半个妇人,如今短短几天就弄出来个绝色无双的尤|物!
这几人中,还有两个前朝的旧臣。其中一个性情莽撞的武官,第一次这么近地见到桓姚,还没回过神来,见周围的人都行礼,赶紧也慌乱地跟着行礼,大嗓门将一句“参见皇后娘娘”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被他的同僚狠狠地拉了一袖子,细一想,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桓姚并没有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只是微微颔首,便目不斜视地进殿去了。
不过,性格愚直的显然不止那前朝武官一人,桓姚一进去,立刻就有人疑惑地追问道:“杨校尉,我朝何时竟有了皇后娘娘?”他一直听说主君不近女色,未曾婚娶的。
这人是从前就追随桓歆的武将,虽然打仗在行,消息却不灵通。话落,见众人表情都有些微妙,却无一人回答他,尽都快步离开了,于是也满头雾水地跟着离开了。
桓姚进书房时,桓歆正埋头批阅奏章,听闻声响抬起头来,见是她,便放下了折本站起身来迎她。
“姚姚,可有冻着?”
桓姚摇摇头,桓歆上前摸了摸她的手,确定没有凉意,这才放心了。
桓姚抬眼打量了一番许久没来的勤政殿,里头的摆设全换了。以往沿袭汉朝的古朴摆设都换成了桓歆在江州刺史府上的“新式”家具,不说别的,单论桌椅,那高大宽敞的书桌和有靠背的座椅就比过去要方便了许多。
“三哥让我来,可是有事?”桓姚见他书桌上还堆着几大摞奏章,料想他很忙,便开门见山地问道。晋朝自从司马昱生病就开始大臣代政,如今皇位又空虚了两三个月,再加上改朝换代,确实有很多事情需要帝王亲自过问。
桓歆牵着桓姚的手,将她引往一旁的偏殿,“本想让人将她们送去让你过问,但广明宫毕竟是你寝宫,不好扰了清静,便还是劳累你走一遭。”这几天桓姚从未主动来看他,让他有些落寞,是以,也算是找个借口见见她。
两人在偏殿的西阶上首并排坐下,桓歆吩咐随侍去把人带进来。
桓姚正暗自猜测着桓歆究竟要让她见什么人,便见几个小黄门扭着人进来了。
来者是两个衣衫脏污,发髻蓬乱的妇人,身上都绑着绳子,嘴巴被堵着,被身后的小黄门一脚踹在膝盖窝上,俱都一个踉跄跪倒在阶下。
“这是何人?”桓姚转头问桓歆。
桓歆没有回答,而是示意底下的小黄门将两人的头抬起来。
小黄门粗鲁地抓住妇人的发髻,迫使其抬起头来,桓姚走近了几步,这才从那脏污的脸上,认出了此人身份。
真是风水轮流转,她那曾经高高在上的嫡母,如今沦落成了阶下囚。
而另一人,则是一度与李氏平分秋色的后起之秀马氏。李氏之死,少不了她当初在桓温面前进谗言。桓姚清楚地记得,当年她回府时吊唁李氏时,挺着大肚子站在桓温身后的马氏,看似小意温柔的神情下是多么幸灾乐祸。
南康公主恨恨地瞪着桓姚与桓歆,马氏的眼中却满是惶恐。成王败寇,一直与桓歆对立的她们,在桓歆一进建康城就被人抓了起来,如今看来多半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桓姚回头看桓歆。
“这两人交给你处置。”桓歆的语气就像平日里随意送了她一个小玩意儿一样稀疏平常。
桓姚勾了勾唇角,笑意不达眼底:“如此倒是多谢三哥。”这两人,算是让她不再过问桓温的补偿?
“母亲,许久不见,您可还好啊?”桓姚走近高台边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南康公主,语气既不像问候也不像奚落,淡漠得几乎可谓平静。
她抬了抬手指,示意黄门放开南康公主的嘴。
“呸!不要脸的贱|人!”南康公主嘴里果然吐不出什么好话,不过,她话音刚落,就被押着她的黄门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放肆!”
桓姚对她的话并不在意,南康公主如今能逞的,也不过是嘴皮子而已。转头又让黄门给马氏松绑。
“七娘子!求您饶了我吧!我不是有意要害李姐姐的,全是司马兴男胁迫我的!求求您!”嘴巴一松开,马氏就立刻哭着求饶,她一边说,一边给砰砰砰地给桓姚磕头。
南康公主冷哼一声,看着马氏的眼中满是鄙夷。
桓姚淡淡地看着两人,不说话。
马氏见状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泪流满面地抬起头,绝望极了:“七娘子,我知您是恨毒了我,但六郎君,他是您的亲弟弟,求您放他一条生路吧!他还那么小,什么也不知道……”
六郎君,指的是马氏前年年底所生的桓温最小的儿子桓玄。原本陈氏的儿子也是序齿第六,不过后来发高烧死了,便由桓玄继续填了六郎君这个位置。
世上的母亲,总是伟大又可悲的。但桓姚却一点也不会同情她。
“三哥,她的儿子也给我处置可好?”桓姚走到桓歆身边娇声道,桓歆毫不犹豫地点头。
“想要我饶了你的儿子,也未尝不可……”
桓姚的声音并不大,在马氏耳中却犹如得了生赦,她生怕桓姚反悔一般立刻道:“您要我做什么都行!”
“好。”桓姚指着南康公主道,“你去掌她的嘴,若半个时辰之内,能把她的脸打烂了,我就饶了六郎君。”
南康公主对李氏的摧残□,她一直都记得。一次又一次,逼得她们走投无路也不罢手,到最后还要了李氏的命。所有的一切,她都会悉数奉还。
事情扯到了南康公主身上,她终于不再无动于衷,“想要羞辱本宫,做梦!”她冷冷地道,视死如归的决绝。说完,便往舌头上狠狠一咬。
不等桓姚下令,押着南康公主的小黄门立刻机警地卸了南康公主的下巴。陛下有令,在娘娘出了气之前,不能让这两名女囚轻易死了。
南康公主痛得惨呼一声,几乎要晕过去。
不过,她却注定无法晕倒,因为马氏已经走到她面前,开始执行桓姚的命令。
南康公主被马氏一巴掌又一巴掌地打在脸上,眼中迸射出的恨意,几乎要把桓姚剥皮喝血一般。她是天之骄女,一生高贵尊荣,何曾受过如此□。桓姚这个小贱人,当初她为何没早些杀了她!
南康公主越是恨意汹涌,桓姚就越是高兴。她太明白这种感觉了,再怎么恨,却也什么都做不了。
“马姨娘,可别等到正好半个时辰才完成我的要求,说不得我一个不高兴,那些话就不作数了。”桓姚在一边凉凉地提醒道。
马氏闻言,眼中一狠,直接用尖利的指甲在南康公主脸上抓挠起来,这每一巴掌下去,南康公主脸上都像被铁钩子勾过一样,顷刻间,殿中便只剩南康公主的哀嚎,剧痛之下,她像发疯一样地挣扎起来,却被两个大力的黄门死死压制住,无论怎样都逃不开马氏的巴掌。
很快,马氏便超额完成任务。看着南康公主血肉模糊烂成一片的脸,桓姚满意地笑了。激励之下,人的动力都是无穷的。
“想要你儿子好好活着,你便替我用心款待咱们高贵的南康公主吧。我会每日叫人给我汇报你的表现,五年之内,可不准让她死了。”
这些人,她都不会杀,甚至也不想亲自动手去折磨,只要知道他们活得痛苦,她就安心了。
说完,她直接让人将她们送进了天牢,两人关在一处。
殿中的人悉数退下,桓姚却像失去了所有力气一样顿时瘫坐在地上。
桓歆被她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扶住她,紧张地问道:“姚姚,你怎么了?快,传御医!”后头一句是在叫外头的侍人。
“三哥,我没事。”桓姚坚定地阻止道,她把头靠在桓歆怀里,就这样静默地靠着他。快三年了,她每天都心心念念要为李氏报仇,可当真的报了仇,一时的畅快之后,心中却有些空落落的。
桓歆一时不知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又不让传御医,便只好任她靠着,一手轻轻揽住她。
“三哥,我是不是很可怕?”良久,桓姚轻轻问道。此时她终于想起了一边的桓歆。其实不管他会怎么想,她都不会改变自己的做法,这只是事后挽救罢了。
“你在我眼里,无论如何都是好的。”桓歆抬起她的脸,温柔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安抚着她,他想,她或许是为方才所作所为在惶恐不安。
“我不想这样的。”桓姚哭着道,“可是,姨娘的仇一日报不了,我就一日不得解脱。”
“我知道,姚姚,三哥都明了,你别哭。”桓歆轻轻抚着她的背,眼中的怜惜几乎要化作春水般柔软,“你不愿我追封父亲,我便永不追封。你想找谁报仇,三哥都支持你,只要你不再伤自己。”
他知道她曾经有多在意李氏,自然也明白她对害死李氏的这些人有多痛恨。他不想桓姚一直沉浸在仇恨之中,也不会劝说她放下。让人从仇恨中走出来的最好办法,是彻底报仇。
桓姚顿时愣住了,晶莹的泪水还挂在脸上,眼中却已经没有了悲伤的情绪。
“你都知道了?”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自问自答的肯定。他什么都知道了!
“是。”桓姚的重伤,让他自责极了,她能在重重防护的广明宫受那么重的伤,必定身边有内奸。他派了那么多人保护她,却还是没能杜绝对她不利之人的接近。原本是想把这些钉子都拔了,严查之下,却发现了当初桓姚遇刺的真相。
是她故意将消息泄露给父亲的探子。那一刀,她明明可以躲开,却也故意让自己送了上去。
初知此事,他又愤怒又痛惜,最终却都归于一声无奈的叹息。她只是不相信,他会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你做了什么我都不怪你。”他略有些笨拙地为桓姚拭干脸上的泪水,温柔祈求地望着她,“姚姚,报了你姨娘的仇,从今往后,开怀些可好?”
他不求别的,只望她能高高兴兴地与他一起共渡未来的几十年。她已经没有了姨娘,这世上也没有了能阻碍他们厮守的人,那么,他是不是也可以期待,或许有一天他会成为她真正珍视爱恋的所在。
他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叫桓姚心头一酸,泪水再度夺眶而出。这一次,再无伪装。
原来,他真的什么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