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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乃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
黄富贵顶着一脑门的汗,匆匆回到黄家大院,却发现院子里扔着很多东西,仔细一看,都是他屋里的东西。
鹦鹉笼子,戏谱面具,泥巴人偶,金鱼灯笼,还有玉石棋子儿和仕女屏风,七七八八地扔得满地都是。
黄富贵眉头紧皱,心头窜起一股火气。
在这个家里,没人敢轻易动他的东西。还不等他发脾气,老太太身边的丫鬟翠儿就战战兢兢地跑过来:“少爷,老夫人请您进去说话。”
黄富贵瞪了翠儿一眼,迈开大步走进正厅。
黄老太太华氏眯着眼睛抽着烟杆子,不喜不怒地肃着一张脸,见孙儿进来了,便放下烟枪,然后重重磕了几下,将里面还未燃尽的烟灰全都磕掉。
黄富贵瞪起眼睛来,指了指院子里的东西:“谁动了我的东西?”
黄老太太皱眉睨了他一眼:“我!”
黄富贵听了这话,心中的火气消去大半,只道:“奶奶,您干嘛随便乱扔我的东西?孙儿哪里得罪您了?”
“哼!玩物丧志,反正都是些没用的东西,扔了也就扔了。”不知为何,老太太今儿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黄富贵看出有些不对劲,忙问:“奶奶今儿是怎么了?”
黄老太太冷着脸道:“方才郑家来报,郑先生突发恶疾,往后再也不能来咱家给你上课了。”
黄富贵闻言毫不在意地道:“不来就不来呗。正好我耳根子清净了。”
“啪!”黄老太太用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呵斥道:“真是不像话!你自己说,这都是第几回了?十六回了……每次请回来的教书先生,在咱们家最长也呆不过一个月!”
黄富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神情轻蔑道:“谁让他们没本事教我!走了更好,免得白骗咱们黄家的钱。”
黄老太太被他气得直叹气:“福哥儿,你今年都十八了,斗大的字儿也不认识几个!为了让你认字读书,我花了多少心思多少银子,你偏偏就是不肯学!咱们黄家就你这么一根独苗,这份家业早晚都要传给你!可你却不识字……”
打从黄富贵五岁时,黄家就开始花钱为他请先生开蒙,可惜,他好像天生不是读书的材料,一见书就犯困,更以欺负师傅为乐。前前后后请了十六位教书先生,其中没有一个人能熬得过一个月,大多数人熬了三天就把那份丰厚的束修退了回来。黄家对教书先生从不吝啬,不过,还没人有这个能耐挣得了这笔银子。
想到这里,老太太气得直摇头,“郑先生这么一走,方圆十里再也找不到人肯来咱家教你这个小霸王了。”
黄富贵一脸不在乎,“奶奶,您甭操心了,不识字就不识字,只要我够聪明就行了。”
黄老太太瞪了他一眼,立刻站起身来,走过去一把揪住黄富贵的耳朵,将他一路揪到了黄家的祖宗牌位前,厉声道:“给我跪下!”
身后的丫鬟婆子见状,连忙一溜细碎小步地跟了上去,诚惶诚恐地看着两位主子。
黄富贵疼得直咧嘴,却不敢反抗,奶奶一把年纪了,他力气太大,担心伤到她老人家,只能“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奶奶,您这是干嘛呀?”
他就想不明白了,奶奶明知道他不爱读书,还非得逼着他学。那些教书先生,整天之乎者也,没完没了,念得他头疼。他不识字又怎样?难道不识字就不能做生意,就不能挣大钱了?
黄老太太到底是舍不得真打他,只在他的后背重重拍了两下,“当着黄家列祖列宗的面,你还有脸狡辩吗?你不学无术,做事没长性,脾气大又贪玩,整天就知道摆弄那些没用的玩意儿!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这么大,你如此不知长进,等我死了之后,要如何向黄家的祖宗们交代?”
说着说着,老太太的眼窝都红了。
黄富贵微微一惊,忙站了起来,抓着老太太的手,道:“奶奶,您干嘛哭啊?什么死啊活啊的,多不吉利。孙儿不跟您顶嘴了,还不行吗?”
“你给我跪好!”黄老太太绷着脸一声呵斥,黄富贵鲜少见她这么凶,赶紧弯下膝盖重新跪好。“奶奶,孙儿知错了。”
黄老太太沉思再三,脸罩寒霜道:“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错。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不能让黄家的列祖列宗,整天指着我的后脊梁骨骂我无能。”说完,她转身走出了宗祠。
黄富贵眨眨眼睛,完全闹不明白奶奶是什么意思。他刚要站起身来,就听身后的婆子轻声提醒道:“少爷,您还是别动的好。老祖宗今儿是真的动气了。”
黄富贵心里捏了一把汗,也觉得有点不妙,只好面对祖宗牌位,一动不动地跪着。
黄老太太立刻派人请了儿子黄大郎过来说话。
黄大郎正搂着他的第九房小妾玩乐,见母亲突然派人来请,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衣服都没怎么穿好就匆匆赶了过来。
谁知,一进门就见母亲绷着脸,语气暗含怒意道:“瞧瞧,你们父子俩就没有一个能让我省心的。”
黄大郎拖着沉甸甸的大肚子,坐到一旁道:“这大热天的,难道,儿子歇个午觉还不成?”
周围的丫鬟眼明手快,立刻端上凉茶给老爷解热。
黄老太太懒得看他那副衣衫不整的模样,垂了目光道:“有本事你就一直睡,睡到咱们黄家一穷二白的时候再起来。”
“啧!”黄大郎听出母亲话音不对,不禁纳闷道:“您这是怎么了?谁惹您不痛快了?”
黄老太太横了一眼他身上的赘肉:“还能是谁?还不是你那个宝贝儿子。郑先生把礼金和束修都退回来了,你说怎么办?”
黄大郎原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听了这话,立刻拍拍肚皮,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再花钱请一位先生回来不就结了。”
黄老太太看着他漫不经心地态度,立刻发作道:“这方圆十里,但凡是有点学问的被咱们黄家请了个遍。你那儿子倒是好本事,如今谁也不敢登门来做他的先生了。”
黄大郎也知道儿子不喜读书,脸上的肉往下耷拉着:“有钱能使鬼推磨。咱们黄家财大势大,不愁找不到好师傅。”
“光花钱有什么用?你儿子根本就没心思学,把师傅当成狗一样的欺负。整天不是遛鸟逗猫,就是吃喝玩乐。你这个当爹的,看着一点都不着急?”黄老太太把桌子拍得砰砰作响。“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是你,把好好的孩子都给教坏了。”
黄大郎一听赶紧反驳道:“哎?娘您这么说可是冤枉我了。福哥儿,从小是跟在您的身边长大的,怎么现在都怪在我的身上了。”
每次那小子闯祸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护短的人,一定是老太太。
黄老太太瞪他一眼道:“他是我的孙子,不也是你儿子吗?你倒是心大,一甩手什么都不用管了是不是?”
黄大郎心下暗暗叹口气,“娘,那您到底想儿子怎么做啊?”
“黄家的当家人,决不能是目不识丁的粗人。所以,不管用什么法子,都得让他把书念好。”老太太痛下决心,这一次她绝对不会心软了。
黄富贵是未来的一家之主,若是他不争气,那黄家积攒了几十年的家业就要保不住了。
眼见,老太太动了真格的,黄大郎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把平时替他办事跑腿的朋友们,全都叫到一起商量对策。
那孙昌平本就是他的一个酒肉朋友,因为得了黄家不少好处,所以,很是忠心耿耿。他向黄大郎说起了韩修文这个人,说他学问了得,却为人低调。
黄大郎听说此人之后,立刻和老太太商量了一番。老太太对韩修文这个人也很兴趣,一来是听说他不贪财的人,宁愿留在村子里教书,也不来外面讨生活。二来是因为他秀才的名号,好歹是正经八本的读书人,又考过功名,见过世面。
黄老太太把孙昌平叫到跟前问话:“你和那位韩先生可有交情?”
孙昌平据实以答:“回老祖宗,我和韩先生倒是没什么交情。不过,我有一位远亲是怀德村的村长,他和韩先生倒是交情不浅。不过,那韩修文是个性情颇为古怪的人,不管别人怎么劝说,他都不肯改变主意。”
“嗯……原来如此。”黄老太太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道:“读书人都有几分傲骨。看来,这位韩先生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
孙昌平闻言连忙附和道:“老祖宗说得太对了。这十里八村再也找不到比他更优秀的人。”
黄大郎用手巾抹了一把汗津津的脸,道:“既然如此,不管花多少钱,咱们都要把他请过来了。”
在他看来,就算是再清高的人,心里也有个价码,没有说不动的。
黄老太太捧着茶杯微微呷了一口茶,慢吞吞地开口道:“事情不能这么办。”
强人所难,一向没有好结果。
“那位韩先生不是开了间学堂吗?既然如此,咱们就把福哥儿送过去不就得了。”
此话一出,众人都惊骇地望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老太太一向最宝贝这个孙子,怎会舍得送他去那种乡下地方。
“娘,您不会是认真的吧?您舍得吗?”黄大郎半信半疑地问道。
黄老太太点上自己的老烟杆子,放在嘴角里抽了一下,缓缓吐气道:“就算舍不得也要舍得。从前我就是太惯着他了,是时候该让福哥儿知道知道我这个祖母的厉害了。”
黄大郎却是不放心:“那种乡下地方,福哥儿怎么住得惯呢?”
“住不惯也要住。如果他想要回这个家过好日子,就得先把功课给我老老实实地学明白。”老太太一边说一边重重地吐出一口烟。
那孙昌平适时地插话道:“老祖宗,那怀德村虽说是处小地方,但民风淳朴,而且有山有水。若是小少爷去了,我的那位远亲会对他诸多照顾的,保证他的衣食住行,吃得好住得好。”
黄老太太睨了他一眼,语气微微有些不悦:“我既然敢把他送过去,就不怕他吃苦头。你犯不着让你的亲戚帮忙,反正,到时候福哥儿也不住在他们家。”
孙昌平闻言有些讪讪的笑了笑。
此时,黄富贵还在祠堂呆着,他已经跪不住了,只好盘腿坐在地上,抬头望着面前的祖宗牌位,心情越来越糟。
须臾,外面的门再次被打开了。
黄老太太缓步走来,黄富贵连忙重新跪好,叹气道:“奶奶,您还没消气吗?”
“福哥儿,刚才我和你爹商量过了,我们决定要送你去怀德村念书,你今晚稍微收拾一下,除了衣物鞋袜,什么累赘的东西都不许带。当然,家里头的小厮你可以挑一个带着做书童,然后,你们明儿一早就得起程。”
黄富贵闻言表情诧异至极,追问道:“奶奶您要把我送到哪儿去?您要把我扔到乡下去?”
黄老太太冷着脸:“你没得选。你要不就老老实实地去乡下的学堂寄宿。要不现在你就在祖宗牌位前,说你不想再做黄家的子孙,也不想再认我这个奶奶。那么往后,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会再管你”
“奶奶……”黄富贵一脸惊愕。
黄老太太转过身去,故意不去看他的脸,一鼓作气狠下心来。“福哥儿,你要是一直不肯争气,就别怪奶奶狠心让你一辈子窝在乡下。奶奶宁愿让你当个目不识丁的庄稼人,也好过让你做个散尽家财的败家子儿。从小到大,奶奶不舍得让你吃一丁点儿的苦,仔细想想,都是奶奶做错了。”
黄富贵虽然平时行事霸道,但唯独在祖母跟前,从来不乱发脾气。他知道自己这次是彻底把她老人家给惹恼了,所以,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黄富贵梗着脖子沉默半响,最后倔强点头道:“好了,奶奶您别说了,孙儿明白了,孙儿今天跟您老人家保证,若是学不出个名堂来,孙儿绝不再回黄家给您丢人现眼。”
黄老太太闻言心中微沉,扭头看了看自己的宝贝孙子,心里虽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最后只化作了一声叹息。
……
为了说服韩修文,牛村长厚着脸皮去了韩家两趟,可惜,韩修文都不肯答应,让他很没有面子。他心里越想越气,最后索性把孙昌平送来的银子全数包好,准备还回去。
谁知,孙昌平却早他一步,连夜赶了过来,而且,还带来了一个大大地好消息。
“镇上黄老爷家的小少爷,明儿就要来你的村子里的学堂读书了。那可是位大大的金主儿啊,你可得多留点神,处处照顾着点。”
牛村长闻言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忙问道:“你说的是……”
孙昌平见他追问,还以为他孤陋寡闻,不知道黄家的厉害,便道:“当然是镇上的第一大财主,黄鼠狼家的小少爷了。”
牛村长一个激灵地站了起来:“我天啊,这么金贵的人儿,干嘛来我们这种小地方?这可咋办才好?”
孙昌平看不惯他这副诚惶诚恐地模样,轻笑一声道:“人家是来学堂拜师的,又不是来找你麻烦的,你怕什么?”
牛村长有些尴尬地笑笑:“我怕那个姓韩的不识抬举,见了人家少爷,还是一肚子酸话,招人厌恶。”
“你管那么多呢?甭管他们是木头还是棒槌,只要咱们从中有好处拿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