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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笔自打初春就埋下了,元光三年的雨水格外充沛本是好事。但进五月后还一发不可收拾,半月的倾盆大雨致使黄河决口,十六个郡受淹,黄河于顿丘改道,黄河所到之处几乎变成沼泽之国。
而边郡多处的急报更是雪上加霜,天灾人祸搅得刘彻几乎睡都睡不着。
顶多睡两个时辰就往宣室殿中去议事,人不免消瘦了许多。
黄河水患偏偏在派了汲黯、郑当时这样绝对信得过的能臣率汉军十万去紧急救险,还是时塞时坏。呈上来的急报死伤无数,几万人将在灾后无家可归、流离失所。要是朝廷不能及时控制局面,后果不堪设想。
刘彻是能想的办法都想了,急的寝食难安。
他急躁,但还不能在朝臣面前乱了阵脚。也就只有在阿娇面前诉诉苦,期望她能不能说出点建设性意见。
但阿娇扫过刘彻案上的竹简,就漫不经心地就收回了目光,一言未发,照旧还看她的书。
刘彻急的在殿中直打转,见她这样不当回事,心里刚要冒出些火气。忽然又明白过来,阿娇这是看明白了什么吧?
他走过去抽掉阿娇手中的帛书,直视阿娇,“娇娇,你既看出了什么,为什么不说?”
阿娇嗤笑出声,去他手中抢过帛书来,还是没有回答他。
刘彻已经隐隐明白过来了,这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皇后,母仪天下,事再大再难能比得过天下万民?
“陈阿娇,朕叫你说!”
这么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直呼其名,更是罕见地带了怒气。
阿娇这才放下帛书,含着冷笑走到宣室殿正中悬挂的舆地图前,信手在地图上轻轻地点了一点。
还是什么没有说,重又坐回去。
刘彻狐疑地走上去,细细地看她指过的地方。黄河决口这一向是决于南岸,而她指的是黄河北岸。
北岸?
他电光火石之间,明白了过来。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狠狠地往图上砸去一拳。大声朝外喊道:“春陀,去宣太尉窦婴!”
阿娇翻动着书页,嘴角浮起笑容。
如果说以前的骄纵僭越,刘彻还能勉力容忍他。这次置灾区十六郡于洪水肆虐中,算是彻底触碰到了刘彻的底线。
就是她,不为私仇,也不能视而不见。
历史上,田蚡上奏武帝,以久堵无果,说皆为天意,不可以人力强塞,塞之未必符合天意。武帝由此,不再提治河。
几十万人的冤魂,不能安息。
此后黄河水患经年不绝,一直等到二十三年后的元封二年,汉武帝才征发数万人修黄河决堤。
田蚡,这么多年中又该有多少亡魂呢?
她胸中似有猛虎在咆哮。
“太尉窦婴到!”
春陀熟悉的通传声响起来了,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刚毅威严,身板挺得笔直的魏其候窦婴昂首阔步地进来了。
“陛下圣安,娘娘圣安!”
“太尉,来!”刘彻含着急促和期待唤起窦婴,指向舆地图。
窦婴抬起脸,微微地瞟向阿娇。后者投给他一个气定神闲的眼神,窦婴便安下心来了。起身大踏步走向舆地图前,沉声问:“陛下,急招臣来是?”
刘彻极力在窦婴面前按捺着怒意,尽量语气冷静地指着舆地图。“太尉,黄河水患久治无功,且多决于南岸。其根本原因在于南岸郡县都是朝廷用地,而北岸则多为列侯王公的封地。或者说的再明白一点,丞相的封地在河北。最重要的是,水决南岸,北岸的压力就没了。”
他说到这里,恨恨道:“难怪丞相在朕面前说起黄河水患,顾左右而言他,搪塞朕,糊弄朕!”
窦婴默然,静静等待着刘彻的下文。
“太尉,你劳苦功高,镇得住场面,你去!去黄河替朕传旨,极力救援北岸!朕再给你五万人!”
看来陛下这是拿他这个一贯田蚡的死敌来对付田蚡啊,窦婴心中明悟,脸上丝毫没有显出得意来。
一国之相,为了自己封地的收成,置十六郡的人命如草芥!
他不觉看向阿娇,阿娇也在看着他,神情复杂,眼神悲悯又坚定。
窦婴神情肃然,点头道诺,领旨而去。
六月上旬,太尉窦婴遵旨赴黄河治水。调北岸守堤防半数汉军于分拨下来的五万人权利救援北岸水患,黄河决于南岸,水淹千亩良田。
封地在南岸的王公贵族纷纷往丞相府去诉苦,丞相的封地全在河北,这次受灾最重的就是丞相。
他们原以为丞相天然的就当和他们是同一战线,事实上的确如此,只不过田蚡这次恐怕是自身难保了。
七月间,刘彻以受贿弄权、结党营私免田蚡丞相一职。
事先,未露半点口风,打了朝臣们一个迅雷不及。后宫中知道的消息稍晚一点,王太后就是有心回护也已呈定局。
而于阿娇,或多或少泛起点失望:就这样而已?也实在是太便宜了田蚡,就算他永生不再起复,凭着王太后的关系也照样能活的尊荣无比。
不过,已经登过高的人,跌下来才更疼吧。
权势之于田蚡,是比命更宝贵的东西吧。
但她想要的,始终还是他的命!一报还一报!
她坐在椒房殿,摸着怀着昱儿时自己给他做下的小衣服。宫中做的,在昱儿夭折后都烧给他了,这一件是她无意间收拾时发现的,想必是错漏的。
衣服是小女孩子的款式,想想那个时候还为了是男孩是女孩发了场脾气呢。
昱儿,再等几天,娘就能叫你吞下这口怨气。
她轻轻地摩拭着衣服,长长地透出一口气来。
长信宫中,王太后又气又急,等到下了朝会就被急召来的刘彻一进寝殿。王太后噼里啪啦地把身前的条案退倒,首饰、杯碟摔了一地。
刘彻假作不知,赔着笑上前道:“母后,这是哪来的这么大气性?”又向两旁的宫人,“还不收拾了?”
王太后见他这样明知故问,气血翻涌,含着怨恨大声说:“陛下,何必要在哀家面前装傻呢?”
刘彻默然,堆砌的笑一下沉下去,挥手叫左右退下去。
王太后不等人走完,就劈头盖脸地向刘彻气急败坏道:“陛下,现在是越发讲起天子的威仪了,一国丞相,说免就免。你的舅舅,论忠心谁能比得过他?这可是你的亲舅舅!”
刘彻没有说话,自袖子里取出早就备好的帛书递给王太后,沉声道:“母后看看吧。”
帛书上面是田蚡多年的违法之举,王太后一行一行地看下去,看到建元年间田蚡同淮南王的金银书信往来,终于看不下去了,抬头向刘彻还含着几分侥幸地问:“你舅舅在朝中树大招风,这些当不得真。这是谁诋毁你舅舅?”
刘彻含着苦笑望向王太后,摇了摇头,“母后,这些已经过去了的事,不管舅舅有没有首尾两端过,朕姑且可以当作不知。但是黄河水患连天,舅舅对南岸是能淹就淹,百姓是鱼吗?会水吗?”
王太后心直往下沉,她望向刘彻还想说什么。刘彻陡然提高声音,激越地说:“母后,您幼年也是吃过苦受过罪的,怎么就不能将心比心呢?更何况,这汉室是父皇交付到儿子身上的重担,儿子不敢有半分马虎!”
望着铿将有力的儿子,王太后嗫嚅着嘴唇,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刘彻行了一礼,转身大踏步而去,王太后望着手中的帛书终于流出了两行清泪。
隔日,武安侯田蚡进长信宫,王太后为淮南王旧事勃然大怒,拒不相见。
田蚡无法,只得出了长信宫,向宣室殿去。
窦婴一被天子派到黄河治水,他就觉出了不对来。但亡羊补牢,为时已晚。望着灰蒙蒙的天,他有些不甘又有些侥幸。
不甘是因为丞相一职说叫陛下免了就免了,偏偏最能为他说话的王太后还叫淮南王的事给气昏了头,连见也不想见他。
侥幸则是因为这些事压在手里,时间久了也就越发说不清了,还不如这样给张扬出来。他也正好去同陛下谈谈,于淮南王一事他自认还是能说清的。
就是姐姐,也就是两天的气性。
就是个傻子,也该明白亲舅舅哪有放着外甥不帮去扶外人的道理?
到了宣室殿庭院,皇后正在廊下赏花。听见脚步声,回眸一笑。田蚡心知自己的下台少不了皇后的从中帮忙,但脸上还是浮起和善的笑,同皇后见过礼,就要往宣室殿中去。
阿娇不慌不忙地叫住田蚡,语气关切地问:“舅舅这是要去见陛下?”
这不是废话吗?
田蚡微微颔首,阿娇却还没有完,眼中波光一闪,轻轻地说:“舅舅不必进去了,太尉治水初见成效,今早陛下等不及已亲往黄河去视察了。”
她身处花木之间,着一身明黄色衣裙,风华逼人,声如珠玉。
田蚡惊道:“陛下?”
陛下竟然出宫往黄河去亲自检视水利了,他的心发起苦涩来,这又是皇后撺掇的吧。
忽然间,他想起了最重要的问题:“那朝政呢?”因为急促,声音不免带了几分责问。
阿娇浑不在意这个,含着笑答道:“陛下已全权交付给本宫,本宫虽然一知半解,但朝中能臣想必能尽力分忧。”
她一双桃花眼波光粼粼,动人无比。
落到田蚡眼中却是格外地刺眼,皇后代理朝政,牝鸡司晨!这不是胡来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