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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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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忆里,这好像是妈妈第一次主动找原籽温聊天。

    鞠慧音知道自己一直都不是称职的母亲,在她的心里事业和梦想要远重于家庭。她认真审视原籽温白净如玉的脸庞,惊觉女儿是真的长大了。她有一对双眼皮摺得很深的眼睛,黑白分明,眼梢向上吊起,透出几分凌厉。

    很像她爸爸。

    鞠慧音轻轻抚摸着女儿的长发,她说:“我不希望你因为喜欢一个人失去太多的东西。籽温,安家路那种男生,你爱不起。”

    她没有把原籽温当成小孩子,她尊重她的感情同时也清晰地表明了自己的观点。

    你爱不起他。

    这句话仿佛是锋利的刀刃,沿着原籽温的心脏缓缓劈下去,血液无声地冒出来,痛得她不能呼吸。

    原籽温曾以为自己心无旁骛,喜欢安家路便是十五年来最勇敢的冒险。却不知他是五光十色的海市蜃楼,而她不过是脚踏实地的芸芸众生。

    直到假期结束,原籽温都没有去医院看望安家路,只是从罗谦君和苏黎裳口中零零碎碎地打探他的消息。房萱自从上次落水后,就高烧不退。鞠颜茜找上门来兴师问罪,原籽温也视而不见。

    她戴着耳机坐在床上听安家路最喜欢的英文歌曲,鞠颜茜尖锐愤怒的声音还是渗了进来,“房萱下学期就会转学,我绝对不能让她再见原籽温!她迟早会害死她!”

    原籽温将双手紧紧地捂在耳机上,望着墙上贴满的那些横幅标语,一句一句地念出来。仿佛只有借助安家路的力量,才能摆脱鞠颜茜恶魔般的诅咒。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语速越来越快,直到被自己的吐沫呛到才不得不停下来。口中泛着腥甜,咳到声嘶力竭,用手一抹脸,才发现早已濡湿一片。

    那晚电话忽然响起来,原籽温正好去卫生间,她拿起话筒,里面是沉默的空白。

    她的心脏蓦然紧缩,一揪一揪地疼起来。

    她知道是他。

    果然,安家路轻声说:“原籽温,我想见你。”

    原籽温跑到窗边,看见安家路就在楼下。

    雨声清响,昏黄的灯光透过窗户,照出细银如针的雨丝,交织出安家路孤单的身影。他坐在轮椅上,靠在出租车旁,满身的绑带和伤痕,只穿一件薄薄的外套。原籽温一眼认出他手里的那把黑伞,是他们第一次一起街拍时自己用过的。

    原籽温想立刻冲下楼,可刚走到门口又返身回屋。

    她从窗帘的缝隙望下去,看到少年始终倔强固执地仰着头。一段时间没见,他瘦了好多,脸颊的婴儿肥都不见了,下颚尖尖的。他的头发也长了,一缕缕被雨水打湿黏在额头上,面无血色。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只被人遗弃的家猫,眼神里是无穷无尽的落寞和孤独。原籽温觉得眼神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明明没有形状,却是如此鲜明立体地传达情绪,就像此刻。

    原籽温被烫到般快速转过身,仿佛再看他一眼整个人就会融化。她沿着窗户缓缓坐到地上,身体内部似乎裂开一道沟壑,彻心彻肺地寒凉,呼啸着冷风。

    她将手用力按在胸口的地方,告诉自己要狠下心肠。

    熬过这一夜,她就熬过整个青春。

    天亮的时候,原籽温小心地望出去,院子里已经没有了安家路的身影。晨曦温暖,雨过天晴,昨晚的一幕就好像梦境一般。

    罗谦君来看原籽温,他说:“你老人家把自己关在屋里一个假期,悟出什么绝世武功招式来了吗?”

    原籽温横他一眼,又垂下头,轻声问:“他怎么样了?”

    “放心,他死不了,那家伙的生命力一向顽强得惊人。”

    他们都绝口不提他的名字,仿佛安家路三个字是咒语,说出来就是伤筋动骨的灾难。

    罗谦君看原籽温无精打采,便拍拍她的肩膀,“哪个女孩年轻的时候没遇见过几个混蛋,况且他九月份就要跟着黑寻出国了。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果然,安家路始终还是要走。

    他是那般光彩夺目的人物,前程似锦,而这万丈红尘偏偏又充满了诱惑,他渴望更多的爱,再多一点。而原籽温只有一腔孤勇,她能给他的始终太少。

    原籽温释然一笑,便霍然起身,开始翻箱倒柜。

    “喂,你干什么呢?”罗谦君问。

    “我去跑马拉松。”

    “跑什么马拉松,你吃错药了?”

    原籽温不理会罗谦君诧异的眼神,从衣柜里翻出那套红艳艳的运动服。当初她就是身穿这套战甲单枪匹马,赤手空拳赢过洛佩佩的,而现在她要再穿一次,沿着马拉松的路线重新跑一圈,给自己最后的交代。

    有始有终,从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

    罗谦君望着她站在镜子前抖擞精神,整装待发的样子,一瞬间就明白了她的用意。这就是原籽温,无论摔倒几次总能够爬起来,在她的人生字典中从来就没有“认输”两个字。

    原籽温刚要出门,罗谦君叫住她。风从门外吹进来,将女生的长发丝丝散开,这个假期她也瘦了,越发显得尖尖的脸上宝石样的眸子熠熠生辉。她好奇地眨眼,非常孩子气,更像一个明眸善昧的精灵。

    罗谦君微笑,“原籽温,加油!”

    原籽温顿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是她的观众,为她喝彩欢呼,为她摇旗呐喊。同样的,他也绝对不允许原籽温受到任何伤害。

    罗谦君说了谎。

    那天他去医院看安家路,安家路的心情非常低沉,无论护士怎么劝说都不肯吃饭。待病房里只剩他们两个人,安家路怔怔地看着罗谦君,“你能让原籽温见我一面吗?”

    罗谦君语气不善,“你还想怎么样?”

    依照他的脾气,本来已经做好准备狠狠把安家路揍一顿,为原籽温出出气。可现在看见对方把自己搞得惨兮兮的样子,也是下不去手了。

    安家路不说话,他那种孤伶伶的眼神真的很有杀伤力,是人看见都会心软。

    罗谦君叹口气,坐到他身边,他说:“你喜欢原籽温吗?”

    “喜欢。”

    “那你喜欢黑寻吗?”

    “喜欢。”

    “我他妈的真想给你一拳!”罗谦君又怒了。

    午后冬日的阳光,薄薄得好像一层纱,轻柔地笼罩在安家路的身上。他的脸一半在光线的明媚里,一半在阴影里,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他说:“在没有遇见原籽温之前,我习惯一个人独来独往,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孤单。在我眼里只有两种人,穿得很漂亮的女人和不怎么时尚的路人。和原籽温在一起后,我才明白什么是幸福。我喜欢原籽温,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一直喜欢下去。”

    记得他们在罗谦君舅舅的音像店曾看过一部电影叫《剪刀手爱德华》,那个长着一双剪刀手的机器人在没有遇见女主之前是自由快乐的,可后来他得到了爱,也失去了爱,便深深感受到孤独的滋味。每年冬天,他都会在山顶的城堡里用剪刀手雕塑女主的冰雕像。晶莹的雪花漫天飞下时,她便知道是他在思念自己。

    “那天在酒店,黑寻来找我,我已经很明确地拒绝了他的邀请。我不会离开这座城市,因为原籽温在这里,我就哪也不去。我是喜欢黑寻,可没人能取代原籽温在我心里的位置。只要她能原谅我,我做什么都行。”

    罗谦君没想到安家路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沉默良久,还是忍不住狠狠拍了安家路一掌,“你傻吗?这些话那天在酒店你怎么不和原籽温说?”

    安家路被他拍得直咳嗽,“现在说……还来得及吗?”

    安家路的感情单纯得好像一张白纸,也浓郁得好像一壶烈酒,他的不谙世事,他的率真直白,是一把锋利无缺的双刃剑,刺伤对方的同时也将自己伤得体无完肤。而原籽温那个死心眼,一旦陷进去也是全情投入,不计后果。

    这样的两个人,真的能够在一起吗?

    罗谦君转头看他,郑重其事地说:“喜欢一个人不仅要守护在她身边,更要承诺永远都不会伤害她。单是这一点,你就做不到。如果以后你遇到第二个黑寻,你能保证自己不动心吗?”

    安家路愣住了,很明显他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罗谦君摇头,他的声音也充满悲凉,“要是你真的那么在乎原籽温,就趁现在离开她吧。”

    直到罗谦君离开,安家路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他的眉心微微皱着,神色怔忪茫然,仿佛在思考什么,仿佛什么也没想到。

    临近九月,天空阴沉似是又要下雨。两旁的树木盛开白色的鲜花,一串串鸽子羽毛般随时都能飞起来。大蓬大蓬的白与绿,满眼生机盎然,在微风中静静流淌,等待细雨降临。

    原籽温跑到河边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她走过去,果然是馥香。

    馥香穿着一件宽大的睡袍,裸\露在外面的手臂上呈现出纤细的淡青色血管,整个人苍白瘦弱得好像一朵即将凋零的扶桑花。但她还是那么美,美得触目惊心。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原籽温问。

    馥香回头望她一眼,轻声说:“我在等我弟弟放学。”

    原籽温本来想问你还有弟弟啊?可话还没出口,馥香就自顾自地说下去。

    “他每次和人打架都不敢回家,拎着书包躲到这里等我来找他。你别看他平时好像很固执很骄傲的样子,其实就是个长不大的小孩,还善良得一塌糊涂,最见不得同学受到欺负。”

    她喃喃自语,有如梦呓。

    原籽温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了,她仔细打量馥香的脸,才发现她眼神空洞,虚虚地盯着河面,一动不动。

    “你没事吧?”

    原籽温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可馥香居然连眼睛都不眨。

    平心而论,原籽温一点也不喜欢馥香。她是学校里出了名的万人睡,还曾经当街调戏安家路,再轻浮不过的女生了。可现在她看见她这样,也不由自主地担心起来。

    正在这时,一个焦急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来,“姐姐!”

    言陌生急匆匆地跑到馥香面前,他刚才买完东西回家发现她不见了,就立刻出来四处寻找。路经一家正在装修的商店,还被掉下来的油漆桶泼了半身白油漆,整个人狼狈不堪,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馥香看见言陌生,眼睛里才终于有了神采,“你放学了?那我们回家吧,爸爸妈妈也应该回来了。”

    言陌生没有回应,只是轻轻扶起她,动作温柔小心得好像馥香是一件易碎的玻璃水晶。原籽温在旁边问:“你是馥香的弟弟?”

    言陌生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微微吃了一惊。阳光穿透铅灰色的云层,从树叶的缝隙间漏下来,碎金子般撒了女生满身满脸,将她的红色运动服照耀得亮如晚霞,让人睁不开眼睛。

    他下意识地移开视线,低声“嗯”了一声。

    原籽温立刻产生好奇心,“你也是d中学的学生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不是没见过,只是你不记得罢了。

    言陌生不知怎的心里莫名的生起气来,也不知道是在和谁较劲。可他越是冷淡,原籽温越是热情,“正好我也跑累了,你家在附近吗,我去喝杯水行不行?”

    言陌生神色淡然地看她一眼,算是同意。

    原籽温不禁皱眉,真是个古怪的男生。

    回到家后,言陌生去洗澡,馥香去厨房给原籽温倒茶。不一会,厨房就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原籽温一个箭步冲进去,看到馥香坐在地上,虚弱地微笑,“我真是笨手笨脚。”

    她扶着水池边缘,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从水果篮里拿出一个苹果,“我还是给你切点水果吧……刀呢?”

    原籽温转头,看到抽屉微开,刀就放在里面。她拿出来,“是这个吧?”

    话音刚落,馥香突然高声尖叫起来,原籽温吓得手一抖,刀落到地上。

    言陌生听到声音立刻跑过来,一把拾起刀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可馥香完全失控了,她用手捂住耳朵不停地嘶吼着,仿佛陷在最深最恐怖的梦魇里。她死命地重重磕在桌角,磕得头破血流,一直流下来,染得白色的睡袍一片斑驳。

    言陌生冲上去用尽全力箍住她,馥香挣脱不开,隔着衣服狠狠地往他的胳膊上咬下去。她这一口咬得极狠,血丝立马就渗出来,言陌生脸色苍白却一声不吭。

    直到馥香耗尽全部力气,瘫软下来,他才放开她。馥香坐在地上,不住地呜咽,噤若寒蝉,像是在害怕什么。言陌生把她的头埋在自己胸前,低声安抚。良久,她才停止颤抖,漂亮的瞳孔里暗无天日,有如死寂。

    言陌生把馥香送回房间,直到她睡下才走出来。

    原籽温站在门口,低声说:“对不起,我不应该把刀拿出来。”

    “和你没关系。”言陌生席地而坐,精疲力竭。

    原籽温半跪半蹲在他身边,看见少年的脸上还沾着大片的油漆,他的个子很高,却瘦到形销骨立,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像是落了星辉。

    “发生什么事了?”她轻声问。

    言陌生望着面前的少女,有那么一刹那,他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就算找个人倾诉也好。可他不能说,这个秘密必须要烂在肚子里,至死方休。

    原籽温见他沉默,便没有再问。

    言陌生烦躁地拿出烟,用打火机点燃。幽蓝色的火苗被他拢在掌心里,透出朦胧的红光,就像捧着微曦的日出。

    原籽温看着那火光,忽然灵机一动。

    她说:“你陪我去把接下来的路程跑完吧。”

    不等言陌生犹豫,她就拉着他的手跑了出去。

    原籽温开始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跑步。因为跑起来的时候,会感到整个世界都在加速运转,两旁的景物流水般掠过,所有烦恼和难过也被抛诸脑后。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似乎一抬腿就可以拔地而起,到底任何想去的地方。

    言陌生被原籽温拉着,起先有点不知所措,可跑着跑着也被她的劲头所感染。这个女生的身上仿佛永远都跳跃着一团火焰,活得喧嚣恣意,快意恩仇。

    抵达终点的时候,原籽温累得汗流浃背,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畅快轻松。雨终于下起来,针尖般打在肌肤上,凉凉得倒也舒服。

    言陌生看她,诧异地说:“你哭了?”

    “没有啊。”原籽温举手胡乱地一抹,才察觉到眼泪早已决堤,大滴大滴地砸下来。

    有什么可哭的,明明应该开心才对啊?一切都结束了,多圆满啊。

    心里这么想着,肋骨下面便疼得发酸,似乎有把锥子卡在那里。眼眶一热,越来越多的泪水涌出来,冰冷的风吹在脸上,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几乎是下意识地,言陌生将她一把搂进怀里。

    男生的气息甘冽清凉,和安家路那种牛奶香气完全不同。原籽温陷在这个陌生的怀抱里,一时也没有回绝。

    她只是含含糊糊地说:“我不知道你们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看得出来馥香很需要你。有家人的依赖总归是好的,无论再怎么辛苦,日子总会过去。”

    那时候,同学们在周记本上最喜欢写的句子,除了“icanchangetheworld”,还有“herday”。

    无论今天多么难熬,一觉醒来又是一条好汉。所以,千万别放弃!

    言陌生点点头,将原籽温拥得更紧。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安家路就站在不远处的树丛间。他安静地注视了一会,然后转身离开。

    申敖得知安家路的决定后,并没有感到太意外。他只是说:“黑寻的乐团从出道起,就一直有吸食\毒\品的传闻。你和他们走得那么近,自己要掌握好分寸。”

    “我知道。”

    安家路想了想,拿出一张照片递给申敖,“申总,你可以帮我把这个交给原籽温吗?”

    那是他为她拍过的唯一一张照片,她穿着鲜艳的运动服,奔跑的姿势有点滑稽,头发凌乱飞扬。可是很美,他就是喜欢她的自然率真,胜过任何一件华服美裳。

    照片后面写着,“原籽温,希望你也可以找到自己的梦想。”

    多年以后,原籽温再度拿出这张照片,心头依旧仿佛压着块岩石。她会这么执着地坚持梦想,屡战屡败,越挫越勇,除了因为外婆和妈妈,也是为着安家路的这句话。

    这场荒唐惨烈的爱情最终以一种温和的方式收场,可原籽温知道她这辈子都很难再那样全心全意地去爱一个人。那时候他们还太年轻,彼此爱得太用力,给对方留下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

    七年前,原籽温通过安家路的粉丝群要到他的电话号码。她抛下一切,孤身一人去美国找他,却在街上枯等了三天三夜。

    当第五百零八个电话挂断后,原籽温轻笑。她欠他的终于算是还清了,从今以后他们便是老死不相往来。

    可后来原籽温还是遇见柏晨,他那双桃花眼笑起来和安家路有几分相似,这让她抗拒不了。所以柏晨的离开会让她那般伤心欲绝,仿佛是再一次失去安家路。

    原籽温合上杂志,和封面上的少年静静对视。

    十年过去了,安家路,你找到回家的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