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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有种的把你眼镜儿给我摘下来!”
“不摘!想动手是不?你来啊!打坏了也不用你赔!”
“我怕扎瞎了你眼警察找我麻烦!算了,不跟你一般见识,赶紧的推着你车子走!”
老方听了这一番言语,确定两边应该打不起来,这才壮起胆子上前拉架。那位五大三粗的保安他是没胆量去拦着,要拽,也只能拽住一道来的大刘。
说来今儿这吵吵真不能怪大刘,往常大家伙儿下班买菜的时候,一向是将电动自行车放在这片烂尾楼前面的,谁料到今天这片烂尾楼前面突然就成了售楼中心,还雇佣了一个壮实的寸头保安充门面。这不,大刘刚刚将电动自行车停稳当,就被寸头保安搡了一把,这种不礼貌的待遇,搁谁身上也不能乐意。
老方拉着大刘劝解说:“算了,算了!”
大刘拍着脑门叫嚣着:“别拦我!别看他比我胖!真打起来他不行!”
老方苦口婆心的劝:“得了大刘,也就是今儿你碰上了个怂的!要是个真敢动手的,你这二两肉早趴地下了!”
“哎?秃顶的,你说谁怂?”不留神,老方的肩膀被人从后背拍住了。老方一回头,眼睁睁的瞅着寸头保安碗口粗的拳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一直挡住了整个眼帘。
(二)
拍了拍实际没沾灰的衣裳,老方这才走进了家门。这是老家里的规矩,叫做将晦气关在门外面。唉!今儿这一拳挨了也就挨了,谁叫他说人家怂呢?
进门直冲着的小房间是厨房改造的,是女儿嘉嘉的小天地。没办法,女儿渐渐大了,有了拥有私人空间的诉求,做家长的不能总不理会不是?前年底老方请了年休假,独自一人忙和十余天,亲手为宝贝女儿打造了这件五脏俱全的小闺房。
进门后老方习惯性的往女儿那边打量一眼,正巧看见小丫头往书包里藏东西。不用说,这丫头肯定又是在抄人家作业。才上初中一年级就这样,今后的中考、高考可怎么办?老方怒火攻心,鞋都没换就冲进闺女的小屋,张嘴就喊:“你藏什么呢你!拿出来我看看!”
“爸!你喊什么呀!那是我的日记!”
“什么日记!分明是个蓝皮儿的作业本!你这孩子,还敢骗人!”
嘉嘉的眼圈忽然就红了:“爸!你怎么老是吼我啊!你说要是我明天早晨上学的路上遇到车祸死了,你回想起最后一晚上还吼了我,你得多后悔啊!”
“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不吉利!”老方喘了两口粗气,心里莫名的就软了,他伸出手来摸了摸嘉嘉的头,无奈说:“不能抄同学的作业,得自己做!遇到不会的,就问我!”
“知道了,爸!”嘉嘉委屈的摸了摸泪,乖巧地上一张纸条,说:“爸,签个字。”
“嗯!”老方接过纸条,顺手签下自己大名。眼见着小丫头就要拿回纸条藏起来,老方忽然醒悟,连忙探出手去夺回纸条一看——科目的名儿没瞧清楚,只见了个分数是65。
才初中一年级,考试就拿回65分来了?在老方的感知世界里,初中一年级的考试不能低于85分才对!
老方的瞳孔越缩越小,眼见着就要酝酿出点什么来,不料机灵精怪的小丫头抢在老方之前,哇一声哭出声来。丫头的嗓门不小,眼泪也当真的流,只是眼角余光却分明是狡黠的。看着老方一筹莫展的模样,丫头差点儿就破涕为笑。
(三)
张丽芳推开门的时候是急匆匆的,虽说单位破产后闲赋在家的她本应清闲,但是自打过年以来双方老人轮流着住院,使得她比全职上班的嫂子小姑子们还忙碌。
孩子骗不得妈,从单元口张丽芳就听出嘉嘉是在欺负她爸老方,因而进得门来之后,张丽芳压根没理会楚楚可怜的闺女,而是喘着粗气对老方说:“快下去吧,二泉在楼下等着了!”
老方站起身来搓搓手,出一口悠长的浊气,和老婆张丽芳交换了一个坚定的眼神,带着几分伛偻消失在昏暗的楼道中。
其实老方的生活挺不错,他赶上了中专毕业分配最后一班车,幸运的进入大型国企工作。要知道,这可是个正儿八经的垄断性国企,就是把厂门外面称作社会、把非本厂职工称作老百姓的那种国企。这种国企通常是垄断性质,发给职工的薪水加福利,通常不比做白领的研究生低。
老方的住房看起来陈旧狭小,却是位于全市最顶尖的学区;老方两口子出行都是电动车,但常年停在胡同口的那辆优利欧的车主却白纸黑字写着张丽芳的名儿。
按说老方这样的人应该没有什么烦心事儿才对,其实前一段时间老方自己的确也是如此认为的。不过自从十几年的老伙计老关也离开一线车间转去坐办公室之后,老方忽然发现自己身边没什么人了。
车间里的年轻面孔都是来自一家劳务公司,老成一些的面孔则是来自另一家劳务公司。从前与老方一同混一线的老伙计们,都转去做管理了。高级技师老关,成了唯一一个奋斗在一线上的“正式工”。
其实呢,老关在车间里挺开心,来来往往的人都尊称他一声关师傅,不用写写画画的也正符合老关的脾气。不过呢,这人就是怕人比人,别的人都爬上去做管理了,就你一个人还留在坑里,出得门来,觉得那一道目光都富含鄙视的意味。
这事儿该怎么办,其实老关心里很清楚——找人托关系。
像是这种垄断国企,盈利也好亏损也好,不牵扯到任何一点领导员工个人利益,说句难听的,别看老百姓们享受不到国企的盈利,但是国企一旦亏损,就需要用老百姓的钱补窟窿。这也就是说,别看国企挂的招牌是生产,但企业内的生产是最无所谓的,一般是全数外包给劳务公司去做。说白了,所谓的国企,就是一个层次分明的党政大机关。
如今国企的管理机构,其实与传销组织的金字塔结构颇为相似。每一个人都需要向上一层献金才可以保住位置,而最底层的干部,获取献金的途径只能是新加入者。
这也就是说,老方要想离开一线车间,加入到管理者的游戏中去,就必须走游戏规则规定好了的路线,可是老方的思想过时很久了,他固执的认为上位需要凭“真本事”,他固执的认为送礼的行为是“低三下四”,他还固执的认为,沾了不该沾的钱,是犯罪。
既然老方这样守旧,那么留在坑里做后进生就是必然的了。谁愿意做后进生呢?这也就难怪老方他过着有房有车有稳定丰厚收入的生活,但心里仍旧闷闷不乐。
老方的不快乐,不知咋的就被堂弟二泉看在了眼里。二泉虽说也是个没能耐的人,但是他心眼活泛。那天二泉劝慰老方说:“投入是为了回报,人家都是花钱当的官,收些成本回来也是应该的,这事儿看在您眼里,怎么就不能理解呢?”
老方揪揪头发,没吭声,二泉又说:“既然你看不惯现在的社会,就得拿出点清高的模样,干一线的活,您得自己告诉自己这很光荣!可您呢?偏偏又愁成这模样!何必呢?”
老方皱着眉,哼哼:“那你说咋办呢?”
二泉说:“你也送点呗!”
老方依然皱着眉,哼哼:“我送给谁去啊!”
二泉说:“前几天你那好朋友关二哥不是升官了么?他找的谁呢?”
老方抓耳挠腮的回应说:“嘶……说是新调来一个赵书记,据说老家还和咱一样呢!”
二泉一拍大腿,说:“得了哥哥,你们书记家住哪儿我来打听,星期五晚上我陪你去!你啊,准备好五万块钱,到时候咱扔下就走!”
(四)
穿梭了半个小时,老方的优利欧在一片气派的小区前停稳。下车后的老方鬼鬼祟祟,觉得到处都是熟悉的眼睛盯着他瞧。
老方的心虚不是没道理的,因为这片小区有整整四栋十八层高的高档住宅楼内全数住着老方的同事。如今国家明文规定不许国企集资建房,但是却没说不让“团购”,这个小区的市场价接近八千一平米,可是针对老方同事们的团购价只有五千一平。
当时老方鄙夷的认为这个小区位置不是市中心,且房价也不是那么让人心动,便没有报名购买。不曾想小区动工之后省级医院、重点学校、城市综合体乃至新市政中心纷纷落户小区周边,房价从八千不到一口气升到了一万二。若是当年老方报名团购,就算不入住倒手变卖也可盈利六十万元。
说来也怪当初老方没打听清楚,这个小区几十栋楼,都是被各党政机关外加医院学校银行等单位团购了的,压根就没有开盘对外卖过,你说这种楼盘可能孬得了吗?更可气的是,房子盖好了打开门一瞧,居然还是提包入住的精装修!光看满屋子的洋文商标吧,就知道这种装修不低于二十万!
算来算去,平白无故少了八十万。可把老方给气的啊,有一段时间逢人就骂,说是从百姓身上敲诈来的钱财就这么着让人私分了。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此刻二泉拉着老方嘱咐说:“我都打听好了,第一栋楼第二个单元,八楼电梯出门右手边就是!哎,你把你们单位的胸卡戴整齐!到时候你们领导记不住你的名字,还可以从胸卡上看!”
老方麻利儿的点头连连称是。二泉又嘱咐说:“我打听好了,你们书记的儿子今年出国留学,你扔钱的时候就说是给孩子买点东西!”
老方一阵口干舌燥,背课文似的跟着二泉念叨。
二泉急得一拍腿,说:“算了哥,进了门还是我说吧!反正你们单位在车间里干活的就你自己了,你们领导也知道收了钱该为你做点啥!”
哥俩寻楼乘电梯到八楼按门铃一气呵成,看似厚重的房门拉开一道缝,露出半扇儿略显浮肿的妇人脸。
二泉弯腰撅腚,二狗子见太君般的恭敬说道:“孩……孩子那事儿我们听说了,所以来……看看!”
妇人稍一犹豫,侧身打开门。哥俩两双手捏了四把汗,哆哆嗦嗦的跨进领导家门。门内景象让哥俩略感惊讶,这房子好像没传说中的那么精装修,五个平方的小门厅里一张趴趴桌,外加一对儿小马扎,那成色,比街摊上好不了哪里去。不过转念一想领导是刚刚上任的,眼下这套房子应当是处于装修期,这时候房子里要是堆满家具,反而不符合常理了。
小马扎上站起来一位高级知识分子模样的人物,看其留着小背头,穿着四十岁往上的打扮,但眉目皮肤只三十岁的成色。能保养的这般细腻,此人必是领导无疑。
二泉见领导的眼神过来了,连忙指着老方,一面干笑一面介绍道:“我……我哥这人吧,很老实!都……四十了吧,还在车间里干体力活!你看他累的……都秃顶啦!哈哈,哈哈。”
领导点点头,问:“两位的目的……”
二泉掐了一把老方,老方一个激灵就将厚厚一个大纸包扔到了小方桌上。纸包扎的不严实,一摔之下,“嘭”一家伙爆了一地钱。
“这……这……”领导和开门的妇人都傻了眼。
“孩子不是正用钱么!我们走了啊!您别送!”
丢下最后一句话,二泉扯了一把老方,哥俩夺门而出。打眼一瞧电梯还在十八层上,哥俩干脆顺着楼梯奔出了住宅楼。
坐在优利欧狭小的车厢里,哥俩抹着大汗浑身轻松。老方重重一拍二泉肩膀,吆喝:“放下车,哥请你喝星巴克去!”
“哥,大半夜的喝那玩意,有病啊!”二泉拍着方向盘,嚎啕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