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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纪达朝四周看了看,那边许宣依旧在写着。因为不是正式的考场,因此并没有严格的时间限制。方纪达下意识地撇撇嘴,但随后注意到在许宣身边聚满的人群,才有些意外起来。
自己已经写完了,原本想着的便是将眼前的文章呈给几位大儒,随后收获一些赞赏。而至于叫许宣的书生,这个时候已经不被他放在眼里了。
原本是这么想的,只是脑海中所想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眼下他已经放下笔,文章也被读了两遍,却依旧没有人注意到他。
“咳。”他轻轻地咳嗽一下,以期引起一些人的注意。但是这般过的片刻,也没有人来管他,高台之上,众人只是围绕在许宣身边。那些人脸上的表情,方纪达有些看不懂,只是觉得古古怪怪的。随后加重声音又干咳了几声。
“咳、咳。”
所得的回应也只有吴家的下人好奇地过来问他是不是嗓子有恙,需不需要喝茶。对于这些,方纪达初时觉得有些尴尬,但是随后心头的某些被忽视的恼怒感泛起来,随手便将对方打发了。
目光转向台下,同叫郑沄的书生对视了一眼,读出对方眼中的一些古怪情绪。紧接着,他也注意到视线里程子善有些意味莫名地摇了摇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人……
他将目光收回来,眉头锁成一个明显的川字。这个时候,心中似乎有些委屈的感受,明明自己写出了好文章,居然没有人来关心一句。正这般想着的时候,刘守义注意到他,于是问了一句:“礼常,你写罢了?”
呵,终于来了。听到刘守义的声音,方纪达心中松了口气。虽然出了些意外,但是横竖还是有人注意到了。只是这般的想法之后,刘守义只是稍稍问了一句,便有转过头去看许宣身前的纸页,很久都不曾再搭理他。
呃……
方纪达深深地沉默了一番,随后想了想,有些愤然地取过手中的纸页,朝许宣身边的众人过去,心中的愤怒被强行压住。
这般文章,你们居然不关注,居然会忽视……他心中愤然地想着。你们不来看,我便送去你们面前,呈给你们看!这般好的文章,这般……呃……
目光隔着人群的缝隙,落在纸页间,叫许宣的书生依旧从容落笔,方纪达看着纸页上的一些字迹。心头的情绪陡然间形成了一个空档……
安静的午后时光,他仔细地盯着那张写满字迹的纸,良久才微微眯了眯眼睛,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纸页。某种不可置信的神色,眼下在他的脸上很明显。
许宣写下最后一个字,将笔轻轻地在笔架上搁好,身边的众人一些因为好奇跟过来的商贾最先回过神来,其他的一些人目光依旧定格在纸页上,良久不曾移开。风将纸页稍稍掀起来,几只苍老的手同时按在上面,将其定住,随后众人才微微醒悟过来。
“写好了啊……”汪祉叹息地说了一声,情绪有些复杂。
“呵。”青衫老者笑笑,在汪祉的肩头拍了拍:“这样的文章,倒是应该让黄瀚瞧瞧。”随后他伸手将纸页拿起来:“许宣,许汉文?”
“是。”
“可惜了啊……”
许宣闻言微微愣了愣,有些不明他话语中的所指。随后青衫老者朝他点点头:“老夫谢榛!”
谢榛?倒是有些熟悉。许宣微微回想了一番,这个名字依稀有些印象,但是眼下却是回忆不出来的。
“徽州府这边要建文会馆,将方圆数百里内的读书人纳入进来研习艺业,这本是盛事。原本刘大人请我等过来,便是想坐镇文会馆。却不曾料到,在这之前,居然能见到这样的文章……”谢榛说着,伸手在纸页的字迹间稍稍抚摸一番,神色显得很认真。墨迹这个时候还未干,在他的指尖留下微微的墨色。
“这样的文章,即便放在考场上,也当得头卷……若是再进一步……”吴可封要了摇头,目光转向许宣,眼神有些复杂:“你可知道,这样的文章,即便放在殿试,前三甲的成绩也是有可能的。甚至……甚至……”他说到这里,声音止住。
一旁的蒋通保将话头接过来:“甚至是状元……”他的声音不响,但也已经足够很多人听到。
“什么?状元?”
“他到底写了什么东西?”
“居然有这样的评价,那、那、那……”
“他赢了么?”
郑沄等人的脸色陡然变化,不可置信地互相看了几眼。程子善坐在位子上,目光闪烁了一番,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右手紧紧抓在座椅的扶手上,微微爆出的青筋,也能说明他内心的某些情绪。
“这个……是状元卷啊!”汪祉伸手在纸页上点了,做出最后的评价。他说着将手中纸页拿起来,纸页背着日光,一些字迹透过纸页莹莹露出轮廓。他有看了看,随后用饱经沧桑的声音将一些内容缓缓念出来。
“臣闻帝王之临驭宇内也,必有经理之实政,而后可以约束人群,错综万机,有以致雍熙之治;必有倡率之实心,而后可以淬励百工,振刷庶务,有以臻郅隆之理。立纪纲,饬法度,悬诸象魏之表,着乎令甲之中,首于岩廊朝宁,散于诸司百府,暨及于郡国海隅,经之纬之,鸿巨纤悉,莫不备具,充周严密,毫无渗漏者是也……”
……
“后世语精明者,首推汉宣,彼其吏称民安,可为效矣!而专意于检察,则检察之所不及者,必遗漏焉,故伪增受赏所从来也;语玄默者,首推汉文,彼其简节疏目,可谓阔矣!而注精于修持,则修持之所默化者,必洋溢焉,故四海平安所由然也……”
随着汪祉的缓慢深沉的语音,现场又一次陷入安静之中……
弘阔大气的内容,力透纸背的想法,击中在很多人的心头……很多人一听之下,头皮微微泛出一些麻意……
“人君一天也,天有覆育之恩,而不能自理天下,故所寄其责者,付之人君。君有统理之权,而实有所承受。故所经其事者,法之吴天。用是所居之位,则曰天位;所司之职,则曰天职;所治之民,则曰天民;所都之邑,则曰天邑。故兴理致治,要必求端于天。今夫天,幽深玄远,穆然不可测也;渺茫轻清,聩然莫可窥也。而四时五行,各效其官;山岳河海,共宣其职。人人沾浩荡普济之泽,在在蒙含弘广大之休。无欠缺以亏其化;无阻滞以塞其功者,盖不贰之真默,酝酿于大虚,不已之精潜,流衍于无极,故实有是化工耳……”
……
“今我皇上,任人图治,日以实政,望臣工矣!而诞谩成习,诚有如睿虑所及者。故张官置吏,各有司存。而越职以逞者,贻代庖之讥。有所越于职之外,必不精于职之内矣!则按职而责之事,随事而稽之功,使春官不得参冬署,兵司不得分刑曹,此今日所当亟图者也……”
方纪达站在离汪祉不远的地方,汪祉的声音传过来,第一时间就对他造成了冲击……手中原本自己所写的文章纸页缓缓飘落在地上,一时间也忘记了捡拾。
……
“一法之置立,曰吾为天守制,而不私议兴革;一钱之出纳,曰吾为天守财,而不私为盈缩。一官之设,曰吾为天命有德;一奸之锄,曰吾为天讨有罪。盖实心先立,实政继举,雍熙之化不难致矣,何言汉宣哉!臣不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陨越之至。”
“臣谨对。”
汪祉的声音念完最后一个字,良久,没有人再说话。
许宣望着众人神态,心头也有些感叹。有些事情,实在是太过巧合了一些。汪祉对眼下文章做了“状元卷”的评价,只是谁又能想到,这原本就是状元卷。它的作者叫郑秉忠,乃是万历二十六年殿试状元。而这份“问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的殿试考卷,乃是后世唯一存留的明代状元卷。
这份试题卷,说起来同许宣还有些关系。在前世,状元卷由一个叫魏振圣的人在一个叫郑母村的地方发现。当时郑母村有一个叫赵焕彬,正是在他手中,被人发现400年前的状元卷。魏振圣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得知此事,登门拜访赵焕彬二十四次,最后赵焕彬被魏振圣的真诚所打动,捐出了传家宝——明代万历年间的状元赵秉忠的殿试状元卷,而赵焕彬正是赵秉忠的第十三代孙。
而在这二十四次的拜访之中,有半数的拜访,许宣都是亲眼见证的。
至于作为机要封挡储存的赵秉忠的状元卷为何会流传到民间,在当时引起了广泛的猜测。毕竟可信的一种是因为魏忠贤和赵秉忠的关系势同水火。是年,以杨涟为首的官员上书揭发魏忠贤的二十四大罪状,当时为杨涟起草罪状的尚书就是赵秉忠的学生缪昌期。因为赵秉忠和缪昌期的关系,所以魏忠贤对赵秉忠恨之入骨,屡次在万历皇帝面前说赵秉忠的坏话。后来由于万历庇护,赵秉忠逃过了一劫,但是魏忠贤权倾朝野,赵秉忠不得不有所忌惮。
因此有人认为,状元卷成了赵秉忠的一块心病,因为这份状元卷虽然主要阐述了安邦治国的道理,但同时也有很多抨击当朝时政的内容。赵秉忠很担心魏忠贤利用状元卷作为对方他的手段。于是,他利用礼部尚书的职务之便,将状元卷从大内取出,随后毅然告老还乡。
但是无论真实情况如何,眼下许宣在历史的这一端写出同样的“问帝王之政和地位之心”的文章……心情有些微妙。那个叫赵秉忠的,眼下应该还穿着开裆裤,在玩泥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