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秣陵和建邺之间有一片山,被叫做蒋山,其间云气缭绕,主峰巍峨,侧面一带河水环绕。在青山之间,新建了一片皇陵。大楚的皇陵采用“不树不封”的制度,而霸气十足的新朝皇陵却建得高大,神道上的石麒麟矗立在青草间,两边的修竹和松柏遮得凉浸浸的,阳光从绿荫中洒下来,草地上各色野花受到阳光的滋养,开得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皇后沈氏停灵七七之日之后,终于下葬于蒋山皇陵。皇帝杨寄在太史司送来的命名中,挑中了“初宁”二字,苦笑着对随侍在身边的中书令沈岭说:“青梅竹马,不忘初心。愿她在地下安宁吧。我打理好这边的俗务,等太子长大了,可以放心交付国事了,就来陪阿圆。”
现在,皇帝的车驾正疾驰在通往初宁陵的道路上,路面不很平整,马车也有些颠簸,一路上但见四处都是白亮亮的纸钱,在碧绿的草地间竟也不显得违和。
进了园邑,杨寄过陵垣,仔细检视了皇陵四处,点点头说:“还算是用心的。我也就造陵寝上花了国库一点钱,其余的,都可以省着些,与民休息吧。”
进到皇陵里面,杨寄的表情就开始肃穆起来。尚书省中负责礼制的官员奉上香案,杨寄恭恭敬敬上了香。又奉上酒,杨寄将酒水酹于地面,酒香升腾,颇为熟悉,杨寄眨着眼睛想了想:“绿酃酒?”
礼部的官员忙道:“陛下英明,是绿酃,太庙祭祀、皇帝大宴,都用这酒,极尊贵的,沈中书令特命必须用这道酒来祭祀皇后。”
杨寄回身看了沈岭一眼,奠好酒后低声说:“我还以为你对妹妹真的绝情寡义到那程度!原来还是心疼的,连祭祀的酒都要用最好的。”
沈岭摇头道:“为国赴死,见者犹怜。”
杨寄皱着眉头,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然而不及细想,恰见匠人们跪候在一边,墓室还没有封口,可以看见里头的棺木早已钉好,外面四层椁,从木椁到石椁,制作都很精致,匠人们正是在等候皇帝的命令,大约打算要封墓室中的棺椁了。
杨寄顿时心头一震,万般不舍地又回身,仿佛见着沈沅俏丽的笑容,丰盈的身躯,千般不舍,万般不忍,立上心头。他隔了近两个月,见到棺椁时还是忍不住泪下,伸手够着石椁抚摸了两把,才挥泪道:“封吧。”
匠人们叮叮当当,把石椁封了起来,墓室门只是用砖石稍稍封闭,要等着皇帝百年之后与皇后同穴合葬。
第二天一早,宫里传话说皇帝身子不适,暂停临轩早朝,但请中书令沈岭进去商议要紧事。
沈岭进到新修建好的太极殿后寝宫,只觉得宽阔广大的一座寝殿阒寂无声,一应的宫女宦官都屏息凝神,默默伺候在外,而寝宫再后面的显阳殿,乃至摆得下三宫六院的偌大后宫,现在都是无主,自然少了热闹的人气。沈岭压低声音问一向在杨寄身边伺候的小黄门:“陛下哪里不适?”
小黄门亦压低声音说:“陛下大约昨晚上睡得不好,半夜起来就发了两回脾气,早上又恹恹的没劲。”
杨寄这身子骨,打仗的时候三天三夜不睡都是有的,断不至于一夜睡不好就精神不济,浑身不适。沈岭踟蹰了一会儿,提着袍角到寝宫门前朗声道:“臣中书令沈岭,请见陛下。”
里面传出来有气无力的一声:“进来吧。别整那些没用的礼节了。”
沈岭进去一看,杨寄歪在宽阔的矮榻上,穿着一身缁绫的衣裳,黑色的厚绫面料镶着白色云纹边,不是服素,但也差不了多少了。榻上人原本英姿俊朗,如谢家玉树一般,此刻却是胡茬林立,额头油光锃亮,连着黑青青的眼圈,还有手上一直在盘弄的樗蒲骰子,简直又是一个从秣陵赌场走出来的赌了一夜的赌棍!
沈岭眉头微微一皱,一丝不错地行了面君的大礼之后,才说:“陛下虽不是华族出身,但身份贵重,也不当轻易废礼。世家大族虽没有楚朝时期繁盛,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也不能太过忽视。”没等杨寄说话,又吧啦吧啦说了一串朝廷中的大事小事,说得杨寄抚着额角翻白眼:“二兄!咱们这独处的时候,你能不能像点家里人的样子?”
“陛下的家是天下。”
杨寄一咕噜坐起来:“所以我就该当是孤家寡人了是吧?!妈的,阿圆不在了,你天天跟我摆公事公办的正经面孔,沈岳和沈征又轻易进不了宫,我天天找点慰藉就只能找自己孩子——这是什么皇帝?来来来,我下禅位诏给你。你反正皇后也现成有了,皇亲国戚也不缺,脑子也比我好使。你就赏我个闲职,你来当这个皇帝好了!”他说得生气,连同没睡好的“被头风”一起发作出来,伸脚把矮榻上的小案一踹,上头摇杯和骰子咕噜噜滚落了一地。
沈岭素知他这副混混儿样都是发自内心的愤懑和忧郁,只能俯首道:“陛下慎言!这话出来,臣罪不容诛!”
他埋首在地好一会儿,听得上首杨寄的呼吸声从浊重慢慢变得轻微,知道他终于平静下来了,才又说:“听说,陛下昨晚睡眠不佳?所以今天身子不适?”
总算这话有点人情味,杨寄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说:“昨日祭陵回来,以为会梦见阿圆——秣陵的老人们不都这么说么:感情深的眷侣或亲人,会在七七之日,再回来看人间最后一眼,会格外多看一看最舍不得放不下的人,会在梦里头出现呢!可惜,我昨晚上紧张激动得好久才睡着。好容易梦见一个人……”
却不是沈沅。
杨寄懊恼得几乎不想再说下去,眼眶已经红了,声音也带着点哭腔:“二兄,我是不是那时候做错了什么?我是不是不应该为了这个帝位,而当着阿圆的面说那些狠心无情的话?所以阿圆心里不开心,都不肯来梦里见我一面?”
沈岭悲悯地看着他,此刻的杨寄比什么时候都可怜,比那时候蹲在沈屠户家门口要饭吃还可怜!
杨寄又喃喃道:“五七那天,喝多了,回来时想,要是再娶一个,会不会慢慢忘了伤痛,开始过新的日子?可是也就想想啊,啥都没做啊!寝宫前的宫女儿,我瞧着个个都是没长开的孩子,身上的味道都闻着不舒服啊!那些簪缨世族有意无意送进宫来拜见的女孩子,我也从没有多看谁一眼。难道阿圆是因为我动了坏念头,所以惩罚我来了?”
他发泄完了,垂着头等沈岭跟他讲大道理批评他,讲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之类的,烦人,但是心里会觉得总算有点慰藉了。不料沈岭却道:“陛下可记得《汉书》中李少翁为汉武帝招取李夫人魂魄的事?”
李夫人是汉武帝的爱妃,死去之后汉武帝思念若狂,方士李少翁自称能够招取亡人魂魄,但需隔着幔帐观看。果然,几道纱帐后,昏昧的烛光中,李夫人的影子款款而来,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来得太过姗姗,柔情一转,便又返身而去,跳起来想去追寻的汉武帝,撩开层层轻纱,却连那道影子都看不见了。是耶非耶,如梦如幻。杨寄的眼睛里闪起迷蒙的亮光:“怎么,二兄也有这样的能人异士,可以为我招取阿圆的魂魄?”
他说完,自己觉得都不可思议,正觉得羞惭,却见沈岭点了点头,顿时差点跳起来,转嗔作喜地大声说:“好好好!问问那方士需要什么,我这里都可以准备!让我见一眼阿圆,我可以拿金山银山来换!”
“陛下……”沈岭皱眉道,“动辄大肆挥霍国帑,那是昏君好不好?再者,所来之人,不过是孤魂鬼影,陛下若动相思凡念,那影子就会化为烟尘,不仅不能再见,而且不复超生。”
杨寄点头如鸡啄米:“我懂我懂!我能忍!我什么都能忍!”
当晚,便衣的杨寄来到了沈岭的别墅之中,这日的月光像被罩在朦胧的云母片后一般,浊浊的一轮黄晕的光,使得地上树影摇曳得尤为鬼森森的。卢道音在影壁后跪候着,低声道:“天师已经到了,请陛下坐到帷幕后面的小轩里,无论看到什么,都请克制,帐幕中的魂魄,不会伤人,却会烟消云散。”
杨寄顿时觉得胸膛中如擂鼓一样,迫不及待到了临水的一间小轩中,轩窗外隔着幔纱,一层又一层。水岸芦苇刚刚冒出嫩芽,又因这日湿气中,小轩外只觉得水汽氤氲,隔着一道纱帘看府里的侍儿,都面目模糊。外头那个方士,打扮得仙风道骨,焚香念咒的动作也挺咋呼,但那张脸上鬼祟的表情实在很像赌场里那些穷极了骗饭吃的混混。
杨寄心道:沈岭这家伙坏主意多,不会是来蒙我的吧。可是,转念又想,蒙也好的呀!哪怕是假扮的阿圆,我也能当做真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权当这阵子流不出的眼泪,可以找到个机会,尽情地抛洒给阿圆罢!
正想着,四边寂静下来,同在小轩里的侍女突然一声低呼,随即用手捂住了嘴。杨寄凝神一看,层层幔帐之外,有一个身影真的款款而来,朦胧中看不清面孔,但杨寄太熟悉了!那身形、那步态、那姿势……不是沈沅又是谁?!
沈岭是亲舅兄啊!没蒙他!
“阿圆!”他禁不住发出声儿来。沈岭在一旁拉一拉他:“嘘,别大声。你看仔细了,真的是阿圆?”
“真的是!”杨寄带着哭腔,一手紧紧握着沈岭的手腕,“化成灰我也认得!”
“化成灰……”沈岭若有所思地念着,“你也认得?……”
杨寄已经顾不得沈岭话音里带着嘲笑,他满眶子的滚热,捂着嘴不敢高声说话,只能喃喃自语:“阿圆!阿圆!你来了!你终于来了!……”道不尽的相思意,说不完的相思情,只能化作一股热泪,一段咽在喉头不敢出声的私话,一份永志难忘的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