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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川东小镇富顺已是骄阳烈烈。走在火辣的阳光之下,竟觉得背脊仿佛火烧火烤一般。只需晒上一个下午,第二日身上就是爆皮干裂的下场。午后的街面上行人匆匆,不到必要绝不走到路中央去,一个个都尽力缩在屋檐下的阴影。街头巷尾几棵粗壮的黄桷树投下的那一片浓荫,便成了闲人们绝好的摆龙门,吹牛聊天的去处。
自从一年前李家那场兄弟相争的乱子终于以李永仲的胜利作为终结之后,富顺最大的盐商家从此新鲜事不断。譬如年轻的家主仲官儿据说在城外建起了坞堡,去帮工的人回来咋舌说,没见过的人当真是想都想都不出来;又有人羡慕说李家待人实在好,三天一顿肉让你吃饱,平日里也是一半白米一半杂粮。最后有人说起了李家的护卫——正经来说,现在不单单是李家的人,还是富顺的民兵,这是仲官儿向知县老爷请下的官牌子!
“这是李家井场不招人,不然,我打破头都要钻进去!”有个敞胸露怀只穿了个对襟无袖褂子的闲汉往地上啐了一口,带着无比羡慕的神色同周围讲:“上回李家井场来招人,你们没见那个阵仗!年三十以上的不要!无人作保的不要!偷奸耍滑的更不要!还有那些子,”他眯起眼睛想了一阵,数给周围人听:“无家无业的不要,家里人有恶名的不要!又要考气力,就这样,想去的人,李家外头差点排到了西湖书院坊前面!”
有人逗趣问了一句:“那作保,气力,品行,年岁的,都晓得咋子回事,但家有恶名的怎么就不要了?又不是那本人有恶名。”
闲汉得意地一笑,那****却是问过了李家的人,此时正好卖弄:“这就不懂了吧?据说这是仲官儿定下的规矩!家人不过是父母兄弟姐妹,再有婆娘堂客,这些便是至亲至近的人,你****同这些人在一处,若真有甚么不好,难道你就能独,独,独甚么身来着?”
有人在旁边抢白一句:“独善其身!”惹来周围人一阵哄笑。
“对对!”闲汉赶紧接上,顺便狠狠瞪那敢在他面前出风头的小子一眼,继续往下说:“这家里人的坏名声都传出来了,难道你还能拍着胸脯子说你自家不晓得?这话我便是第一个不信识!”
众人津津有味地听他说完,又各自叹息一番。有人便说:“前些年,李家太爷还在时候,我倒是在井场打过几天短工,正好遇着仲官儿过来查验。”
他这话勾起其他人的兴趣,马上就有人催着他往下说:“那你见着仲官儿了?算算年纪,那是还是娃娃家吧?”
前头说话的人便点头道:“那不是?相貌长得当真好,个头一般,却半点不娇气,小小年岁,各处都理麻得清爽明白,那些几十岁的管事在他面前被管得服服帖帖!他倒是不骂人,更不打人,不过看你一眼,就将你看得腿肚子转筋!”
“这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娃娃,就是同下力人家的娃娃不一样。”有人啧啧叹道:“仲官儿现在年纪也不大吧?人家就硬是搞出好大一摊,这县里头如今还有几个敢在他面前说话的?就连知县老爷也高看他一眼!”
几个人正感叹间,却忽然看见一个平日里头到处打短工帮忙,叫做刘猪儿的年轻人光着脚板,也不怕地下烫,一路气喘吁吁地飞奔过来,站住脚气还未喘匀,就断断续续地开口道:“李家,李家……”他一把抢了旁人的茶盅咕嘟咕嘟几口喝完,方才有气力往下说:“又在招工!这回听说招护卫!”
闲人们顿时一惊,你看我,我看你,片刻之后,扔下几把烂蒲扇,也不怕日头大,天气热,跳将起来,顿时跑得没有身影!倒让刘猪儿傻在原地,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跳着脚地迭声连骂不厚道,一边扯了把蒲扇顶在脑壳上,一边朝着李家一溜烟地跑过去。
“不要乱!不要乱!”维持秩序的护卫头戴一顶遮阳绉纱大帽,手里拿着一根二尺竹板,看见有诸如插队,乱喊乱跑的人二话不说就是朝着大腿狠狠抽去,开始还有人同他争论,但马上就有几个穿靛蓝罩甲戴折檐毡帽的大汉过来将他架走,如此几回,就无人敢犯忌讳。
王焕之正同一个亦是穿蓝罩甲戴折檐帽,面容老相的人站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他看了一阵,待来人俱是老老实实地从后排起,他方叹了口气,脸色复杂地同那人道:“蒋队正,你这法子却实在是好。”
那被称为蒋队正的年轻人却十分谦逊,并不肯居功,只笑道:“这并不是在下想的点子,以前队里头训新来的护卫用的便是这等手段,据说是仲官儿同曹队正的首创,在下不过是萧规曹随罢了。”
他面容平常,身姿却十分挺拔,如此炎热的天气里头,王焕之同他在这里站了快有小半时辰,自家穿着素纱直身都已热得快不成,蒋队正额上汗出如浆,后背洇湿一片亦不肯脱帽解衣。盐师爷眼中佩服之色越发浓厚,不由劝道:“这外头自有他们底下人照应,咱们不妨进去等候,也好喝口水,好好歇歇精神。”
蒋队正笑笑,委婉地推拒道:“师爷自去便好,在下却是不方便——队里有规矩,凡有差事,上官就得待在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不然叫仲官儿晓得,却是逃不了一顿板子的。”
自从了解了李永伯的事,李永仲就将李家各处重新布置规划一次。李永伯之妻如今带着孩子寡居,为防人言,李永仲干脆又买下李家相邻的一块地皮,另起一座三进的院子与大嫂和侄儿居住,与本家夹巷角门相连相隔;又拆了原本三进同四进的院子,用麻石板砌了地面做校场,再围着修了一圈通铺厢房以为平日里护卫们的居所。这回李家的护卫招选,就放在了新修的校场之中。
待到了时辰,将所有来报名的人一一登记名姓年岁住址完毕,蒋队正便吩咐护卫们把这些自从李家之后便大气不敢出一声的汉子带往校场,又令关门,看着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吱呀作响地合上,蒋队正同王焕之才松了口气,两人互看一眼,脸上皆是侥幸没出甚事的神情。
王焕之一笑,当先走去,道:“这回招人,别说仲官儿,便是金亮同何泰都不在,老夫这心里头,实在是七上八下,就怕给仲官儿捅出什么篓子,到时无法收拾。”
蒋队正亦是点头道:“正是如此。虽说这是做老了的事,但仲官儿并曹何二位队正都不在,在下亦是心里没底。”
两人边说边走,不过片刻的光景就已到了校场。原本空荡荡的场地如今满满当当地站齐了人,王焕之心内略一数,就吓了一跳,来的怕不有百来十个!但这回他们原本要招的,不过只有六十人罢了!这也就意味着,将有一半的人会被刷下去!
排队之时就已吃了乱喊乱动的教训,现在虽仍在日头底下暴晒,这些精壮汉子亦不敢口出怨言。不过李家倒并没有苛待他们的意思,待他们安静站好,就见有已经看得熟的护卫提了几个装满水的木桶放在角落,有人扯着嗓门反复喊了三遍:“若有口渴的,自家赶紧过来喝水!不许吵闹,不许推搡!有那想要上茅厕的,现下也说一声!自有人带你们去!”
如此又忙乱一阵,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终于才进入正题。蒋队正拿了个怪模怪样的铁皮卷喇叭跳上高台,放声喊道:“我姓蒋,诨名蒋大全!各位来此是为了什么就不多说,一会儿十个一组,自有人说与你们听该做些甚么!不许吵闹,不许乱跑!有事就叫带你们的护卫!这天气也热,咱们动作快些,也少遭罪!”
蒋大全言简意赅地说完,便跳下台来,王焕之刚喝了水,正拿着蒲扇一阵猛扇,脸上总算有了些精神,见蒋大全过来,赶紧让人端水给他。蒋大全也不客气,径自伸手接过来一气灌完,这才解了口中干渴。
场中这时虽乱,却并无多少大声寡气的吵嚷声音。既是蒋大全先说了清楚,也是那拿着竹尺的护卫在场中到处乱走,见着有乱跑乱嚷的劈头盖脸地就打将下去。那竹尺是陈年毛竹所制,又宽又厚,抽在身上顿时就能肿起一指高的檩条印子!
护卫们各自分工明确,带着人比试气力,脱了衣裳看是否强健,问保人名姓,一条条地规规矩矩做完。那来应招的不过是些无甚眼界的年轻力工,早就在护卫们种种手段之后老实服帖,不敢有半个不好落在他们眼里,丢了资格。
他们或许的确没甚见识,但却并不缺乏眼力——在时人看来,规矩越大的人家,才越有出息!李家的种种规矩或许古怪,却并不会让人难以理解,再看身边与他们年纪相差无几的护卫——身材厚实,面色红润,眼中有神,衣裳整洁,行事亦是条条有理,这些苦出身的力工心头都是火热一片,人人争先,唯恐落后,丢了自己上进的机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