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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在宜宾的宅子还是当年李齐力排众议买下的。其时李家不过有几口前元开出的旧盐井,光是负担盐课司的催课就已经很吃力,而李齐还惦记着再开新井。现在年纪大些的老人还记得当年李齐径自提了银子,就带了当时还是个小伙计的李三忠随身去了宜宾,只两三日辰光,就置一座前后两进的宅院,为着此事,他狠狠心,卖了大房的一顷地,险些就被捆了去祠堂。
但后来事实证明李齐的决断是正确的。不久李家的新井获得了极大成功,所出盐卤占当年富顺之产六成以上,李家因此一跃成为富顺盐商的领头羊。其时富顺最大的盐商胡家同富义盐课司提举交好,密谋抢夺李家的盐井。危急之刻,李齐觑准机会,在宜宾盐道衙门使出泼天银子上下打点,一时间宜宾的李家宅子夜夜笙歌,最后生生扭转局势,将胡家赶出富顺,当时的富义盐课司提举也因此下狱。
这座离着盐道衙门不过一刻钟的宅子是典型的四川民居。两面坡冷摊瓦屋顶,上覆小青瓦,通风透气;从朝门进去,绕过影壁,中轴线上门厅,轿厅,堂屋,分毫不乱,每进院子中都设有天井,下以石板铺地,四边有排水沟,可排雨水不致内涝;宽敞的堂屋里用冰裂纹隔扇分隔前后,名曰“鸳鸯厅”。凡斗拱、门窗、格扇、挂落都刻有各式吉祥图样,院落中则种修竹老梅,风尚清雅。
“仲官儿,护卫们都安顿好了。”何泰见有人正同李永仲说话,看着陌生,多半是李家在宜宾守宅的下人。顿时收了将要迈出的脚,立在堂屋外恭敬地报了一声。他是个谨慎的性子,在外人面前绝不肯露出半分同李永仲的情谊来。
听到何泰的声音,在堂屋里讲话的两个人都抬起头来。李永仲微微颔首,示意听见了;另一个人并不多言,脸上依旧是一派恭顺,垂手站在一边。
何泰又有条有理地道:“护卫们已经安置在厢房中,因人多房少,故三四人同住,”他朝李永仲身边之人点点头,续道:“多亏管事已经吩咐下去,一等事物都已齐备。”
听完何泰事无巨细的回报,李永仲脸上方松懈些,对他道:“你也是乏透的人,就不要在这里站规矩,回去好生歇歇,明日事情还多。”待何泰行礼退下,他又扭转脸同面前这个一脸恭敬的中年男人和颜悦色地讲:“诚叔,这些年宅子多赖你照看。”
李诚——也就是诚叔——神色未变,甚至是带着几分坦然地回答:“主人翁说哪里话,小人既然身负责任,便得将事情做好。本是分内的事,当不得主人翁的夸赞。”
“主人翁……”李永仲将这三个字在嘴里咀嚼一番,品尝出某些不同于他人的滋味,只是急切之间难得明白。他索性不想,将茶托连同茶碗端起,略抿一口,眉头挑起,有些复杂地看了李诚一眼,探究道:“诚叔这茶,倒是让人怀念。”
李诚躬身行了个礼,直起腰一板一眼地答道:“当年老太爷带主人翁来宜宾,小人给两位少爷上茶,唯独主人翁喝干净了茶水,想来是极喜欢了。这次主人翁难得来,恰好家里还备了些,小人便斗胆吩咐厨房沏了茶水。”
将手中的茶碗放回桌面,李永仲悠悠然开口道:“当时我不过是个不得父亲喜欢的庶子,难为这么多年,你还记得我的洗好。”
“不敢。只是小人天生的记性好。”李诚平平板板地道,“若主人翁没有别的吩咐,小的就下去了,后院房子平日里都锁着,前几日为着主人翁来宜宾才打扫出来,时间太紧,难免疏忽,小人想再去看看。”
李永仲微微一笑,他倒是也没指望许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就能让这驻守外地许多年的大管事归心。不过李诚的做派他倒还喜欢,这是个踏实低调,能做事的人。难怪李齐放心让他一个人负责宜宾这一大摊子。
“诚叔实在是太客气了。你是父亲手上的老人,若论起做事来,合该是我的前辈。我不过是个小辈,还有诸多事务有待学习啊。”他说得谦虚风趣,就是李诚那张平板没什么表情的脸,眼睛里也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
待李诚退下,李永仲枯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往何泰的屋子去了。他同这帮留守宜宾的下人们完全不熟,对着也是尴尬。
何泰正换了外套,想要在宅子里再转转。他并不信任宜宾这边的李家人。同李永仲一样,他同这帮人也完全没有交集。以往他行盐至宜宾,要么并不住宿,要么就是住在相熟的客栈里,几乎从没有到过这个李家在宜宾的大本营。
“阿泰。”
李永仲推门缓步进来,就看见何泰换了身干净的鼠灰直裰,腰系杂色丝绦祥云结,没戴帽子,只用丝帕包了发髻,同往常利落的短衣裋褐英气勃勃的打扮很是不同,倒显几分文质彬彬来,不由一笑,“很少见你如此打扮。”
何泰低头往自己身上一打量,也笑道:“难怪周身作痒。”不过他虽然如此说,倒没有再去换身衣裳的打算。请李永仲坐下奉茶后,何泰一撩后摆,在他对面坐下,面露认真地说:“本来我也要去寻仲官儿,仲官儿先还过来了。”
“左右无事。”李永仲只答了四个字。
但李永仲却从这四个字中听出无尽的意思来。试探着问了一句:“此处这位管事同家里的很不一样啊。”何泰努力想找到合适的词语形容:“李三忠同他比起来,也足少了一份沉稳。”
“哈哈。”李永仲笑了两声,一口喝干了茶,倒是起了同奶兄弟讲古的心思。慢悠悠地开口道:“你知道甚么?李诚是李三忠父亲最小的亲弟弟,是他嫡亲的叔叔,同他年岁差不很远。七八岁上就给老爷子当差跑腿,当年置下这宅子,就被老爷子派到这边当差。原先以为是恶了老爷子的眼,现在想想,是我想左了。”
说到这里他便住了口,不往深里说了。何泰倒是乖觉,一句不问,转过话题,又说了几句诸如宅子如何,护卫们安置得如何,便切入了正题。这年轻的护卫首领略定定神,斟酌着开口道:“接下来,仲官儿是如何安排的?”
李永仲微一沉吟,道:“我想着,明日先往盐道衙门去,我记得现任这位提举姓杨,老爷子在世时同他交情倒好,老爷子那场白事,他还派了人来致哀,也算不错了。只是现在毕竟不同往日,到底如何,还真得看看。”
何泰亦是如此看法,他点头道:“仲官儿讲得很是。”又说:“那,叙南卫那位,仲官儿打算……”
这才说到李永仲拿不准的地方。他脸上神色晃了一晃,但何泰仔细看,又是一片平静。李永仲身手给自己续了杯茶,按着额角轻揉,看来对此事已经烦恼了有段时日。“必得是去拜访的。只是对那位品格爱好现下一无所知,你我就是想着送礼,怕也不好送。”他叹道:“再说,都道是人走茶凉。老爷子毕竟不在了,我同大哥迟早有场纷争,这长短几年,李家怕是太平不起来。”
自从在祠堂将家产一分为二,李永伯便突然低调起来。他又自己动手,招呼了泥水匠来重开了门,封了往来通道,关起门来自成一方天地,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平日里遇上李永仲这边的人,不拘是下人还是管事,账房还是护卫,虽然不免眼睛从头顶看人,但比起过去的阴阳怪气那是好得太多。但李永仲对他这位好大哥知之甚深,他绝不肯相信李永伯就此罢休,更何况,李永伯身后他那位好舅舅,欲壑难填之下,不将李家敲骨吸髓,怕是收不得手。
“长短这几日,仲官儿要为着盐道衙门的事奔忙,便先给那边府上送张帖子致歉,也是讲得通的。更何况今时不同,热孝上门,毕竟不妥。”何泰提了个主意,他忽地灵光一闪,试探着开口道:“我有个想头,就是不知道妥不妥当。”
李永仲瞥他一眼,没好气地笑骂一句:“如今又没外人,你弄得这是哪一出?赶紧说。”
何泰嘿嘿一笑,颇有些腼腆的意思,他同李永仲情分不同,虽然现在年纪渐大,性格越发稳重谨慎,但不妨碍他在没外人的时候同仲官儿顽笑几句。不过何泰向来是个有分寸的,点到即收,见李永仲问他,便正了脸色答道:“我这个想头,却要仲官儿自己拿主张的——此事上,这位别府的李管事,或可一用。”
“李诚?”李永仲沉吟片刻,曲指敲敲桌面,眼光连闪,想起那位做派看似恭敬实则疏离的管事,脸上渐渐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你这想头,倒是很有点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