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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珺办成了一件大事,只觉得志得意满,跟着苏河从府衙走出来,到底是少年心性,得意地问苏河道:“苏大哥,你看我今日说话可好?”
“好,好的很!”苏河乐呵呵地大声夸赞道:“果然是柳兄高徒,我不如也!”
“大哥谬赞,谬赞!”周珺口不对心地推辞了几句,随后问道:“我听师尊之意有意要拿毛一鹭老贼开刀,只是老贼是魏忠贤走狗,又是应天巡抚,我们该如何与他相斗?”
虽然周珺不是特别理解明朝官职,但是应天巡抚这种从二品的高级官员他还是知道的。虽然他跟着师尊一路上逢山开山,遇水叠桥,威风无比,可是那都是在穷乡僻壤,对付的都是一些低级官僚。而这应天巡抚应该是整个大明帝国南直隶地区最有权势的几个人,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巡抚者,“巡行天下,抚军按民”,可见是军政大权一把抓的封疆大吏,手里是有兵的。虽然在这南直隶想要大规模调动兵力绕不开南京的内外守备和守备太监,但是这苏州本地就有一个千户所,调集几百士兵驱散士子也不是太难的事情。
这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周珺虽然知道巡抚不敢对这一两千士子下黑手,心里还是有些担心的。
“哎呀,不用担心,柳兄弟乃是文曲星降世,料必有中,谋必有成,那里是一个应天巡抚能比拟的?”苏河似乎是被一路来的成绩冲昏了头脑,确实,这样一路走来很多昔日高高在上、趾高气昂的地方官员都不得不对这一群数量庞大的士子以礼相待,生怕被愤怒的士子们折辱,这让生员们既感新鲜又感兴奋。但是眼下的对手毕竟是一个朝廷大吏,一方诸侯,他们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吗?
周珺有些忧虑。
想了想,他问道:“那师尊眼下正在何处?我忙着给别人分配任务,又跟着大哥来府衙说服史知府,竟然不知师尊去了何处。”
“你师尊昨日得了你买的那几百斤硝石,眼下在南城徐家坊租了个染坊,带了几个伙计,正在搞什么发明。”苏河说完这句话疲倦地打了个哈欠:“你师傅放出话来,天启七年十月底之前魏忠贤必然败亡,老贼不死他就亲自到京师和老贼决一死战,要么老贼死,要么他效仿东林六君子死在京师,这话说得又狠又决绝,估计整个苏州府快传遍了。眼下这朝廷一日不分出胜负,毛一鹭就一日不敢主动来招惹我们,老哥哥我先去找个粉头搂着睡了。今晚若是无事,你也一起来吧。”苏河呵呵一笑:“都说这姐儿爱俏,鸨儿爱钞,兄弟龙章凤质,粉面丹唇,正是这姐儿们的最爱啊!”
周珺闻言立刻面红耳赤,纵然他做过小唱少年,与妓子混迹一起,在男女之事方面却是个雏儿,只是推辞道:“这却是不好,我还是去染坊看看师尊有何吩咐吧。”说完这句话,他骑上白马,也不顾自己能不能飞奔,打马走了。
柳旭对周珺非常慷慨大方,这匹年轻白马神骏异常不说,配备的马具也都是上品。马鞍由白银装饰,挂着红色丝绸的流苏,褥垫由白色绸缎装饰,里面填充的是上等的松江棉花,坐上去好像坐在云端一样,白铜的马镫在日光照耀下闪闪发光,使得周珺整个人好像从光中走出一般。周珺轻轻挥动象牙马鞭,马鞭由纯白的皮条编成,既轻便又得力,挥舞起来虎虎生风,还带着白马鬃毛做成的缨子,让周珺爱不释手。
这是周珺第一次让白马奔跑,白马似乎存了显摆自己的心思,咴咴叫了一声,小步奔跑起来,速度越来越快。周珺原以为白马全速奔跑会非常颠簸,却没想这白马走得非常平稳,好像在冰上滑行一般,周珺只听得两耳风声作响,白马已经窜出去十几丈。他们此刻已经走出府前街,眼前就是闹市区,到处都是摆摊卖水果的小商小贩,人声嘈杂,众声鼎沸。周珺有意让白马慢些下来,而白马却不听他的,只是一味加速快跑,眼看前面就是一个卖鲜鱼的摊子,摊主穿着青布上衣正在和客人讨价还价,唾沫横飞,指手画脚,一副亏大了的样子,却听见前面马蹄声,一抬头只见到一匹白色的奔马快速奔来,速度好像电光火石,不由得惊叫一声“啊呀!”
“不好,不好!”周珺眼看就要撞到人了,不由得心里惊慌,连拉马缰绳都给忘了。他闭上眼,准备迎接料想中的碰撞,却感到自己好像腾云驾雾一般,连忙睁眼查看,却发现这白马已经一跃而起,从摊子上跃了过去。
“好白马,好白马!”周珺听见旁边围观的人大声喊叫,有的还喊着:“白马俊,骑白马的小郎君更俊!”
周珺心知这一跳完全就是白马自行其是,哪有自己什么事,脸上发烧,只想着快点离开此处,一夹马腹就要从一条小巷离开。
他正转向间,却听见巷内传来“哎呀”一声惊叫,周珺立刻紧拉缰绳,只听见白马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抬起,差点踩到一个跌坐在地上的青衣小厮。
周珺连忙下马,他定睛一看,这小厮十二三岁的模样,穿着青布曳撒,头顶小圆帽,脚上一双蓝色小皮靴,腰间系着皂色丝绦,活像个外出治病的郎中,但是她的长相却相当不错,一双眼睛,如水似月,顾盼间似乎有无尽情意,肤色雪白,显然是从来没有晒过多少太阳,自小养尊处优的,她的一对耳朵藏在一头黑发后面看不到,但是整张脸娇俏可人,比之周珺曾见过的青楼名妓也不遑多让。周珺不由得笑道:“看你一副郎中打扮,却长得比那兔儿爷还要诱人,想来是逃家的小姐吧!”
“你这人!”这个女孩似乎没有想到自己的伪装会被人识破,不由得又惊又怒:“你先闹市纵马,差点伤到我不说,又口出谰言,污我是个女子,当真是不当人子!”
她说话非常好听,让周珺想起了珍珠落在白玉盘上的声音,一颗,两颗,那种珠玉碰撞的声音既高贵又美丽,让人听了就不愿停下。周珺伸出手,想要拉起女孩来:“和你开个玩笑罢了,来我拉你起来!”
“谁要你拉!”女孩看着周珺伸出来的手,这手洁白如玉又端正美观,好像一尊白玉的菩萨像,一抹火烧云漫上面庞,她狠狠瞪了周珺一眼,自己爬了起来,又伸手拍了拍身上衣服上的尘土,显然是一个特别爱干净的人。
“小姐姐,你一边说自己不是女流,一边又不敢和我有身体接触,这岂不是自欺欺人?”周珺虽然在苏河那样的花丛老将面前丢盔弃甲,到底对付一个女孩子还是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的。
“谁怕了?”这个女孩个性看上去很倔强,她一听这话立刻把手伸出来,狠狠拉住周珺的手,用力攥紧。她似乎很用力,脸色憋得有些通红,但是她的力气实在不大,而周珺从小又修炼过武艺,所以根本没有什么感觉。
但是周珺故意做出一副疼痛不堪的样子:“女侠好大的力气,女侠饶命!”他表情夸张,两眼圆瞪,歪嘴斜眼,好像痛苦不堪的样子。
“知道怕了吧!”女孩心地似乎很善良,轻轻松开手,随后才发现有些不对劲,立刻横眉怒目:“你怎么还叫我女侠?”
周珺也揉了揉有些发红的手腕,得意地说:“正常男子都有喉结,你喉头平平一片,如何能说自己是男子?”
“我天生喉结较小,有是有的,只是看不出来罢了,而且我看你喉结也并不大,如何能说我呢?”
“你耳垂上有洞,显然是扎耳环留下的耳洞,虽然江南士大夫喜爱女服,但是似乎没有戴耳环的!”
“哎呀,不好!”女孩慌忙用手去摸耳朵,却发现耳朵原来被自己长发挡着,周珺如何能看得到?她怒道:“你这人竟然使诈!”
“使诈是不敢当,只不过是揭露真相罢了。倒是你——”周珺换上一副凶狠的表情:“莫不是大家的逃奴?说不得要跟我去见官,我还能领点赏钱!”说这话的时候,周珺一直用心观察着女孩的神情,她的心情很复杂,说不清自己究竟希望女孩是逃奴还是不是。如果是的话,他可以直接掠走她,反正江南这么大是找不到自己的,如果不是,那就说明这个女孩身份高贵,想要接近她就很困难了。
女孩一点都没有流露出害怕见官的意思来:“见官?见官就见官,只怕到时候你吃了大亏,还要找我诉苦!”
不害怕见官,说明这个女孩是经常见到官吏的,一般人对于官老爷都是避之不及的,哪里敢去见官呢?唯有官宦人家或者勋戚人家的子弟经常见到官员,知道这些大老爷们其实和一般人没有什么区别,才不会害怕见官。这说明眼前的女孩身份高贵,并非可以空口白牙几句话唬住的。
“哎呀,我倒是想带你去见官,只可惜你们苏州府的知府大人被我恐吓了一顿,都不敢出门了,你去见他也见不着!”周珺不知为何,把自己今天最得意的经历拿出来吹嘘一通,或许是男人在女人面前都是这样的急于表现自己吧。
女孩哪里肯信,她嘟着嘴,粉色的唇瓣好像最娇艳的花朵:“你这人,满口谎话,史大人乃是从四品的大官,怎么可能被你这黄口小儿吓住?若是换了松江才子、文曲星下凡的柳旭柳公子还差不多!”
她说起这些话来头头是道,还清楚朝廷官位品级,显现出了良好的家教。而她说起柳旭时神采飞扬,眼露向往之色,这让周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过他随即就反应过来,师尊对他恩重如山,他怎么能对师尊不满呢?而且这小女孩的仰慕最靠不住,今天还有,可能明天就没了,他又何必吃这飞醋?
这么想着,他又自豪地说道:“不瞒你说,我就是柳公子的首徒周珺,一路上师尊的生活起居、机要文书都是我处理的!”
“你?”女孩斜着眼望了望他,又看了看他神骏的宝马,面露怀疑:“虽然不认识你,估计你是外地哪家的富贵公子吧,你家里有财有势或许是真的,但是怎么可能是柳公子的首徒!”
周珺有种被人挑战的感觉,他自幼流落江湖,遭遇的挑衅也不在少数,从来没有动过真火,但是在眼前的女孩面前却觉得难以控制自己的脾气。他伸出手,朝着少女挑衅道:“你既然如此厉害,又不相信我,那我现在就要去找师尊,你可敢跟我同骑一匹白马?”
他浑然没有想到,眼前的女孩显然是官宦人家子弟,怎么可能破坏礼教大防和他同骑呢?
“哼,骑就骑,若是见不到柳公子,休怪我对你不客气!”少女一踩马镫,瘦弱的身体竟然行云流水一般飞上了马背。周珺一愣,随即露出一个灿烂得好像六月的阳光的微笑,也跨鞍上马。
白马哒哒的马蹄声渐渐远去,鞍鞯上的银铃泠泠响动,奏出一曲优美的骊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