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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清疏的小雨刚过,雨滴顺着屋檐落下,在地面上砸出个浅坑。
木叶斋外,雪似的梨花在碧绿的叶子簇拥下,如带泪的美人般娇艳,几只喜鹊在枝头鸣叫,却突然被一声暴喝声惊飞,枝头轻轻摇晃,抖落几滴雨露。
“朽木!”
一位身着儒衫的中年人怒目望着面前两名男童,气得胸口起伏不断,他将手里的书卷狠狠拍在桌上,指着自己不成器的学生吼道:“十遍!你们每人给我抄十遍!”
其中一名男童一身淡色青衫,如雨后细茸茸的春草,这男童生得瘦小,一双眼睛圆圆的,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见老师发了火,他怯怯地垂着头,两只手无意识地绞着自己的衣衫,眼里有点沮丧。听到要抄书后,他眼里竟有些高兴,软软的童音恭恭敬敬地道:“是,老师。”
“嗯……”见他乖乖巧巧的模样,中年人觉得稍微气顺了些,习惯性抬手想捋自己的胡须,却被胡茬扎了手,咬牙切齿地放下手背到身后,他斜眼看着另一名站没站相的男童,沉声问,“子辰,你呢?”
那名男童一身鲜亮锦衣,样貌倒是唇红齿白,生得十分漂亮,只是垮着身子歪着头,一脸百无聊赖的模样,委实不是个喜人的。
这正是九岁的赫子辰。
耳边听着老师“念经”,赫子辰一双眼睛却滴溜溜地在观察窗外哪只鸟比较肥,完全没有把这点火气放在心上,听见问话,他对着窗外的梨花翻了个白眼,心里却微微叹了口气。
他们这些大人可真烦人啊,赫子辰想,你发你的脾气,我走我的神,互不干涉,不是挺好么?
偏偏还嫌一个人讲得寂寞了,非要我来应和几声,真是虚荣又自大的家伙呢。
罢了,罢了,谁叫他是老师呢?
赫子辰颇有些沧桑地想,虽然他什么也没从这老师这里学到,也着实懒得搭理,但看在戒尺和教鞭的面子上,他也总得打起精神敷衍一下。
“行吧,”赫子辰打了个哈欠,依然歪着脑袋,斜着眼睛看了中年男子一眼,目光透过额前的刘海显得有几分不屑,他撇了撇嘴,声音清脆又讨嫌,“十遍就十遍嘛,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你!哈,好你个赫子辰!真是越来越目无尊长了!”中年男子气得直发抖,一手拿起戒尺,作势要往他身上招呼,口中道,“你可知错?”
赫子辰斜了那把戒尺一眼,也不怕,睁大了一双明亮的眼睛,模样颇为无辜,他道:“都说了什么都听你的,难道还错了?”
旁边的着青衣的男童偷偷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赶快服个软。
“子阳,你别拽我!”赫子辰将袖子拽回,没把兄长的善意的提醒当回事。
他仰着头直视自己老师,振振有词道:“子辰明明一双眼睛都看着老师呢,怎能说是‘目无尊长’?老师好生不讲理,老师若是存心想为难子辰,直说便是,作为学生子辰莫敢不从,可老师非要这般诬赖子辰,实在有失风度了。这就是叫父君来评理,也不该是子辰的错啊。”
那中年男子被他理直气壮的一通歪理说得哑口无言,最终扔了戒尺,长叹了一声“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拂袖而去。
赫子辰腹诽:大粪扶得上墙,你倒是扶一个啊。
他追到门边,确认那烦人的家伙走远了,不禁欢呼了一声,欢快地奔回来,满眼兴奋道:“子阳,子阳!我们去捉鸟儿吧!”
赫子阳规规矩矩地坐在课桌前,手里握了笔,在白纸上端端正正地抄写,一边写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见赫子辰跑回来,他抬头请教道:“辰辰,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赫子辰鼓起腮帮子,不耐烦道:“说了多少次,不要叫我辰辰了!”
“对不起,我忘了。”赫子阳也不介意他的态度,抱歉地笑了笑,左边脸颊露出个小酒窝,又重新问,“那,子辰,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赫子辰看了眼,跟他大致讲了下,又道:“子阳,我们去捉鸟儿吧。”
“我不去。”赫子阳摇了摇头,劝道,“你要是喜欢,看着就好,何必要捉来呢?”
“子阳,你说话好奇怪!”赫子辰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又道,“我喜欢当然就要捉住了,光看着有什么意思?就像你喜欢吃什锦粥,难道看着就能饱么?”
赫子阳放下笔,语重心长地看着他道:“你想想,你喜欢的是笼子里的鸟儿,还是天上自由飞翔的鸟儿呢?”
“唔……”赫子辰当真托着下巴认真思考了一下,诚实道,“我还是最喜欢盘子里的鸟儿,最好是麻辣味的。”
“……”赫子阳呆了一下,默默地拿起笔埋头继续抄书。
赫子辰被兄长的冷淡伤到了,重重地哼了一声转头就往外走,走到门边站了一会儿,又回过头来,可怜巴巴地道:“那我们不捉鸟儿了,去放风筝呢?”
赫子阳头都没抬,直截了当拒绝道:“不去。”
“那去御马监?听说那边又有了一头新的小马驹。”赫子辰还是不死心。
“子辰,我们还要抄书,”赫子阳抬起头来,好声好气地哄他,“我们先抄,抄完了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好不好?”
“抄什么啊,有什么好抄的?无聊死了……哥~”
赫子辰无聊得身上直痒痒,干脆耍赖地趴在赫子阳面前的桌案上,鼓着腮帮子,抬起一双漂亮的眼睛望着赫子阳,这声“哥”叫得语调软而糯:“哥,陪我去玩一会儿嘛,就玩一会儿,好不好?”
赫子阳伸出手指戳了一下他鼓鼓的腮帮子,又戳了一下,觉得十分心动,然后拒绝了他。
赫子辰不开心了,以往只要他用这样的语气喊子阳哥哥,无论什么要求子阳都会答应的。子阳虽然是乖孩子,但是也被他软磨硬泡地拐出去逃了几回课,他不懂这次子阳怎么竟如此坚决。
“为什么啊?”这么想着,便这么问了出来。
赫子阳心想,自己一定不能再跟着辰辰胡闹了,不然母后又要觉得辰辰带坏自己了,其实辰辰怎么顽皮母后都不太管,就是不能忍受他也被带偏。
母后从来不会惩罚自己,只会换着花样处罚辰辰,辰辰年纪小,不长记性,他做兄长的总不能因为自己没主见就连累弟弟受罚。
赫子阳当然不会把这些说给弟弟听,而是一本正经道:“老师本来就很生气了,要是发现我们连书都不好好抄,还跑出去玩,老师会更生气的。”
“老什么师,那个讨厌的老夜壶!”赫子辰烦死那个老师了,抱怨道,“成天板着脸,跟父君没给他束脩似的,一开始动辄打手心,现在更要命,直接改成抄书了!”
两人的老师名叫叶湖。
叶落湖心起微澜,这么诗情画意的名字,却被赫子辰一句“夜壶?那不就是晚上撒尿用的那玩意儿么,怎么会有人叫这么个名字?叫个饭碗、马槽也比这好啊!”给毁得意境全无。
所幸的是赫子辰并没有当面这么说,不然得旧怨未消又添新仇。
叶湖走在路上无端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一想起木叶斋那两位小祖宗就觉得头疼。
其实国君陛下请他来教导两位小公子时,他是觉得十分荣幸的,于是欣然答应。
刚开始他也着实喜欢这两个学生,一个乖巧,一个机灵,虽然都有其不足之处,但是他总相信孺子可教也。
几个月以后,叶湖觉得自己真是见识尚浅,太天真了,他真是从未教过这么让人头痛的学生!
叶湖摸着良心说一句,大公子赫子阳真是个勤勉好学的好孩子,每看着他认真的小模样真觉得可人疼,但他就是能一个问题教很多遍都教不会,犯过的错还能再犯一回。
但凡要动点脑子的功课,教大公子一人的精力足够他教十人,叶湖觉得自己都快被整得折寿了。
不过,赫子阳也有好的地方,那就是但凡不太用头脑的地方做得都不错。
背书的速度虽然比其弟赫子辰是慢了不止一点半点,但是勤能补拙,倒是都能如期完成。
做得最好的就是写字,一笔一划,规规矩矩地写,日子久了几乎可以和临帖的字迹一模一样,但总显得太死板,赫子辰那胡乱划一通的“狂草”看起来都比他有灵气。
叶湖这时候也不得不承认,有时候,真不是勤就能补拙的,尤其在那个天资聪颖的小公子对比下,大公子真可算得上“愚笨”。
但那小公子更是个不省心的,所有的聪明都不用在正途上,表面装乖,实则性子顽劣不堪,叶湖想起来就气得慌,才来教他们第七天,赫子辰就趁他睡着,拿了把剪刀偷偷把伴随他多年的一把美髯给剪了。
他大受打击,当即就要撂挑子走人,还是国君赫重明再三劝阻才留下来。
叶湖也时常在心里暗自感叹,同样的血脉,怎么就生出了两个如此不同的人?这两个孩子的性情和聪慧稍微平衡一下也好。
之后叶湖便带了点情绪,一直对赫子辰不假辞色,连带着对大公子都没那么耐心,一言不合就戒尺伺候。
赫子辰倒也是个硬气的,手心绷得直直的,任他怎么打也咬紧了牙不吭声,死活不肯求饶,直到他自己都打得有些不忍心了才收起戒尺。
结果怎么着?
连续大半个月,赫子辰都以“老师我手受伤了”为由,冠冕堂皇地赖掉了他布置的所有功课,然后身手灵活地拿着弹弓打鸟,被他撞到了也不心虚,还主动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
赫子辰对他的态度一直是看似尊敬、实则敷衍,直到某件事发生后,便连敷衍都不大乐意了。
那回,两个学生同时犯了错,他便拿了戒尺一个个招呼。赫子辰倒是皮糙肉厚,一边挨打,还一边安慰在一旁看得眼泪汪汪的赫子阳。
“不疼!真的,跟挠痒痒似的!”
赫子辰想要笑一下,却痛得呲牙咧嘴,便干脆借着这个表情向赫子阳做了个鬼脸,道:“哎哟,你哭什么啊?打的又不是你,你又不疼。”
赫子阳拼命忍住的眼泪,在听到弟弟的话时终于忍不住唰地流了下来,他哽咽道:“可是……辰辰你疼啊。”
叶湖冷眼看着两人互相心疼,心道:别急,马上就轮到你疼了。
打完赫子辰后,便对眼泪汪汪的赫子阳板起脸,冷声道:“伸手。”
赫子阳下意识缩了一下,又看了弟弟几眼,咬了咬牙,还是颤颤地把手伸了出来。
叶湖举着戒尺正要往他手心拍去,一旁突然爆出一声怒吼:“不许打子阳!!”
话音未落,赫子辰便一头朝他撞来,直把他撞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赫子辰用肿着的手指着他,警告道:“打我可以,打子阳,不行!”
叶湖第一次以仰望的姿态看着这个不到十岁孩子,那张总是嬉笑的脸上竟有几分戾气,那么懒洋洋的一个孩子,在这一刻,气势凌厉得吓人。
后来,叶湖才知道,大公子先天不足,自幼体弱,痛觉也比寻常人灵敏上几分,虽比小公子大一岁,看起来生得还不及小公子结实。
小公子性子顽劣,爱捉弄人,却把这个体弱的兄长当作弟弟一般爱护。
叶湖虽然对这两个学生恨铁不成钢,却也颇为赞赏二人间彼此维护的兄弟情谊,之后果真很少用戒尺打他们了,惩罚的方式变成了抄书。
然后意外地发现,比起打手心,还是抄书更叫小公子烦恼,这叫叶湖十分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