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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下,两点荧绿的亮光鬼火一般从众人头顶一跃而过,却在那棵大树前站住了,夜幕低垂,浓荫闭月,厚重的夜色成为它无尽广大的身影,而火光之中,它的真面目却若隐若现。
一声兽类的呼叫贯透夜空,数十个行尸突然挺直了身形,向着那两点绿光深深跪下去,口里还低声嘶吼着,宛如野兽在回应主人的召唤。
他们整齐的伏在地上,用一种古怪的姿势不停地起伏膜拜,身上的泥垢将他们刚刚清理的地面又弄得污秽不堪。
南宫秋荻的出现汐妍并不意外,出行之前已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因而听到她的声音反而冷静下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南宫秋荻此时露面甚合她心意,好过凭白受那许多的惊吓。
诸人借着平地中央的火光,看见那绿色的幽光正是一只白猫的双眼。
白猫并没有回头,但那双眸子宛然就在众人眼前,那双眼中竟然有一汪春水,在缓缓化冻开去,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这样一只披毛畜生,会有这样无尽的媚惑。
它似乎对汐妍轻轻微笑,那汪春水仿佛散做满天雾气,又被春风吹得丝丝缕缕,将世间的一切都变得迷茫起来。
汐妍稳住心神,闭目吐纳,让大脑一片清明,她本身的能力就是幻术,抵抗那让人心悸的蛊惑之力是她的本能。
躲在玥默璃身后伸出半个脑袋的小熙,却没有汐妍的能力,已经看得痴了,她不知不觉竟然向着那对绿光走去。
玥默璃一手抱住她,将她圈在怀里,皇玄凛上前一步,并指如风,向白猫双目直戳而去
白猫微侧了一下头颅,轻易躲开,用那双妖魔才有的眸子注视着皇玄凛,有几许讥诮,随后身子缓慢而优雅的向树后走去。
又是一声轻柔的叹息,南宫秋荻缓缓从树后走出,她褪去了太后繁琐的宫装,一眼看去竟年轻了许多,一身五彩华裳,骄傲地微笑着,站在平地中央,酥胸半坦,高盘的云髻上斜插着一朵水红的芍药花,而那只白猫,正安静的伏在她的肩头。
南宫秋荻轻轻抚摸着肩头的白猫,声音轻缓柔媚:“玄凛,别来无恙。”
皇玄凛淡淡一笑:“南宫辕与你都还活着,我自然无恙。”
南宫秋荻的脸猛地一沉,她注视了皇玄凛片刻,幽幽道:“我也讨厌那个诅咒契约,不然,你以为你可以活到现在?”
“当年你杀了我,你也活不到现在。”皇玄凛瞧了她一眼,那细细长长的凤眸流光潋滟,光华灼人,漆黑的瞳仁与莹白的肌肤交相辉映,漂亮得毫无感情,完美得凉薄冷血。
“那倒也是。我很好奇,你明知杀不了我,做那么多难道只是想将我逼走?”
皇玄凛还会说话,暖薰便忍不住怒道:“妖妇!杀不了你,让你滚远点,省得看着碍眼不可以吗?!”
南宫秋荻轻轻一笑,看也不看她,只是突然将目光投向汐妍,温和地问道:“皇汐妍对么?他将我逼出皇宫是为了你,要我离你远点是不是?你并非他的亲生女儿,只是御神木结的果子,凭什么要他如此待你?”
“这不用凭什么吧……”见她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汐妍亲热的挽着皇玄凛的胳膊,天真又甜美地对她笑道:“因为他喜欢我,自然要待我好了。让你这恶毒的后妈离本公主远点不是很应该么?果子又怎么样,我体内流着他的血和精气真元,别的孩子都是要一男一女才能制造出来,出生后属于两个人,一父一母。而我是他一个人制造出来的,只属于他一个人,这种关系比那些所谓‘亲生’更纯粹。”
说着顿了顿,冲皇玄凛俏皮地眨眨眼睛:“父皇,我说得对吗?我是不是很聪明,这么复杂的问题都能想明白?”
一看到这张生动的小脸,皇玄凛的心情就莫名好了起来,微笑着点头,深邃的凤眸流露出浓浓的宠溺:“妍妍说得很对,果真也很聪明,回宫父皇给你加零用钱。”
“真的?”
“父皇还骗你不成。”
“谢谢老爸,爱死你了!”一激动,汐妍拉下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奖励了一个大大的亲亲。
咳,这丫头,大庭广众之下就不知道矜持点吗?皇玄凛嗔了她一眼,凤眸又潋滟了几分。
汐妍那番话已让南宫秋荻沉了脸,再看到他们旁若无人的亲昵,脸便开始发黑了。
她突然往后退了一步,肩上的白猫突然背毛倒立,发出一声嘶鸣。
暖薰抢前一步:“你想干什么?”
南宫秋荻将白猫抱在胸前,向皇玄凛森然一笑:“说了这么多废话,是该言归正传的时候了。皇玄凛,你若是想平安到达神祈山,就把《擎天宝鉴》交出来,如若不然,赔上这条命,我南宫秋荻也要让你们有来无回!”
皇玄凛瞥了她一眼:“莫非你是疯了?《擎天宝鉴》乃我皇家之物,打开妖魔二界之门也只是我皇氏血脉才做得到,你凭什么找我要?但你若是想拼命,我倒是可以奉陪,只是要看你舍不舍得放弃你的野心。”
“我就知道你不肯。”叹息一声,南宫秋荻脸上的神色变幻,绽露出柔媚的笑意,而她怀中的白猫突然厉声嘶鸣,一道闪电划破天幕,就在这时,平地中央的火堆一瞬间熄灭了。
轰然一声巨响,伴着雷鸣暴雨,众人脚下的大地宛如沉陷一般剧烈颤动。
皇玄凛似乎丝毫不为所动,指风径直向南宫秋荻袭去,他这一击虽未尽全力,但天下已经很少有人能躲得过。
就在那道劲风触到南宫秋荻眉心的一瞬,她的身体突然从眉心处碎开,化为万亿绯红的尘芥,在风雨中四处飘散,化为乌有。
只有远处雷鸣的回声中隐约传来她的声音:“皇玄凛,若是你有命走出这里,我就在幽冥谷,悬罗宫,等着你来求我……”
*
暴雨倾盆而下,将密林织成一片厚重的雨幕,狂风似乎又要撕裂这层雨幕的包围,在林间疯狂的冲击着,地上的腐草和泥泞在暴雨的抽打下痛苦的翻滚,将本已无路可由的丛林变得更加狰狞。
不知不觉,诸人已经在暴雨中追行了半个时辰。
皇玄凛止住脚步,一震衣袖,袖上的水珠顿时化为一道光幕弹碎开去,汐妍从他袖底伸出头来,眼神迷蒙,似乎已经小睡过一觉,皇玄凛摇头示意她不要出来。
玥默璃用宽大的衣袖将怀里的小熙裹紧,周身散出淡淡的光晕,结界一般将暴雨隔开。
暖薰拭了拭额上的雨水,道:“我们还要追她到什么时候?”
云娅在璟羲怀里睡得正熟,璟羲轻拍着她的背:“不是追,而是沿她的方向走出‘锁魂幻阵’,不然我们就要困在阵中与那些行尸打交道。”
暖薰讶然:“锁魂幻阵?在哪里?”
璇夙看了看趴在龙一背上好梦正酣的雅莛,淡淡道:“就在你脚下。”
暖薰一怔,再也说不出话来。
不远处传来熊熊火光,透过雨幕,隐约可见前方竟然有数百条人影,他们在一个土丘下围成一圈,不住呼喝着,中间似乎还有一个人在跳着怪异的舞蹈。
诸人又向前了几步,雨幕似乎就在山谷的尽头被切断,天空被无形之物强行隔开,狂风暴雨就在一步之外的身后纵横肆虐,所站之处却又已是一片景象!
夜幕清朗,满天星斗,分明是另一方天地——也不知究竟是刚从幻境脱身,而出还是已入另一个幻境。
那群人的呼喝越来愈明显,赫然就在耳边,数百只火把亮如白昼,他们脚下的土地上不知被什么撒了一层细碎的白光,当中的土丘被许多说不出名字的草药围成一个高台,外面砌着一圈石块,三个一堆,成品字形。
土丘当中站着一个人,他的身材十分高大,浑身涂满绿色的汁液,牙齿染的漆黑,额头上戴着一个羽毛兽皮做成的面具,手持一个骨质权杖,在土丘中央不住旋转,时而高高跃起,时而以头伏地,额上的羽毛凌空乱舞,让人眼花缭乱。
另外两人跪伏在他脚下,看身形像是一对年轻男女,也浑身涂满草汁,手中捧着两把泥土,不住哀婉呻吟,其他的人都围在土丘下,手舞足蹈,似乎在高声唱着某种咒语。
他们的眼睛都注视着舞者脚下,那里的土微微隆起,像埋着什么东西。
那舞者突然尖声跺地,四周的人都跪伏下去,当中那几个男女扑到舞者脚下的隆起上,双手并用,不住挖掘着。
他们的动作很剧烈,但却很小心,几乎是用手指一点点拂去泥土,似乎生怕伤着埋在土中之物。
随着那群人时高时低,时短时长的诡异的咒语,二十只手指飞快的向下挖掘,土丘缓慢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形态——干枯的头,躯干,四肢渐渐显出,那竟然是一个老人!
那两人惨绿的手指在那团人形的土包上不住的抚摸,口里呜呜不止,似乎是在哭泣,当中一人猛然一顿,止住了舞姿,双手捧过一个陶罐,高举过头顶,然后缓缓弓腰向下,一股黑气就从他手上的陶罐中缓缓流出,渐渐将土包整个包住。
他的头就要触到那块人形隆起时,陶罐中倾泻出一股浓黑的汁液,冲击在人形土包的头顶,很快土包周围都被黑色黏液充满,混合着泥土,更显得污秽无比。
那两个跪在土包前面的人也止住了抚摸,不住地起伏叩拜,土包在液体的冲击下渐渐凸现,尘土和液体下,竟然一张须发皆白的脸!
当中那人猛地发出一声长啸,地上两人似乎突然发狂,从身边拾起一种带刺的树枝,拼命向老人抽打过去,而四周围观者似乎愈加兴奋,牵起手来,围着土丘不住舞蹈。
不一会,土中的老人就已全身血迹斑斑,暖薰不忍看下去,闭目道:“这个人已经死了,他们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他的尸体,到底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对他这样残忍?”
“他们不是仇人,而是亲人。”皇玄凛随口答了一句,汐妍被他单臂搂在怀里,汐妍很是好奇,从他胸膛伸出脑袋想看个究竟,皇玄凛却又将她的脑袋按回去:“小孩子不准看,闭上眼睛睡觉!”
汐妍嘟囔了一句,老老实实地把头埋在他胸膛,什么嘛,更可怕的东西我都见过,还有什么不能看的!
“亲人?”暖薰一怔,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难道他们是在举行一种特殊的葬礼?”
璟羲摇头道:“不是。”
“那是什么?”
璇夙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招魂。”
暖薰难以置信的回头看去,那两个疯狂抽打尸体的人,脸上的肌肉在绿色药汁下剧烈的扭曲着,而他们的表情里真的没有丝毫仇恨,只有莫名的期待和欢乐,难道他们真的是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在迎接亲人的回归?
呯的一声脆响,跳舞的人猛地将头顶的陶罐砸向地上的老人,老人的头颅一歪,一股粘稠的黑血从额角淋漓流下,他身旁的亲人和外围的人顿时安静了下来,跪伏在泥土里,浑身不住颤栗。
过了不知多久,四周静谧得可怕,夜色宛如流水一般浸过大地,林间湿气好似已被无处不在的寒意凝结成形,无声潜伏在每个人的身后。
突然,暖薰只觉全身血液都在一瞬间冻结——她分明听到那个老人喉头中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声音。
那具看上去已被尘土封埋了不知多少年的尸体居然发出了声音!
暖薰用力咬住嘴唇,不让自己惊叫出声。
尸布包裹在胸前的双手似乎动了一下,那具尸体的全身都痛苦的挣扎起来,他额头脸上的黑色黏液被撕扯成千丝万缕。
一声凄厉长啸,他终于坐起身体,似乎还未适应周围的环境,木然地看着众人。
旁边守候的两人欣喜若狂,拿出一张血红的毛毯,将他整个包裹住,外围的人中出来两个壮丁,用一张竹椅将他抬起,众人又是一阵欢呼雀跃,一些年轻男女还手持火把旋转而舞,不时从地上抓起泥土,向对方撒去,而对方被土撒了一头一脸,却反而更加兴高采烈,一面唱跳,一面撒土向对方还击。
闹了好一会,歌声才渐渐小了下去,当中的舞者振臂一呼,众人安静下来,只见他率领着众人向东方拜了几拜,然后转身向丛林深处走去,众人一面说笑一面跟在他身后,只一瞬间就已无影无踪。
冷月寂寂,只一瞬间丛林又恢复了刚才的阴森清冷。
暖薰愣了良久,不敢相信刚才那一幕是真实的。
璟羲纵身而上,在刚才尸体卧过的地方抓起一把尘土,放在鼻端小心嗅了嗅。
玥默璃上前看了看,问道:“这土可有什么特别?”
璟羲摇头:“应该就是普通的泥土,但是……”顿了顿,神色有些凝重:“这些土在地下掩埋的日子,至少在三年以上。”
玥默璃神色一沉:“也就是说,刚才那人早在三年前就被人掩埋了。”他目光一扫,对璇夙道:“你是否知道这等异术的来历?”
没等璇夙回答,皇玄凛却说道:“天下决没有一种异术可让死去三年之人复活,你问他也是白问。”
璇夙蹙眉不答,似乎默认了皇玄凛的话。
暖薰看了看诸人,喃喃问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玥默璃望着丛林深处道:“跟他们去。”
“可是这些……”暖薰有些受惊地摇了摇头:“也许他们根本不是人。”
皇玄凛当先向丛林走去:“无论他们是什么,都是弄清真相的唯一方法。”
丛林的那边是一个村落。
茂密的树丛里竟然看不到一间房屋,若不是一些石块砌成水道,几处火塘有一些欲灭未灭的火星,真看不出来这里是一个数百人居住的村落。
待几人走到面前才发觉,原来这里的房屋都建在地下,掘土为洞,洞口是一块翻板木门,上面盖着厚厚的苔藓,不仔细看根本难以发觉。
不少洞屋木门就随意敞开着,里边不见一丝灯火,似乎村民都已安睡,连对这些不速之客的到来也没有丝毫警觉。
看起来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座村落,然而想到刚才那群在土丘上狂舞的怪人,和在浓黑黏液中挣扎的尸体,这无际的宁静也如森森月色般渗入了丝丝寒意。
汐妍偎依在皇玄凛怀中,娇小的身体在夜风中似乎有些颤抖,暖薰从一旁递过一件衣服,皇玄凛将它裹在汐妍身上。
汐妍突然抬起头,小心翼翼问:“老爸,我们还要走多久?”
皇玄凛低下头,目光停驻在她被夜露濡湿的鬓角上,她美丽娇俏的小脸在星光下愈发动人,宛如月夜中一朵悄悄绽开的花。
皇玄凛默默看着她,瀚海般深不可测的目光中,透出不可掩饰的疼爱:“不,我们立刻就找人家投宿。”
他抬起头,目光所指处是一间洞屋,微隙的木门下竟然还透着一点灯火,在宁静的村落里显得格外醒目。
来到门口,暖薰抢前一步去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少妇,她先探出头来,皮肤黝黑,脸色却异常红润,一头浓黑的头发似乎刚刚洗过,披散在脑后,穿着一身麻布长衫,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扶着胸前的门栏,双眼略有些红肿,惊疑地打量着众人。
暖薰有些尴尬,轻声道:“这位大姐,夜行迷路,能否在府上略为歇脚?”
少妇迷茫的扬起头,眼里有些许惶然。
暖薰以为她没有听见,向前迈了一步,少妇突然一声尖叫,将火把向她脸上掷来,跌跌撞撞的从阶梯往地下跑去。
暖薰往旁边一闪,璟羲在她身后轻轻扬手,将火把接下。
这时,村落中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的点亮,瞬间,几百人手持着火把和竹刀长矛,出现在村落中央,将一行人团团围住。
他们一面挥舞着武器,一面高声呼喝着,向前步步逼来,数百只长矛在眼前晃动,削得无比锋利的矛尖被染得碧绿,无疑在剧毒中淬炼过。
暖薰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去,璟羲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突然人群安静下来,村子里的人迅速向两边闪开,让出一条路,一个壮汉从人群后缓缓走出,他几乎全身*,而每一寸皮肤都布满了赤红的纹身。
皇玄凛几人认得这就是先前在土丘上舞蹈的祭师,现在摘下了浑身的古怪行头,他的模样显得滑稽而狰狞。
祭师走前几步,突然扬手,向着皇玄凛他们一挥手,口里吐出一堆难以分辨的音节。
而被围在中心的皇玄凛几人谁都没有动,祭师又作了两遍同样的动作,突然将两腮一鼓,喉头不住呼噜作声,双手高举过头顶,癫狂般的不住颤动。
汐妍在皇玄凛怀中好奇地看着他们,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招来皇玄凛一记眼刀,立马捂住嘴扮乖宝宝。
然而暖薰却半点都笑不出,因为她看到那些人已经将淬毒的竹矛高高举起,随时可能向他们掷来。
虽然在场几人都是绝顶高手,然而一个个都顾着他们宝贝蛋,难免分心,这样数百只长矛一起乱箭齐发,一个不慎,便会有人受伤。
何况还是自己进入这些人历代生息之地,若因此横加杀戮,总是于心不忍,正在她犹豫之时,那头人怪声长喝,众人手持长矛,仰身一退,竹矛瞬时就要脱手。
青光一闪,龙一腰间的的剑已经出鞘,暖薰暗自叹息一声,长袖微动,指上已多了数点亮光,皇玄凛只是将汐妍的头按到自己胸口,不让她看。
璟羲突然上前一步,手中的火把迅速在空中画了一个奇怪的弧形,那些人顿时止住了举动,惊愕地看着璟羲。
祭师上前了两步,对璟羲作了个手势,两人口中低低的念了几个词,似乎在交谈什么。
祭师突然双手一挥,众人顿时放下长矛,齐齐坐在地上,两手交替拍打着地面。
璟羲回头道:“没有危险了,他们在欢迎客人。”
暖薰惊疑的望着璟羲,玥默璃的微笑中透出几许冷漠,而璇夙和皇玄凛却毫无表情,似乎这一切已在他们料想之中。
火光之中,刚才那个少妇从地下洞屋中出来,脸色有些羞涩,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男子。
暖薰注视着他们,脸色渐渐发白。
一个干瘦的老者缓慢地走过来,他头发里还在不停滴水,满脸都是针刺一般的血孔,高高肿起,几乎难以睁开眼睛,佝偻矮小的身上还裹着一件血红的毛毯。
那人赫然正是刚才从土丘中挣扎而出的尸体。
璟羲微笑道:“不速之客,深夜惊扰,还请老人家见谅。”
那位老者喉头一动,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身旁的少妇和男子立刻上去轻轻帮他捶背,神色恭敬而关切,似乎是一对孝顺的夫妇。
然而暖薰一想到刚才他们用带刺的树枝猛烈抽打他的尸体,就觉得全身不寒而栗。
那老者咳嗽了片刻,开口道:“这位公子无须客气,老朽刚刚睡醒,身体略有不适,失礼之处还望包含。”
他的声音生涩得好似生锈的铁刀划过瓷片,不知道是对官话不熟悉,还是因为太久没开口说过话。
暖薰不由眉头一皱,老者目光如电,往她脸上一扫,嘶声笑道:“这位姑娘可是有什么疑问?”
暖薰怔了片刻,嗫嚅道:“我……”她掩饰着心中的慌乱,强笑道:“我只是想问老人家高寿?”
老人笑道:“不知道姑娘问的是我的前生还是今世?”
“前生?今世?”暖薰愣了。
老人仍是笑道:“若没有记错,三年前我死的时候正好七十五岁,如果问的是今世……我刚刚从土中出生,不到一个时辰。”
没想到这老人如此坦言,暖薰顿时哑口,她当然不相信死而复生的鬼话,或许天下真的有一种异术,能让人假死三年之后,再借机复苏,佛门枯禅*,道家龟息功莫不如此,只是不能深埋地下而已。
皇玄凛微微笑道:“《山海经》中有延裔族,其人穴居食土,死即埋之,其心不朽,死百岁乃复更生。老人家能够三岁复生,亦是远胜古人了。”
老人似乎非常高兴,大笑道:“几位远道而来,当为本族上宾,让图多带领几个村丁去打些山食野味,伊娜做几道小菜,为几位一洗风尘。”
皇玄凛也不多谢,几人一起下到洞屋中。
进了屋内才发现这种地下洞屋并非想象中那么阴暗潮湿,整个屋里都铺着厚厚的干土,土质细腻柔软,比普通的地毯都要舒服很多。
土墙上还有几个通道,上下各装着一面铜镜,可以将地面上的光线景物反射到洞屋之中,也可算作一种别致的窗户。
洞屋略显狭小,但其中家具均用土烧制,异常低矮精巧,仿佛将一座厅堂缩小而成,倒也不觉局促。
几人就在土桌前席地而座,汐妍紧挨着皇玄凛好奇地东张西望,不时又瞅瞅还在男人们怀里酣睡的姐妹们暗自嘀咕,也不知皇叔动了什么手脚,刚才那么大动静,这三个家伙居然还不醒……这是要一路睡到神祈山么?
想着又觉得有些纳闷,四个人中为什么就她一人保持觉醒状态,她们这副浑浑噩噩的样子到底要维持到什么时候?
唉,睡吧睡吧,幻阵中什么可怕的事都会发生,反正现在她们也帮不上什么忙,睡着了还不知道害怕,没什么不好。
闲聊之中,几人得知老人一族世代生活在丛林之中,从他能记事起,本族就能在死后“复活”,人死之后,亲人就会将尸体用泥土紧裹,放入土丘高处掩埋,每日到土丘上洒水祭奠,三年之后,再由村中祭师用一种独特的仪式唤醒。
而此人复活后将日渐回复少年的形态,重新衣食婚嫁,直到再次死去,所以村落中的人根本没有年龄的概念,所谓年老年长,只不过是他们生命中循环的不同阶段。
暖薰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么刚才我们看见的两人不是你的儿子儿媳?”
老人大笑道:“我倒是想有个儿子,不过不可能了,”他脸上的神色有些阴晴不定:“我曾祖父在一个特殊的机缘中领悟了不死的奥秘,成了全族历史上的英雄。然而,也从那一刻起,我们也全部失去了延续后代的能力。”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至于那两个人,按照族谱来看,他们是我的太曾祖父和曾祖母。”
汐妍突然插话:“如果不能生孩子,为什么还要婚嫁呢?”
老人一愣,继而笑道:“也许只是因为我们都很寂寞。”语意中似乎显得有些凄凉。
汐妍又问道:“那么你的妻子呢?你也应该有个妻子吧?”
老人声音一沉:“很多年之前有一个,但是她死了,就葬在村北的沼泽之中。”
“那为什么不把她埋起来重新复活?”汐妍笑盈盈地看着老人,这锁魂幻阵里的一切都太过真实,她只想能问出一些有用的信息,找到定阵物,破了此阵。
“妍妍!”皇玄凛屈指弹了她一下脑门:“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切!又来了,谁小孩了,见过我沉着冷静的小孩吗?汐妍郁闷地瞪了他一眼,撅着嘴收声了。
“活不过来了,她……”老人神色一恸,突然又咳嗽起来,佝偻的身体几乎缩成了一团。
璟羲歉然道:“妍妍还小,有所冒犯之处……”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不少村民在门外失声大哭。
老人脸色一变,急急道了声失陪,出了房门。
几人透过洞屋墙上的小窗,看到一个人浑身鲜血伏在地上,不住抽搐。
祭师努力想用草药堵住他的伤口,但却徒劳无功,因为那人几乎被人用利刃从当中劈开,只剩下一手一脚和大半个身体,而他竟然用这样一具残躯爬回了村子。
老人分开人群,来到这人面前,俯下身子查看他的伤口,突然,老人发出一声怆然悲鸣,深深跪在地上,身体剧烈颤动,咳嗽不止。
周围的土人也随他一起跪下,低声抽泣。
血泊中的那人伸出一只残存的手臂,握住老人的手腕,嘴唇蠕动,似乎在说着什么。
老人老泪纵横,几次就要昏倒,祭师跪行了两步,在老人耳边低声耳语了两句,似在请示。
老人脸上显出极其痛苦的表情,看了看伤者,又看了看祭师和村民,伸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不住喘息,似乎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虽然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大家都已猜了个大半,因为只有一种痛苦能如此折磨一个人——那就是他正面临着一项极其为难的选择。
血泊中的伤者,头歪了歪,似乎在鼓励老人。
老人一声重重地悲叹,手在空中停了半晌,终于向下挥了挥。
祭师向老人和伤者跪拜了三次,拿出一瓶淡红的液体,交给老人。
老人的手颤抖不已,但还是接过了,所有的村民都深跪在地上,静静等候着。
老人将脸转到一旁,瓶中的液体从他手上倾泻而下。
伤者发出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一股腥臭的浓烟从地上升起,片刻之后,伤者所在之地就只剩下一汪血水。
老人发出一声哀吼,仰天晕倒在地,几个村民立刻过去扶起他。
祭师将一些粉末撒在那汪血水上,一股火苗窜出,不消片刻,地上的鲜血都化为了灰烬。
暖薰紧紧扶住窗棂,低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璟羲微叹一声:“那是图多,伊娜也死了,不过没能爬得回来。”
“王爷是说这就是老人的那位亲人?”
“正是。”
“可是他们刚才还在这里!怎么可能就已经死了?”
璟羲摇了摇头:“不知道,似乎是在为我们打猎的时候遇到了野兽。”
“你是说他们因我们而死?”暖薰一瞬就红了眼眶。
璟羲还没有回答,汐妍又忍不住插话道:“皇叔,不对呀,他们的语言我好像能听懂一点,图多死前反复提到‘拉孜獒’,我好像听师傅讲故事的时候说过,那是两年前的是,虽说记不太清楚了,但我还敢肯定绝对不是野兽的意思。”
璟羲没有说话,皇玄凛看了看她,默然片刻,道:“的确不是。”
玥默璃有些不爽的睨着璟羲:“妍妍都知道不是野兽,你这见多识广的神医王爷难道是耳误,还是特意有所避讳?”
璟羲转身望着窗外,拒绝回答。
玥默璃在心里翻了白眼,又看向皇玄凛:“璟羲不肯说,你应该也知道‘拉孜獒’的含义是不是?”
皇玄凛叹息一声:“对于这个村子里的人,‘拉孜獒’一词的确是最可怖的禁忌。它的意义,就字面而译是指‘残尸’。”
暖薰忍不住问道:“皇……公子是说他们在外出的途中遇到了,遇到了‘残尸’?”
“正是如此,然而这还不是最严重的。”皇玄凛神色有些凝重。
听他如此说,汐妍仍是很淡定,而暖薰却是浑身一颤:“难道还有更可怕的事?”
璇夙冷冷清清看了暖薰一眼:“不知暖薰姑娘想到没有,既然此族人已经领悟了不死的奥义,为什么村长还要忍痛将图多杀死?”
“也许……他伤得太重,村长不忍看他如此痛苦,所以才不得已杀了他。”
“绝对不是那个理由。”汐妍摸着小下巴,颇为深沉地说:“暖薰你好好想想,图多虽然伤得很重,但从头到尾连哼都没哼过,但在药液沾到他身体的一瞬间,他却叫那么惨,这只能证明,被药液融化的痛苦,比身体残缺的痛苦要厉害得多。”
暖薰怔了怔,似乎想起了什么:“他们非常害怕图多的身体,他们族人虽然可以复活,但图多连身子都已经残缺,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璟羲转过身来,犹豫了一会儿,叹道:“他们的确很恐惧图多的残躯,连最后一点血水都要烧为灰烬,然而却不是因为他无法复活。”
见暖薰满头雾水,汐妍对璟羲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皇叔知道什么一下说完好不好,我很好奇呢。”
“你这丫头,不知哪来这么多好奇心。”璟羲无奈地瞧了她一眼:“他们恐惧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图多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能重生!”
就在此时,刚才晕倒的老人走了进来。
他原本佝偻的身体挺得笔直,似乎显得高大了许多,手中握着一只竹矛,被刺枝抽打得满是血孔得脸上涨的通红,他眉头微微抽搐着,似乎在强行克制着痛苦与愤怒。
“老人家……”暖薰欲言又止。
“不必讲了,图多与伊娜因为你们的到来而死,老祭师临死前预言终于实现了,外来者给我族带来了灾难!”
暖薰嗫嚅道:“我不知道怎样说才能表达我们的歉意……”
老人猛地一挥手,高声吼道:“不必了,你们给我马上离开这里!”
“可是……我们不能走。”汐妍按了按额角,与皇玄凛头疼犯愁时的动作如出一辙。
老人紧紧握住长矛,一字一句:“不走?留下来看我们都被拉孜獒们撕成碎片么?”
皇玄凛看着他,神色淡淡:“当然不走。既然事情因我们而起,也自然会因我们而灭。”
老人嘶声道:“全都给我滚出去!”
他话音未落,手中长矛呼的一声在屋内荡开半个弧园,突然在空中一顿,矛尖顺势一转,直插皇玄凛的眉心。
“老爸小心!”
只见皇玄凛随意一指,立在眉心前,那森绿的矛尖似乎就被一种无形之力吸附于他的指尖上,无论老人如何用力,也没法挪动分毫。
老人略显红润的脸顿时又变得苍白如纸,皇玄凛轻轻一挥手,长矛以同样的角度在空中划个弧园,毫不着力的回到老人手上。
老人呆了片刻,低声道:“你到底要怎样?”
“我只是想看看拉孜獒到底是什么。”
“难道你想死?!”
“已入死阵,不见死神,空手而去,岂非憾事?”皇玄凛神情依旧淡淡,石沉深潭,风波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