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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宿命
大雨在次日停了,虞璟照例起了大早,独自用过早膳后在后花园凉亭中练字。虞璟练字时十分专注,期间翠婉来为她换了三次茶水,她都不曾发觉。
翠婉又一次为虞璟换了茶水后便走了。
虞家的宅子在隋梁郡算不上十分大,但和小门小户比起来,也是廊道迂回,走起来颇为费时。从花园到虞家的客房并不远,翠婉没走几步,就在廊道上遇到了华昀。
翠婉虽是虞璟的贴身丫鬟,却也是见过世面的,眼前这位公子一身贵气,加之她昨夜刚听虞璟说起过那一斗米的事儿,不知为何心中对他报了一丝警戒。
得体的应对了两声后,她匆匆忙忙的离开,也无心去理会华昀身后满脸怪异的小厮安元。虞家就她一名下人,家中大小杂物大多都是她在打理,特别是在有客上门时,她尤为忙碌。
紧跟在华昀身后的安元目送翠婉的身影消失在身后,略带赞赏的说道:“公子,看来这世上的女子也有看不上您的。”
华昀笑而不语,兀自朝前走去,那熟门熟路的样子惹来安元的侧目。安元狐疑道:“公子,您认识路吗?”
“不认识。”华昀口中如此答着,脚步却一步也不曾停,直直朝后花园的方向走去。
到了后花园,安元心中的疑惑又深了些。
虽然公子口中说不认识路,但从出门至此,却一步也不曾走错过,就好像这路曾走过千百遍那样熟悉,可他自幼跟在公子身边,从前公子根本不曾来过隋梁郡,更遑论来过虞府……他正想着,前方的华昀却停下了步伐静静看着远处。
顺着他的视线,安元看到了不远处凉亭中的虞璟。
虞府中只有三名女眷,所以安元一眼就认定了亭中的人是虞璟,也正如他所想,虞璟依然专心致志的练字,显然也不曾发现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的主仆二人。
安元收回视线,小心翼翼的问道:“公子赶了一早,就为了看她?”
“是啊!”华昀从未想否认。
安元闻言微微低头:“公子,您太注意她了!”
“安元,你太多言了。”华昀视线微沉,看着亭中虞璟安静练字的身影片刻,嘴角复又含上了一抹轻笑,似乎已将安元的话抛之脑后。
安元见他如此,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静静的退开了几步。
翠婉来请他们主仆前去用早膳时,见到的正是这情景,她顺着华昀的目光望去,心中微动,却神色如常不见任何变化。她微笑道:“华公子,夫人请您前去用早膳。”
华昀将视线移在翠婉脸上,见她神色如常,含笑问道:“有劳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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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说笑了,这是奴婢该做的,请!”
虞璟练完字时,翠婉准时出现在她的面前,这是她们主仆多年养成的习惯。
翠婉收拾东西时,虞璟忽然问道:“翠婉,你多久没练过字了?”
其实翠婉自己也想不起到底多久不曾练字了。
和虞璟不同,近年来翠婉甚少有时间看书,更遑论练字。若是从前,她跟在虞璟身边过得的确是比寻常富户人家中的小姐还要矜贵上几分,不必做一些杂活,也有时间陪着虞璟读书写字。只是后来虞家一日不如一日,也单剩下她一个婢女,她要做的琐事渐渐多了起来,再也没什么闲情逸致去读书写字。
但翠婉对此并不介意,在她眼中,这儿就是她的家。
虞璟蓦然想起家中的状况,也觉得自己方才太过顺口问错了话,忙换了话题,问道:“阿兄去书院了吗?”
“已经去了,和华公子一起走的。”
虞璟“哦”了一声,未再说什么。虞瑞休沐后回书院时,正是虞璟专心练字之时,久了也就养成了不与虞璟道别的习惯,不过每逢这一日虞璟总会问上一句,若是凑巧,兄妹二人还能当面道个别。
翠婉忽然问道:“小姐之前可曾见过华公子?”
“之前撞翻了他一斗米,自是见过的。”虞璟一愣。
“那之前呢?”
“不曾。”虞璟好奇的望着翠婉,问道:“怎么?”
“早膳之前,他一直站在不远处看小姐练字。”翠婉静静望着脸上仍带稚气的虞璟,年纪虽小,却已经有了一股遮掩不住的风情。
虞璟愣住。
她练字之时太过专注,根本没有察觉到华昀的存在。
她再看向翠婉,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却见翠婉正低头收拾着笔墨纸砚,想问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到底想问些什么,索性作罢。
虽是如此,翠婉的话却像一颗小石子,在虞璟平静的心底荡起了一波又一波涟漪。
雨后初晴,空气极为清新。
虞瑞起了性子,索性邀华昀一起漫步去书院。
他在书院这几年,认识了许多人,却从没有一个能像华昀这般理解他,所以相识端端几日,他就将华昀引以为知己,对他十分推崇。
和华昀走在一块时,平时颇为沉默的虞瑞就会变得十分善谈,而华昀也很懂得牵引话题,不论是天文地理,还是理想抱负,他所说的话总是能勾起虞瑞心中的那股热血。
“我昨夜思考了一宿,当真愧不自如。大军擒住敌军主帅这等振奋军心的好消息让我陷入了自满之中,从未想过会继续打下去所需要耗费人力物力。”虞瑞和华昀说起前线战事,不免又感慨了一番,道:“如华兄所言,若此番不退兵,我们渝国危矣。不过华兄这等想法,怕得不到众人的支持,平白无故的让出了渝国土地,岂那么容易让人接受?”
华昀轻笑道:“既然王上已经决定退兵,定也想到了这些。不管清流学子怎么看,割地换取喘息时间这一举势在必行。谦之,你我虽有爱国之心,但事事并不能为我们所左右,既然如此,你我又何必庸人自扰?”
虞瑞闻言叹息了声。
虽不肯承认,但华昀说的都是事实,国事确实不为他们这等凡夫俗子所左右。
不过,现在他并未入仕,只能纸上谈兵,可有朝一日他一定可以占据朝堂一隅,畅说自己心中的想法!想到此处,虞瑞方才暗淡的神色又明亮了起来。
见他已经想通,华昀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前方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吵闹声,华昀和虞瑞相视一眼,虽尚未看到什么,却从那话中隐隐约约猜到前方有人偷了东西被物主追赶。
待吵闹声更近,的确如他们所猜想的那般,只见一个衣裳褴褛的小乞儿正朝他们的方向冲来,手中还捏着两个已经冷掉的大馒头,而他的身后则有一名大汉在追赶着,一副不抓到他誓不罢休的架势。
眼见那个乞儿就要撞上时,华昀不急不缓的向旁边移开了几步,也顺手推了虞瑞一把,最终,那乞儿撞入了一直走在他们身后的安元怀中,巨大的冲击力道竟成功将安元撞到在地,二人跌成一团。
安元虽是个小厮,却也是娇生惯养的,这一跌不轻,疼得他直咧牙。再加上那小乞儿身上散发着阵阵臭味,让人觉得难闻,他下意识就推开了压在身上的小乞儿,满脸厌恶的躲到了华昀身后。
追赶小乞儿那人终于追了上来,一把揪住了小乞儿的衣领,骂道:“好你个乖孙子,竟然敢偷你爷爷我的馒头?走,跟老子去见官!”
“对不起,我只是太饿了……”小乞儿的声音中带着几丝羞愧。
“饿了你就可以偷东西?那老子手痒了是不是就可以打你?”大汉一巴掌甩到小乞儿脸上,小乞儿的脸立刻肿了起来。“你个肮脏东西,跟老子去见官!”
四周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议论纷纷,多是同情小乞儿的,也有十分不齿他的行为的。
那小乞儿自然不肯去见官。
现在这世道,若是入了狱,只怕要饿死在里头。在外头虽是偷是骗,好歹还能混到一口吃的,再如何也比饿死来得强!
他的挣扎引来了大汉的不满,大汉想起那两个馒头,又想起家中饿着肚子的孩子,再次怒由心生,恶狠狠的踹了他一角。
那一脚着实不轻,躲在华昀身后的安元瑟缩了一下,可一看到那小乞儿,心中又有些嫌弃。在他眼中,一个但凡有点儿骨气的人,宁肯饿死也不会去偷别人的东西。
倒是一旁的虞瑞心生不忍,开了口:“这儿壮士,他既已经认了错,你就放过他吧!”
“放过他?放过他我家中那几个孩儿怎么办?他们都快饿死了!”大汉心中又愤怒了,再次踹了小乞儿一脚。
小乞儿过于瘦弱,这两脚已经让他躺在地上起不来,虞瑞看他唇瓣都已经没了血色,再次心生不忍,道:“我替他赔钱。”
说罢开始掏口袋,可找了找,却没有找到钱袋,顿时窘迫的羞红了脸。那大汉见他掏不出钱,啜了一口痰,正要发作,却只见华昀使了个眼色,安元立刻从钱袋里掏出了一块银子递上前去。
那大汉接了银子,愤恨的瞪了小乞儿一眼,转身也就走了。
他一走,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了,虞瑞上前去搀扶小乞儿,可他已经没了力气,华昀见他如此,无奈的叹息了一声,让安元上去帮忙。安元心中虽有些不情愿,却又不好违抗主子的命令,只能上前去帮虞瑞一左一右的搀起了那小乞儿。
他也不曾想到自己今日出门会如此大意,竟忘了带钱袋,眼见这小乞儿要就医,虞瑞只得再次窘迫的看向华昀。
华昀似乎也看穿了他的心思,道:“不远处就有家医馆,先将人送过去吧!”
虞瑞顿时面露喜色,和安元搀扶着人就朝医馆走去。
华昀落在最后,看着走在前面的三人,他眸光微沉,脚步顿了顿,立刻又跟了上去。
到了医馆,华昀让安元付了医药费,待小乞儿被扶进医馆后院的厢房后,大夫又让人去煎药后,虞瑞郑重的朝华昀道了谢,道:“若是没有华兄,今日我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谦之既与我兄弟相称,又何必如此客套?”华昀笑道:“何况,救人一命本就是善举。”
虞瑞脸色渐缓,又想起钱袋一事,道:“华兄,我这就回家去将钱袋取来,那位小兄弟就先劳华兄照看片刻了。”
华昀不置可否,终是应了下来。
虞瑞走后,华昀瞄了床上的小乞儿一眼,对安元说道:“去让大夫找个婢女来。”
安元下意识问道:“要婢女作甚?”
“难道你想替她熟悉?安元,男女授受不亲。”华昀淡淡瞥了安元一眼。
安元一愣,不敢置信的看向床上那小乞儿,转身就跑了出去。片刻后就带着一名妇人进了屋,他手上捧着一套干净的衣裳,而那妇人则端着一盆热水。
华昀点了点头,让安元赏了妇人一小块银子后,带着安元出了门。
待那妇人关上门后,安元才回过神来,愣愣的问道:“公子,你怎么知道她是女的?”
华昀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小乞儿的伤势并不算太重,灌了一碗药后就醒了,只是饿了太久了,才显得很无力。医馆的人看在华昀付了银子的份上,给她准备了吃了。
安元看到坐在桌子上大吃大喝的女子,嘴巴张的老大,有些不敢相信这就是那小乞儿。
洗干净后的小乞儿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虽然脸颊有些微肿,但仍看得出她姿容秀丽明媚,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尤为出彩,像是会说话那般!只是那吃东西的样子和安元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同,显得狼吞虎咽,他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她这是饿了太久了。
许是因为安元的注视太过明显,小乞儿冲他笑了笑,道:“小兄弟,你也饿了?这面饼挺好吃的,要不要来一块?”
安元顿时说不出话来。
见安元瞪着自己不说话,小乞儿嘻嘻一笑,继续专注的吃东西,再没理会过安元。
华昀进屋时,她已经将医馆的人为她准备的食物吃的差不多了,正在逗弄安元,惹得安元满脸通红。
见到华昀,她立刻起身,大大方方的看着他,问道:“是你救了我?”
华昀停下步伐,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半晌,淡淡说道:“不是。”
“可是他说,我的医药费都是你付的,吃的也是你买的,不是你救了我又是谁?”她摊了摊手,嘀咕道:“难道这年头还流行学雷锋?”
“雷锋是什么人?”安元插话道。
“哦,雷锋啊,是我们老家那边的一个好人。”她答着安元的话,视线却一直都没离开过华昀。眼前这个年轻公子看起来有些疏离,却也没什么恶意。想到这儿,她笑道:“不管是谁救了我,我都记得这其中有你的一份好意,谢谢你!我叫云荞,荞麦的荞。”
“华昀。那是我的小厮安元。”华昀正说着,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回家取钱袋的虞瑞来了,又道:“救你的人来了!”
虞瑞进门时尚未注意到云荞,他拿着钱袋喜悦的塞到了华昀手中,道:“华兄,钱袋我已经取到了,这些银子就先还你了。”
/> “谦之,你我兄弟之间何须分的如此清楚?这钱袋你且收回去,若你心中过意不去,就让翠婉姑娘每日送饭来时添上我那一口罢!”华昀将钱袋丢还给虞瑞,道:“你救的人已经醒了。”
虞瑞听闻小乞儿醒了,下意识四周看了一圈,也像安元最初那样愣了。他看了看云荞,又看向华昀,指着云荞不敢置信的说道:“他、他他是女的?”
云荞见他那模样,顿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敛了笑,上前郑重的拜谢道:“云荞多谢公子救命之恩,他日定当涌泉相报!”
“不,不必这样,我并不是寻求回报才救你的。”云荞的眼睛像是在说话,虞瑞迎上她的眸子,莫名的有些脸红,连忙摆手。他确实不是刻意去救她,他生来心善,换了别人他也会出手相救,也的确不曾想过云荞的报答。
“人救了,看起来也没什么大碍了,谦之,我们该回书院了。”华昀不急不缓的打断了他们的话。
虞瑞这才想起来,这个时辰他们早该到书院了,应声后匆匆忙忙就要走,走了两步又想起了云荞,忙又回头朝云荞说道:“云姑娘,告辞了,你多保重。”
不是云荞对自己的容貌自信,若没有这红肿,她这张脸儿确实够美,若非如此,她也没必要一直扮成乞儿。只有肮脏和污垢可以在这混乱的世道保护住自己,不过显然她对自己的保护并不太成功!
虞瑞这等反应,让云荞有些哑口无言,她下意识伸手抚上脸上的伤口,碰触到红肿之处嘶叫了一声,心想这伤口就算丑,也没丑到让人迫不及待想走的地步吧?
不单是虞瑞,她也察觉出华昀对她并不热忱。
“等等!”眼见他们真要走了,云荞忙开口叫住了他们。
正要离开的虞瑞等人闻言停下了步伐,回头,虞瑞问道:“不知姑娘还有何事?”
“你们能不能借我一点银子?来日我定当十倍奉还!”云荞腆着脸问道。她知道这样有些过分,但她也知道没有银子日子就没法过,对她而言,面子远没有活下去重要。
安元原本因为云荞是个女子,又有着一副好皮囊,对她还算客气,此时听她开口借银子,顿时对她有些不齿,扯着华昀的衣袖嘀咕道:“公子,这银子借了怕是有去无回了吧!”
虞瑞看了看安元,又看了看云荞,掏出钱袋递到了云荞手中,道:“姑娘多保重。”
说罢转而朝华昀说道:“华兄,我们也走吧!”
没走几步,几人又被云荞叫住,云荞高声问道:“不知恩人唤何姓名?”
华昀回头似笑非笑的看了云荞一眼,淡淡说道:“他叫虞瑞。”
秋日渐深,夜里渐渐开始有了凉意。
华昀从梦中惊醒时,一身冷汗。
屋内并未点着灯,黑漆漆的一片,守夜的安元听到声响,慌慌张张的推门进来,焦急的问道:“公子,又做噩梦了?”
华昀见是他来了,松了口气,淡淡说道:“无妨,你去歇着吧!”
安元也不记得从哪天开始,公子就开始夜夜从梦中惊醒,有一阵子几乎无法入眠。似乎已有许久不曾见到公子做噩梦了,没想到今日却又开始了。
安元仍旧有些担忧,却在华昀的坚持之下退了出去。
一扇门将屋里屋外隔出了两个不同的天地,屋内伸手不见五指,静得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华昀深深吸了一口气。
自从来到隋梁郡后,他就不曾再做那个梦,可白日遇到了云荞,那个紧紧缠了他好多年的梦似乎又回来了,梦中的一切那么的真实,好似刚发生的那般。
他的脑海中又浮想起梦中虞璟说的话。
虞璟说她的兄长因云荞而死,可那时的他,却只看到云荞的好,忘了虞璟心中的伤痛……
他从前曾听虞璟说过她的兄长虞瑞是在这时候认识云荞的,救了她,渐渐爱上了她,最终不得善终。
他亦很诧异,他从没想到云荞的第一次出现会是以如此狼狈的方式。
今日出门时,他故意将虞瑞的钱袋落在了虞家,可即便如此,他仍旧没能阻止虞瑞救下云荞。
华昀伸手揉了揉发酸的额角,闭上眼,虞璟的面容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脑海中。
她刚嫁给他时的含羞娇怯。
她失去亲人时的伤心断肠。
她迎接他从战场归来时的欣喜激动。
她对他失望后的悲伤和绝望。
她病入膏肓却再也不肯见他的决绝和绝情。
真的是宿命吗?
就算真的是宿命,他也不想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