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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音咬字格外清晰醇厚,听来自有一种亲切感。睍莼璩晓
冷知秋止步,又喜又怕,喜的是,这里还有人、并且能听见她说话;怕的是,这人是谁?这里只有他和她吗?他会不会害她?
以前,她不会想这么多,如今,也慢慢习惯了危机感。
“阁下是谁?”
“我是地狱恶鬼,呵呵!”这人故意笑得夸张恐怖。
“……”听声音年纪应该不小了,还这么顽皮。
冷知秋反倒觉得心定了不少,“您在哪儿?为何叫我不要往前走?”
“咦?小姑娘不怕?”那地狱恶鬼讪讪然不已,“唉,没劲!睡觉睡觉,一晚上吵死了!”
这时,另外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老孙,适才外面吵闹的,似乎有文龙在里面啊?”
被称为“老孙”的地狱恶鬼懒洋洋道:“是有,又如何?他们又救不了咱们。”
冷知秋心里一动,这两个人似乎认识公公项文龙?听声音方向,他们似乎是在她的脚底下。
“阁下二位,你们在哪儿?”她又往前走了两步。
“停!再走就掉下来了,傻姑娘!”老孙急忙喝止她。
这时,一个惺忪朦胧的女子声音道:“唔,老孙在和谁说话呀?一会儿又有的苦头吃,快些睡觉可好?”
听到女人的声音,冷知秋别提多惊喜了,这下子完全不害怕了,只是为何那女人听不见她说话,而老孙却能听见?
“你们在哪儿?”她再追问。
“知道了对你没好处呀,小姑娘,赶紧走吧。”老孙说完就对另外两个道:“是个小姑娘,我猜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吧,脚挺小的,走路轻飘飘,应该是个漂亮小姑娘,哈哈。”
“……”冷知秋恶寒了一阵。
现在怎么办?她往回走,走了半盏茶工夫,终于回到了进来的地方,伸手摸摸,四周都是潮湿黏腻的土墙,夹杂着碎石岩土草根,摸着让人毛骨悚然,推推又纹丝不动。
“我出不去呀,如何是好?”她只能再向老孙求助。
这次却没人再回应她。
她彷徨无助的又往里走,累得两眼发黑,却听见脚底下的人开始传出沉睡的浅鼾。如果再往前走,就会掉下去?掉下去是和那三个人一起困住吗?在上面是困住,在下面也是困住,那还不如下去得了,至少有三个伴儿……
这么想着,她便慢慢试探着往前,突然脚下一空,人便栽落。
“呀——”虽然有心理准备,她还是忍不住惊呼出声。
却不是直直坠落,而是蚁穴一般滚到西又滚到东,一路倾斜向下,也不知滚了多久,等到落地时,冷知秋已经昏了过去,磕得满头是包,小巧的绣花鞋没了,一身好衣裳也全磨破了。
……
也不知过了多久,冷知秋幽幽醒来,只觉得浑身哪里都疼,尤其是右手,疼得她脑门神经都跟着一抽一抽的。
可她还没呻吟出声,四周却响起比她更痛苦的呻吟声。
“啊——”
这一声声此起彼伏,凄厉残酷,仿佛好几个人正在油锅里煎熬一般,听得冷知秋浑身冒冷汗,挣扎坐起身,举目四顾,只见火把映射下一个方顷的洞天,两旁各有四间铁笼子般的牢房,中间一根两人合抱的大铁柱,柱上燃着四支火把,照见洞壁上的钟乳,五彩炫目,光怪陆离。
一条小泉水从一个空洞里细细流出,在她身后不远处积了个小水池,浅浅的只有一尺深。
这显然是个隐藏起来的秘密监狱,牢房里三三两两关着几个人,一眼数去,六男一女,年纪大的已经白发苍苍,年纪轻点的,也已经胡子及胸、年在四十左右了,唯一一个妇人,蓬头垢面又黑压压的看不清面目,依稀年纪也不小了。
这些人也不知怎么回事,捧着肚子在地上打滚,似乎痛苦万分,一声声压抑不住的凄厉惨叫溢出口边。
过了一会儿,一个刺耳难听的声音问:“今儿有没有人想开了?”
冷知秋听到对面山壁上有铁链响动,随之吱吱嘎嘎似乎开启了什么铁门,忙挣扎爬起身,躲在中间的大铁柱后,却见眼前铁牢里是一个年纪四十开外、身形清瘦的男子,一个年纪似乎更大一些、体形并不高大的男子,还有一个,则是那唯一的一个妇人。
清瘦男子捂着肚子缩成一团,却抬头看到了冷知秋,惊讶的张张嘴,旋即冲她使眼色,叫她小心侧后方走进监狱的人。冷知秋看他有些老顽童的样子,便猜这大概就是“老孙”了。
刺耳难听的声音再次响起,就在冷知秋身后,隔着铁柱。
“其实咱家都懒得再问你们这帮臭虫,唉,一晃眼都十几年了,咱家也累了。刚来时,这里还关着二十几个,现在,一、二……”
听这语气声音,倒像是个老太监,颤悠悠开始点起人数。
冷知秋拎着耳朵听他的脚步声,随着他走动,绕着铁柱子躲。
“唉,就剩七个,快一年了,上头也不再来提人,不晓得要陪你们七个耗到什么时候,唉,唉——咱家想回老家养老哇……”
这老太监唉声叹气不停。
铁牢里的七人渐渐从痛苦中平息下来,个个像死猪一般躺在地上,呼呼喘气,没人搭理老太监。
冷知秋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不知该不该现身,问那老太监带路放她出去?但又怕好不容易从梅萧手里逃出来,万一出去便又被梅萧逮住,岂不糟糕?想着还是先问问铁牢里的人怎么回事才好。
老太监啰嗦了几句,便给七人发了馒头稀粥,颤巍巍又走了。
铁门吱吱嘎嘎关上,等到人应该走远,老孙就先问:“小姑娘,不是叫你不要下来吗?怎么不听劝?”
冷知秋便把自己的情况粗略说了一遍,她估计这些人和项文龙有渊源,又由老太监看管在这样秘密的所在,八成又是为了项家的秘密,所以也就没隐瞒自己的身份。
“啊?”众人齐声惊讶不信。
一个面色惨白发青的人质疑:“你说你是项文龙的儿媳妇?有何凭证?”
“这哪里有何凭证可言?即便有婚书,知秋也不可能随身携带,到处示人:喏,吾乃项宝贵之妻——如此这般?”
“……”
老孙道:“项文龙的儿子,孙某是见过一面的,要说这小姑娘,倒也和那后生般配,都是俊得让人嫉妒呀。小姑娘,你说说,你公公婆婆怎样的人,你夫君项宝贵又是怎样的人?”
他这是考较冷知秋,来求证她的身份来历。
冷知秋便道:“公公仙风道骨,奈何命运多蹇,为人颓废;婆婆豪爽女侠,只是有些粗蛮不讲理;家中还有小姑一个,至于夫君他……他既有千般好,又着实可恶,不过,知秋自己也不是好媳妇,这才夫妻争吵,落得如今这样的境况,也不知外面究竟如何了?夫君他……”
她咬唇说不下去,眼中有些酸涩。项宝贵想必寻她寻得着急,想着他的神态样子,此刻,她早就心软后悔,恨不能立刻飞回他的怀抱,就算生气也要当面打他咬他便是,再不想如此莫名分离,不知各自的前途安危。
有些感情,无法掩饰。
铁牢里的人默默看她,心里都已经信了八分。
老孙幽幽叹息:“你若真是项文龙的儿媳妇,那可惨咯,掉进这里就别想出去了。”
果然如冷知秋猜测所想,这些人都是项家好几代的知交幕友,外面的人只道当年老皇帝下令血洗苏州,杀光了文士,灭光了张家、项家有关的人等全族,没想到,老皇帝留了一手,不仅保留了项文龙一根独苗,还偷偷将二十几个与项家关系最密切的文士全都抓在这里,秘密审讯折磨。
究竟是什么好东西,让老皇帝这样垂涎到死不忘?
连项宝贵都不知道,这几个残留的人难道会知晓其中一二?
冷知秋想起这里的声音有些古怪,外面听得见里面,里面却听不见外面声音,也就不敢问这些人关于项家的问题。
老孙给冷知秋介绍了铁牢里的七人,又匀了一个馒头给她充饥。
牢中七人,老孙叫孙仲文;与他一起的夫妇俩,声音沙哑的男子叫王爽,妻子也姓王,众人都称呼她为小王;那个面皮惨白发青、有些多疑的人,则叫顾博;年纪最大的老者,叫司马旬;其余两人,一个叫谈硕,一个叫张良。
冷知秋眼睛一亮,问:“有一本《洪泉友人棋谭》,著者乃司马旬,敢问老先生可就是那位批驳朱熹理学‘泯灭人性’的司马旬?”
司马旬意外的停下喝粥,没想到,隔了几十年,还有个小姑娘记得他当年写的一本书,内心不由得激动起来。
“正是老朽。”
冷知秋比他更惊喜,恰如一个小粉丝见到了传说中的偶像,雀跃得忘了身在危险的监牢,忘了身上的伤痛,直奔过去,隔着铁牢柱墙,就和那已经六十多岁的司马旬攀谈起来。
说了一会儿,正兴头上,外面脚步声渐近,铁链当啷,看来老太监回来了。
冷知秋急忙又躲到铁柱子后。
“刚才你们在说什么?咱家好像听见了一个小姑娘说话的声音……”老太监疑惑的巡视过所有人。
“老阉贼,你宝贝都没了,还想什么小姑娘呀?”孙仲文嘿嘿笑着调侃老太监。
“就你嘴巴贱!”老太监懊恼的解下腰间一条皮鞭子,唰啦就抽了孙仲文一鞭子,只不过打在铁牢柱墙上,威吓大于实际效果。
这一鞭子已经让老太监气喘吁吁,看来真是老了。
“等着吧,上头换了总管公公,很快就要来提你们这几个臭虫,到时候有你们好受的!哼!”
众人脸色顿时都有些变了。
王爽问:“何时来提审?”
“怕了?嘿嘿,快了,最多个把月,宫里就会派下人来,到时候,先拿你这姓孙的刁嘴开刀,再好好弄死你们其他几个。”老太监怪笑着,阴森森说完,就带着空碗、食盒走了。
——
稍晚,冷知秋再和这七人小声说话,才知道这些人有的已经关在这里二十多年,孙仲文和王爽夫妇关进来的时日最短,也有将近十年了。
他们全被喂了一阵蛊毒,每天卯时,蛊虫就会醒来啃咬他们的肚肠,只咬不吃,因此剧痛难忍,但又不伤性命。这种折磨将会持续整整七个时辰,随后蛊虫睡眠,他们才能脱离苦海。这时,老太监便会送来食物,吃完后,他们也就只剩下睡觉的力气。
如此生不如死的生活,他们已经过了一二十年,每日腹痛成为他们计算时日、了解时辰的标准工具,比日出日落还准时。
这些还不算难熬,期间,常有宫里派下来的总管公公,三不五时提审他们,就将其中一个绑在中间的大铁柱上,拷问项家的秘密,用尽酷刑,折磨至死。
这些年,死于酷刑的昔日好友,已经有将近二十人。
最近一年,也不知什么缘故,宫里的人再没来过,只有送饭的老太监每天絮絮叨叨来报到。
孙仲文告诉冷知秋,老太监身上没有铁牢的钥匙,他曾试图用计骗过老太监,想要逃出去,结果白费工夫。
冷知秋默默听着,心想这些人对项家真是忠心耿耿,这样难熬的折磨,也不说出秘密。换做是她,怕是早就全盘招供了。
她在这地牢里来回细细察看,看到自己滚下来的洞口正位于小泉洞的上方,便跳着脚摘下一支火把,将火把往洞里照了照,发现弯弯绕绕、内壁光滑如镜,凭自己的能耐,要爬上去是不可能的。
那蚁穴一般的弯道,应该就是里面听不见外面、外面却听得见里面声音的蹊跷所在。
狱中七人开始沉入梦乡,发出鼾声。
冷知秋有些气馁的放回火把,就着那浅浅的池水清洗自己的脸面和伤口,掏出绢帕,伸进衣服里草草擦拭了一番。她是有些洁癖的人,如今这样的环境,她也忍不住要清洗干净,用手指梳顺发丝。
右手掌心的伤口裂开越来越大,已经红肿起来,疼得她半边身子都打抖。此刻静悄悄身处光影恐怖的密牢里,恍如噩梦,她忍不住思念夫君,想着若有他在身边,必定能够脱险,必定得他百般爱护,他怎么会舍得她受这样的伤痛?
又想,跑出梅萧营帐时,南边分明战火正猛,难道是项宝贵在和梅萧互斗?会不会受伤?公然与一城守备军、紫衣侯的淮安军作战,这“造反”的罪名可跑不掉了……糟糕!
越想越心烦,渐渐靠着司马旬那间牢房的外壁便睡着了。
次日便被牢里七人痛苦的呻吟吵醒,看来卯时到了。看他们痛苦挣扎,甚至口吐白沫,冷知秋不寒而栗,他们在受煎熬,她这个观众也不轻松。
待到戌时,蛊毒阵痛结束,老太监准时来送饭。
……
如此熬了将近一个月,冷知秋手上的伤已经慢慢溃烂,加上饮食不足,睡眠不好,便发起烧来。她自知再不医治,右手怕是要废了。
这日,她鼓足勇气,突然出现在老太监面前。“公公速放我出去,我乃紫衣侯的朋友,有话要对他说。”
老太监惊呆了。狱中七人也惊呆了。
顾博怒道:“这小妇人果然是个奸细!”
直到这时,冷知秋才看清了老太监的模样,一张老脸跟树皮似的,吊着眼皮的浑浊眼球鼓出来,鼻如鹰钩,嘴似皱菊,披散着又黄又白的稀疏乱发,头上压一顶宦官的坡帽。
在不太明晰的火光下,这老太监就像地狱恶鬼一般,着实吓了冷知秋一跳。
老太监惊讶过后,死死盯着冷知秋,嘿嘿怪笑道:“什么紫衣侯?咱家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可没听过这号人物。就说总听见小姑娘说话,还真有一个,嘿嘿,嘿嘿,小姑娘打哪儿冒出来的?真是小仙女一般。”
冷知秋见他神色阴暗恐怖,吓得退了一步,暗暗诧异,这老太监孤陋寡闻,居然不知道紫衣侯,这下糟了。
其实细想下来,也不怨老太监。一年多宫里没有派人下来,梅萧又是这一年才回京领的职衔,老太监不知道紫衣侯何许人也是正常。
想了想,冷知秋又尝试:“我父亲乃是苏州学政,便是当今皇上,也算我的故交,你若放我出去,我可保你立刻返乡养老。”
老太监愕然一瞬,“当真?”
“绝无虚言。”
老太监犹豫了好一会儿,摇头道:“不可能,皇上怎么会是你一个小姑娘的故交?知道了这个密牢,没有人可以活着出去,小姑娘你别白费心机了。”
说完又盯着冷知秋嘿嘿怪笑。
冷知秋见他要扑上来的架势,吓得往边上躲。“你要做什么?”
“嘿嘿,小姑娘长得真叫肉疼,心肝儿也疼……来,让咱家抱抱,亲亲……”
老太监如鬼一般扑向冷知秋,冷知秋尖叫一声,再逃再躲。
她做梦也没想到,一个老太监居然也会对她起歹念,他要做什么?这可怕的老东西!
铁牢里的七人先以为冷知秋骗了他们,是什么大官的朋友、女儿,还和皇帝交好,因此对于眼前发生的事,冷眼旁观,暗骂活该。
两人一个扑,一个逃,绕着铁柱跑得气喘吁吁。
冷知秋又饿又累,终于跑不动了,被那老太监扑倒在地,眼瞅着老太监一张令人作呕的老脸就要凑上来,她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夫君救我,知秋在这里!”
——
榕树街项家,一片愁云惨雾。
二进正房榻上,项宝贵昏昏如死的躺着,没有丝毫动静。
项文龙夫妇、项宝贝、高老二、张六等围在四周,一筹莫展。木子虚刚施完针,有条不紊的收拾药箱。
他一边收拾,一边摇头叹道:“项爷外伤可治,然则,哀莫大于心死,怕是思妻过度,自甘寻死,自己不肯醒过来……如此下去,世上纵有仙丹妙药,也救不了项爷。”
他为项宝贵奔波治伤,一是感念项宝贵与冷知秋一场情缘,生死相许,颇让他动容,发自内心想要救活这个做了二十几年冷漠、邪恶的坏人,一朝却甘愿为情而死的性情中人。二是希望项宝贵能够早日醒来,帮成王运粮。
听了木子虚的话,项沈氏当场就两眼发黑,要昏过去。不孝儿子,果然娶了媳妇忘了爹娘,这是要自杀殉情呀!
孰料,木子虚话音刚落,榻上的项宝贵突然睁开眼睛,坐起身来,“知秋!知秋在叫我!”
他这突然诈尸一般,把大家吓了一跳。但见他声音急切,神色迷惘,随即黑眸神采又黯淡下去。
“宝贵啊,你都睡了一个月了,呜呜呜。”项沈氏慌忙坐在榻边,搂着儿子的胳膊哭着哀求:“你个不孝子,老娘把你养这么大,你就不能给我好好活着吗?儿啊,你还有老娘啊,还有你爹和你妹妹,可不许再睡了!”
木子虚也忙道:“项爷不可再轻生呀,成王曾写信求项夫人解救燕京粮草之急,项夫人的意思是……”
正说着,夏七急匆匆跑进来,喊道:“高老二,六子,你们快出来,胡一图带苏州守备要来捉拿逆党!”
高老二沉思着看夏七,不言不语,张六则“嘘”了一声,指指项宝贵。
“哈!少主,您可醒了!”夏七简直喜极而泣。
……
每个人都激动起来,都仿佛遇上了什么喜事。
唯独项宝贵自己,却对周遭一切恍如未闻,只拼尽全力去想,刚才是不是娇妻在呼唤?
眼睁睁看着她灰飞烟灭,他只有一个念头,杀了梅萧,再自杀。他的生命里不能没有娇妻,没有她,他的思念没有着落,没有她,他的怀里从此空无。他不能想过去的点点滴滴,不能想她的一分一寸模样,只要想到一丝一毫,那寂寥和绝望,比世上任何酷刑都要让人疯狂。
他后悔,不该和她争吵,就算她有些仙人脾气,他也应该包容才对,更何况,错的原本就是他在先。
是他没有护好娇妻,没有常伴左右,是他太自私,为了得到她的身心,连逼带哄,把沉沉的担子交给她一人,自己却不着家……原本以为,这次从琉国回来,他们从此可以朝夕共处,携手进退,再不分离,没想到……
“你在怪我没救出你吗?”他使劲闭上了眼睛,咚一声躺回榻上。
“……”众人失声。
木子虚一探他的脉搏,直摇头。“再昏睡下去,不出三日,可以准备后事了。”
“啊?!”
——
冷知秋在鱼子长坡一战被梅萧烧死,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项宝贵差点与梅萧同归于尽,却被张六拼死救了回来,梅萧身负重伤,结果还没回营救治,就报中军大营失火,梅萧当场就吐一口血、昏死过去,被令国公带回了京城,至今没有任何动静,只听传言说紫衣侯回京不久也死了。
一段感情纠葛,结果三个人全死了。世人扼腕。
真正知道内情的人不多,也很沉默。
冷景易来看过一回项宝贵,神色有些疑惑,却最终没说什么,只向胡一图打听梅萧情况,他不信梅萧会烧死他的女儿,也不信梅萧已死,就连项宝贵,他也觉得没那么容易死掉。
胡一图却认为冷知秋已死,紫衣侯不管死活,都不会再眷顾冷景易,因此态度比从前冷淡许多。
无奈之下,冷景易干脆带着冷知秋的娘姨史刘氏,一起去京城寻访梅萧和“史相宜”,准备问清楚鱼子长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都暂时按下不提。
——
再说鱼子长坡深处,老皇帝设下的秘密监狱里,老太监眼看就要猥亵成功,冷知秋痛哭失声,那太监身上散发的离死不远的腐臭气息,让她一阵恶心,扭头就吐,无奈腹中空空,实在没什么东西可以吐,只能干呕。
老太监的老菊花嘴皮就要碰到她那细嫩的肌肤,突然,一坨泥块打在老太监侧脑门,“啪”一声响,正中太阳穴。
那老太监浑浊鱼眼一瞪,狠狠扭转头,看向孙仲文,对方正拍着手上的泥,也狠狠瞪着他。
“老阉狗,什么都没有了,还欺负人家小姑娘,小心出去被雷劈。”
最后关头,孙仲文还是忍不住出手,实在看不下去。这自有他的书生侠气,也是他生来喜欢怜香惜玉。年轻时,他也是个风流之人,结交的“妹妹”可不在少数。女人嘛,当然是要男人疼的,怎么可以去欺负?
对于孙仲文的出头仗义,其他人不发表意见。
老太监阴恻恻爬起身,恶狠狠威胁:“你小子有种,自今儿个开始,你们三个就没的吃了,哼!”
——
老太监败兴走了,冷知秋原本就在发烧生病,受了惊吓,躺在地上爬不起来。孙仲文和王爽夫妇却受牵累,真的被老太监断了粮。
在王爽等人埋怨、敌视、怀疑的目光下,冷知秋浑浑噩噩昏睡过去。
“夫君,宝贵……”她的眼角挂着泪珠,昏睡中反复叫着项宝贵。
老太监看看她病得重,沉着一张死皮脸走了,没再骚扰,过了半天,竟端了一碗药给她喂下。
孙仲文有气无力的道:“老阉狗,你饿死我们仨不要紧,我们正好少受点苦,死个干净,只不过你回头怎么给宫里的人交代?”
老太监哼哼着,阴阳怪气的道:“宫里曹公公已经传了讯,在来的路上了,放心吧,在提审你们几个之前,你们饿不死。”
这真是个刺激人的坏消息。孙仲文咽了口口水,脑子里想起以前十年来所见的种种酷刑,想起惨死在酷刑下的熟悉朋友。
其他几人也是脸色都发白了,阔别一年有余,再接触那些酷刑,他们真有些心力交瘁,真不如饿死的好。
——
这坏事不能怕,越怕越躲不过。
谁也没想到,隔了两天不到,所谓曹公公就已经带了侍卫走进密牢。
冷知秋被老太监拖到一间空牢房里,藏在阴暗处,拿枯草盖了。她还在昏睡,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嘴唇都烧得起泡了,幸亏老太监给的两碗药还有点作用。
曹公公问老太监:“有人招了吗?”
老太监缩着脖子,颤巍巍摇头,又一指孙仲文道:“这个姓孙的最不老实,依老奴看,先提审他最好了。”
孙仲文暗暗磨牙,肚子里把老太监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曹公公看了看孙仲文,却突然下令将白须白发的司马旬拉出铁牢,绑在铁柱上。
给孙仲文这种人上刑,等于浪费力气,他不会松口的。但这种嘴巴不老实的书生,最讲义气,所以,拿司马旬开刀,比直接给孙仲文上刑要有希望的多。
曹公公和以前来提审他们的方公公不同,他可是在玄武营呆过的刑房老手。审讯,也是一门学问。
看司马旬被绑上铁柱,其余六人纷纷站起身,面色凝重。他们抓着铁牢那两指粗的铁栏杆,皱眉沉默无声。
老太监不敢多说什么,就怕曹公公发现冷知秋,窝藏一个不知来历的小姑娘在这样机密的地方,罪可不小,一旦发现,人头不保。所以他退在冷知秋那间牢房门口,垂头瑟瑟发抖,祈祷曹公公他们快些完事离去。
……
一声声凄厉的惨叫,把冷知秋从昏睡中惊醒过来。
她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事,头上盖了厚厚的枯草,挡住了所有视线。
只听孙仲文在大吼:“阉狗们,手段都冲孙某来好了,何必如此对待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
王爽也骂道:“姓朱的得了江山还不够,贪得无厌,痴心妄想!”
顾博却在一旁劝道:“两位千万不可上当,不管提审谁,我们只当自己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开口的。我们还是替司马老先生诵经送行吧?”
于是,这些昔日一方名儒、今朝阶下之囚,就在司马旬的惨叫声中,开始齐声念诵金刚如意经,念诵论语。
“唔……老先生……”冷知秋皱眉想要挣扎起身。
老太监浑身一个激灵,急忙哎哟一声尖叫,盖住了冷知秋的声音。
曹公公回头狐疑的盯了他一眼。
老太监忙跪倒了磕头:“老奴该死,老奴该死,老奴这些年安逸了,这会子受不了看这些个场面,刚刚吓得失禁,求曹总管开恩,让老奴先退下吧?”
曹公公眯起眼打量这老太监,又看了看他身后的铁牢,暗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这时,一个侍卫禀道:“曹总管,那老头子死了。”
诵经的五个人顿时停口,沉痛的闭上了眼睛。
曹公公掏出手帕,捂着口鼻,走到铁柱前,打量了一下几乎被开膛破肚的司马旬,“把他放下来,把那个女人绑上去。”
“什么?!”王爽暴喝一声。
他的妻子王氏吓得尖叫,抱住丈夫,浑身发抖:“爽哥,爽哥怎么办?”
铁牢门打开,孙仲文和王爽拦着侍卫,不让他们拖走王氏,奈何两个中年书生,怎么敌得过身负武艺的侍卫?
王氏哭天抢地被绑在满是血迹的铁柱上,孙仲文和王爽爬起来,撞着铁栏杆,目眦欲裂。
“怎么样?说还是不说?”曹公公很满意自己的手段效果。
老太监悄悄回头,见冷知秋竟然爬出了枯草堆,吓得赶紧偷偷溜出地牢,准备跑路。
顾博大声喊:“王爽,孙仲文,不能说!”
王爽看看孙仲文,孙仲文也在看他,两人眼底都有些犹豫、动摇。
王氏一边哆嗦,一边泪眼婆娑的张望,看过所有人,最后,目光停留在丈夫脸上,哀戚而绝望。
王爽喃喃自语:“王家祖辈受恩于项家,何况青龙若出,世无宁日,这个秘密断断不能说。”
孙仲文痛苦的咽口水:“王兄所言极是。”
曹公公眼中狠厉,阴阳怪气的下令:“先将这妇人一只乳割了!”
“啊——”还没行刑,王氏先吓得尖叫。
在尖叫声中,冷知秋幽幽的声音带着病弱的喘息,挣扎响起:“慢着。”
别人没听见,曹公公却听见了。他本来就怀疑那角落里有蹊跷,一直留心着,因此一点声音异响,他便倏然转身,凝目看去——
冷知秋爬到牢门口,门锁着,钥匙在老太监手里,老太监已经偷偷畏罪逃跑了。
看到冷知秋那张憔悴又有些脏兮兮的小脸,曹公公微微一愣,一时没认出来。如果在平时,他是能一眼认出冷知秋的,因为他可不止一次瞧见过这个女子。
他早年跟随紫衣公主,在玄武营当过差,后来进宫服侍朱鄯,为人机警狡诈,很得朱鄯重用。当初在京城外客栈,他替朱鄯办事,便已经留意到此女,后来,在梅萧书房里,也见过此女画像。
这会儿没认出来,但也不会忽视这小女子的突然出现。
他摆手停下侍卫行刑,捂着手帕走到冷知秋面前,半蹲下,仔细瞧着她:“你是谁?”
冷知秋坐起身,面无人色的轻颤着,拨开乱发,反问:“公公是为当今皇上效命?”
曹公公放下手帕,微微笑道:“这是自然。”
他笑得和蔼可亲,像个真正的长者。
冷知秋打了个寒颤,摇头道:“皇上说过,他对项家秘密没有兴趣,怎么会突然派公公来审问?”
曹公公仍然微笑着:“皇上的心意天天都在变化,咱家这样做奴才的,可不知道这些个缘故。你还没告诉咱家,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