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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畋其实败得有些冤枉。
杨畋之所以败,很大的原因是源于官家和朝中相公们的不断催促。
其实哪怕自己堂叔杨文广不给他来函让他不可冒进,他也知道岭南军队不大刀阔斧的整训,绝对是难堪大用的。以他的意思也是缓缓经略,步步为营的平定侬智高之乱。
但是杨畋虽然如此想,但是却架不住官家和东西两府相公们的催促,只得贸然出击和侬智高军决战。
可是结果却是,他麾下的部队,在凶猛侬智高军的冲击下,转瞬就跑得没了影,那些军官根本约束不了这些怕极了的溃兵。连蒋偕和杜忠这样的两广最高的高级将领都阵亡了。要不是他杨畋颇有习武的底子,又见机不妙掉头就跑,怕是也成了侬智高军的刀下之鬼了。
如今却要以军败惩办自己,杨畋觉得自己很是冤枉。
杨畋觉得自己冤,但是其实官家赵祯和朝廷的相公们也有自己的苦衷。
两广之地毕竟是在南疆,若是在内地让杨畋慢慢的整合训练部队,徐徐图之,步步为营的去收拾残局,自是没有问题的,也是最为稳妥的法子。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在内地,因为在大宋内地乱上几年,以大宋的底子也出不了大事。
但两广毕竟是南疆,若是一败再败,把侬智高变成第二个李元昊。倒是无论是大理还是交趾,都会蠢蠢欲动,从此怕是西南再也永无宁日。
大宋西边和北边已经有虎视眈眈的西夏和契丹了,若是南疆再出现一个“大南国”,那大宋真是三面受敌的态势。除了东边是大海,没有敌人外,大宋可是真得要被人包围了,而且还没有缓冲地带,那真是对大宋一个噩梦般的存在。
当然,官家和相公们之所以催促杨畋,更重要是呃源于他们对岭南军队的糜烂程度认知不足。杨畋此战之前,他们还怕是认为岭南军队有可战之力,对岭南的军队还抱有幻想,幻想着以岭南的军队就能够平定侬智高。
不过这次大败,也不完全是坏事,至少让官家和相公们终于彻底认识到了岭南军队已经彻底糜烂不可用了。
因此调西军南下平叛的事宜,必须尽快提到议事日程了,不然岭南乱局将会越来越难以收拾。
………………
大宋禁宫中的垂拱殿中,官家正在召见了他的大臣们,人数不多,只有大宋权力最为核心的几个人,包括东府政事堂的三位宰相庞籍、陈执中和梁适,以及西府枢密院的枢相韩琦。
明天会有大朝会,但其实在这种最高层的核心小型碰头会上,那些军国大事便已经决策定下了。
朝会上所谓的议事,不过是把事情拿到台面上,例行公事的走个程序罢了!
大宋官家赵祯今日穿着朱色的衫袍,头戴黑纱直脚幞头。大宋属火德,尚朱色。除了正式的朝会多着明黄色袍服外,大宋官家平日一般以朱色服饰居多。
赵祯望着看着御陛下头戴进贤冠、身穿紫色罗袍,颈戴方心曲领,腰佩金鱼袋的宰执大臣们,叹口气道:“几位卿家,这侬智高的降表,你们怎么看?”
原来,那侬智高大败杨畋后,竟再次上疏要求投降,这次的条件是:要求宋廷允许他做邕桂等七州节度使。
这次,没人再敢压下他的信了。那所谓‘降表’与宋军败绩的战报,几乎同时送抵了东京。
庞籍等几位相公久在帝侧的人,依着官家的性子揣测官家的心思……怕是官家这次又有息事宁人的想法,考虑答应侬智高的条件。
不过几人都不愿意先开口。不管什么时候、什么情况,这种“主和”的意见最是不讨好。一个不慎,就会被朝堂上那些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的清流官员骂得狗血喷头,自是每人愿意开这个口。
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有人吭声,庞籍没法了,他是首相,既然没有人想做出头鸟,他只好把话说出来。谁让他是首相呢,权力越大,责任也越大啊。
当下庞籍只好硬着头皮出来向赵祯行礼回道:“回禀官家。岭南之乱,本是起自误解。据闻:那侬贼原本一心内附,数度上表恳请册封,要求也是一降再降。到最后,不过求一小小知州尔。然而他的内附降表,却都被原邕州知州陈珙所扣。侬智高自觉受辱,才会提兵去攻打邕州。现在他再次上表请降,官家为苍生计、为社稷念,应该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臣以为,似可接受其降表。”
“嗯。”待庞籍说完,赵祯点点头道:“诸卿还有什么看法?”
“臣以为万万不可!”韩琦向前一步大声道:“启禀官家,如果答应那侬智高的条件,那么岭南一地将永远脱离大宋!到那时,不仅丢失两路国土,整个江南财税之地,都会常年面临战乱,大宋根基危矣!”
“韩相公有些危言耸听了。”庞籍不禁无语,自然这个郁闷,好不容易揣测圣意,把主和的意见抛了出来,碰到韩琦在这裹乱。
当下庞籍解释道:“封他为节度使,不过是羁縻之策,将来慢慢收其精兵、制其钱谷,则其危害自消。”
韩琦尖锐的讽刺道:“韩王这方子,是建立在太祖皇帝强大的军威上。如今我们在战场上让人家杀得屁滚尿流,到时候只能把人家当爷爷似的供着!还收其精兵、制其钱谷……怕是要钱给钱、要粮给粮,一不顺心,就掀桌子干你娘!”
韩琦久在西北经略,如今由主事枢密院,经常和那些兵头武将打交道,耳濡目染的倒是学了不少那些大头兵们的粗鄙口头禅,只不过在这大宋朝堂中说出来,的确颇为刺耳。他口中的韩王指得是太祖时期的名相赵普。宋太祖赵匡胤有名的“杯酒释兵权”,对武将“削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令他们安享富贵的政策,便是出自赵普的建言。
“你……你粗鄙”庞籍为人谦谨,对韩琦的这种兵痞作风还真有些没法适应,一时不知道如何反驳,只得无力的不痛不痒的驳他话语粗鄙。
庞籍其实以前和韩琦、范仲淹等人也是好友。但是“庆历新政”之时,范仲淹为首的君子党人和夏竦为首的守旧派矛盾激化,庞籍最终选择站在了对他有赏识提拔之恩的夏竦一边。因此韩琦等人对庞籍很是不满,与他说话也很不客气。
其实庞籍口才倒是一点都不差,但他为人谦和,对韩琦这等彪悍的人,并不愿轻略其锋,无谓撕咬!
“韩卿家,慎言。”官家赵祯见状只好打圆场道,毕竟首相的面子还是要维护一下的。
“微臣知错。”韩琦嘴上说着,神态却一点不在乎,不过总算给了官家和首相一丝面子。
不过赵祯虽然对让韩琦嘴巴上注意点用语,但是对他的意见却还是赞同的。当下赵祯道:“韩卿家虽然用语稍微有些不妥,但是话还是很中肯的。咱们若是在此岭南军溃败之际,接受侬贼所谓的降表,怕是日后他在岭南将是又一个李元昊啊!就算接受他降表,也要像澶渊之战那样,打胜后在纳降,不然国威不在啊!”
庞籍一听官家的话,刚才被韩琦气黑的脸,不禁更黑了。汗……会错意了,一向喜欢息事宁人的官家这次怎么转了性了?!自己这揣摩圣意的本事,看来确实离得夏相公太远啊!
“你们二位意下如何?”赵祯说完,看向是另外两位宰相陈执中和梁适。
“臣附议韩相公。”陈执中出列沉声道。陈执中本来就是老好人,谁都不喜欢得罪。虽然在侬智高这件事,他心中是偏向庞籍的,觉得能不用再大动干戈,便可以息事宁人,再好不过了。不过官家都已经如此说了,他自然要顺着官家的意思。
“臣,也附议韩相公。”梁适其实心里的想法,其实和庞籍也是有些一样的,但是如今官家既然主战,他也就顺水推舟的附议了。况且相对于庞籍这样的谦谦君子,他更不愿得罪彪悍的韩琦。
三比一,官家赵祯沉默半晌,方问道:“诸卿主战,可必胜乎?”
“只要朝廷选强将、用精兵,则可必胜!”韩琦斩钉截铁道,其实世上哪有必胜?只是韩琦知道这位官家什么都好,就是太求稳,不愿冒一点风险。你若不说把话死了,休想让他下定决心。
“何为强将,何为精兵?前些日子朝臣们不是说杨畋是国朝第一儒将嘛,这才一战就溃不成军了!”赵祯接着问道。
“回禀官家,精兵,非西军莫属,强将,非狄青不可!若要速战速决的平定侬贼,非狄青带西军南下不可!”庞籍刚才会错了意,这次抢先回禀道。大宋最能打的就只有西军了,想要调兵平叛,自然非西军不可,这些宰执们自然也都是非常明白的。
庞籍此言一出,赵祯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但他仍然一脸淡然道:“记得邕州陷落的消息一传来,狄青就请命出战,大臣们却都说,杨畋比狄青更合适……”
“那时,一者对侬智高不够重视,二者,没想到岭南的军队朽坏若斯。”韩琦老脸微红,那是他的原话,其实他一直很不爽狄青,也说不出什么原因,就是不想给他机会。哪怕现在,如果有可能,他也不愿意用狄青,只是当年与西夏鏖战的刘平、任福、郭遵、武吉、王珪那批名将都己战死,麟府兵马司的张岜也因伤早逝,青涧城的种世衡步入了老龄。如今放眼望去,大宋朝久经战火淬炼的名将,怕是就只有狄青了:“当时臣下以为杀鸡焉用牛刀,然而那侬智高其实是头猛虎,我们也只有用狄青了!”
“嗯。”赵祯点点头道:“似乎也只有用狄青了……诸卿可于明日朝会推举他为主帅。”
“官家三思,武人不可专任,最好另派一位文官去辅佐他。”韩琦不同意道。所谓辅佐,其实就是监督、牵制。大宋朝重文抑武,认为武人手中有兵、不易控制,因此压制武官,是每一位文官的自觉。韩琦虽然主战,但觉得其实还是觉得应该派文帅总领平叛事宜的,狄青作为冲锋陷阵的鹰犬便行了。
果然,此言引来了陈执中的附和,连陈梁适也说,如果官家一定打,还是派一名文官为主帅,到时候狄青管军事,文官管狄青……这样才能放心。
官家有些拿不定主意,望向没有表态的庞籍道:“庞卿何意?”
庞籍拱手道:“启禀官家,臣以为行军作战贵乎号令统一、上下一心。狄青乃是行伍出身,如果用文臣辅佐,定造成号令不能专一的局面,这对领兵打仗是很不利的。如果官家并不信任狄青,那还不如不派他去。”
庞籍刚才会错官家的意思,以为他要息事宁人,表现很是有些失分。这次他却看明白了,官家的意思:怕是要狄青独自带兵南下,以免文官掣肘,以雷霆手段扫荡岭南,早日平定侬智高之乱。是以,庞籍这次很是有眼力的力主让狄青单独带西军南下。
庞籍这次倒是拉回不少印象分。其实大宋的士大夫虽然在很多事情上都是坚持己见,特别是在触犯文官们的集体利益时,他们的战斗力立即会爆表,但是像庞籍他们这等宰执高位的官员,很多时候都是需要有官家支持的。
没了官家的圣眷,虽然他们依然能位居宰相,但是很难有所作为。大宋文臣们最是爱面子,没了官家的圣眷,没人好意思再恋栈权位。仁宗朝一共换了二十几个宰相,全都是主动辞职的,可没有一个被免职的。若是要朕闹到被免职的地步,那这位宰相可是再也没有面子在大宋官场混了。
“南汉也是这么建立的。”韩琦冷声道,他性格强悍,倒是什么话都敢说。此言一出,让官家和众宰相顿时变了颜色。南汉的开创者是刘隐,便是因为唐末广州牙将卢琚、谭弘玘作乱,他南下平叛后,逐渐建立起自己的势力的,后来其后人割据建国的。
庞籍听了韩琦的话,饶是脾气好,也有些愤怒,当下道:“且不说狄青素来忠勇,现在不是乱世草头王的前唐某年和五代时期了了。大宋朝已经立国近百年,万方归心、社稷牢固!一介武人哪能轻易自立为王!退一万步说,到时候用禁军也好、西军也罢,一家老小在北方,谁会跟他造反?”这次他决定不再给韩琦留面子,直接反驳他一番,老夫怎么也是首相,你个韩稚圭一点面子都不给老夫,实在太不像话了!
“你敢用性命担保?”韩琦激他道,韩琦自从和庞籍分道扬镳之后,对庞籍一直就看不顺眼,此时不禁抓住机会把他架火上烤。
“有何不敢?”庞籍彻底有些恼了,须发皆张道:“就是用九族担保,老夫也没二话!”
“不要吵了。”见两人火药味越来越浓,官家赵祯终于当了把裁判,心中还是颇有喜意的,当下道:“庞卿说的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官家……”韩琦还想要再说,赵祯摆摆手示意不要再讨论了。
“朕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议。”赵祯断然说一句。赵祯一语决断,而且事情都是按照他的意思定得,很是有成就感。赵祯转头对身后的王渐道:“天热容易上火,相公们不易,王渐你派人将夏人贡来的寒瓜一人挑一担送去。”
这是赵祯的习惯,每次接见大臣,都是以这种不太贵重,但很贴心的馈赠结束。今日事情都是按照他的意思定的,自然更要馈赠点东西
“多谢官家。”宰执们见事情已定,也就都知趣的唱喏各自告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