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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年前,云州。
本朝与契丹接壤的要塞,沧州,云州,堰州,燕州几处,边境之处自然是要布防防止契丹南下。
在十年前与契丹人一战,皇帝都坐着驴车落荒而逃,大败而归,渐渐的整个朝廷都患上了“恐契丹症”。
因着前朝节度使叛乱,藩镇割据造成的乱世,本朝分权制衡十分严重,尤其是对武将权力的限制。
没有被外族灭国的先例,朝廷上下都以自保为主,颇有些盲目自大,将军带兵三年一轮换,还没捂热呢就到下一个兵营了。
中枢设枢密院,掌握兵权的人在枢密使文臣手上,枢密院要调兵也得由官家点头,并且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派出去统领全军的还是文臣。
纵然不是文臣领兵,也会安排监军,监军可以直接上折子给皇帝,以起到监视武将,以防叛乱的现象。
这样的情况下,武将还叛乱呢?稍有一处同监军的意见不统一,就有可能被监军上奏给皇帝,狠狠的参上一本,扣上帽子。
故而本朝武力废弛,军队战斗力弱,当将军的更是进退为难,打赢了怕皇帝忌惮责罚,打输了又丢了土地。
可在本朝,打输了受到的责罚不如打赢了被忌惮所遭受的灭顶。
陈长敬是云州三口寨的守将,那一年他才二十二岁,娶了新婚妻子吴玉梅不到一年的时光。
云州还不到平城,往日里风沙虽多却能忍受,冬日里天寒,晚上是没有人出门的,风呼啸而过,像野兽嘶吼。
吴玉梅十八岁的年纪,是镇上屠户的幺女,却一点儿都不像从那种血腥之地养出来的,更像是江南美人,清丽无双。
陈长敬能娶到这样的妻子,高兴的在祖宗牌位前猛猛磕了好几个头,他父母早亡,是舅舅拉扯大的。
入夜,陈长敬将门闩插上,他是朝廷的将领,房子比一般平民要好些,是用的窑里头烧出来的青砖不是夯土顽石。
虽成婚一年了,吴玉梅还是有些羞涩,钻进被子里连头都不肯露出来,陈长敬心里软软的,在炉子边将手熏热,确保自己干干净净的不会遭人嫌弃才掀开被子上床。
“玉梅。”
“诶呀,你别叫我。”
“咱们要个孩子吧?你长得这么好看,孩子肯定随你也好看。”
吴玉梅耳根烧红,羞答答的推了他一把,“你不要脸,谁要给你生孩子啊。”
陈长敬人老实,讷讷的解释,“我要是能代你受苦,我肯定第一个去,咱们家的钱,地契我都交给你了,你还要什么我都给你。”
“只是我从小没有父母,舅舅待我虽有恩却不亲近,我还是要个孩子,跟咱们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吴玉梅哪里是要他说这些,她分明是……诶呀!女人家的矜持他是一点儿不懂得。
……
隔了几日,云州有契丹人进攻,陈长敬临危受命跟着将军应敌,这场来来回回的战争打了快两个多月,起因是朝廷派来云州的监军许冕指挥失误。
其实哪里失误,这许冕原本就是个纨绔子弟,绣花枕头,不知道家中使了什么手段,竟也叫他混到了如此地步。
不过很不幸又大快人心的是,许大人被契丹人的箭矢射中,当场去世,陈长敬被派为先锋追击剩下的契丹人。
年轻时候他也是猛将,骑着马带了不到千人的队伍跑了数百里,斩杀近百契丹士兵,烧了当时契丹四皇子的营帐。
可就在他要走时,遇见了一个从死人堆里拽住他袍子的女人,不错,那真的是一个女人。
还是个极美的女人。
陈长敬将人带回去,吴玉梅同样作为女人很是心疼她的遭遇,夜半却见这女人嚷叫,她跑进去一看,身下有鲜红的血溢出。
“你怀孕了?”
那女人点头,紧紧的抓住吴玉梅的衣袖,“求,求您,救救……救救我的孩子。”
吴玉梅虽是屠户的女儿,母亲家里却是坐婆出身,她略通一些医术,看了看这女人的状态,连夜熬药给她服下。
等了一夜,想着若是不成,还是赶紧去寻郎中,不过这女人倒是命大,血止住了,孩子也保下了。
通过交谈,吴玉梅对她同情更深几分,这女人姓柳,永州人士,出生商贾人家,家中还算殷实。
无奈爹娘去世后被哥哥霸占家产,一分都不愿意分给两个妹妹,她更是被哥哥嫁给永州城的纨绔子弟,也就是被乱箭射死的许冕。
而她肚子里这个孩子,已经快三个月了,是契丹四皇子的孩子。
许冕所在的寨口失守,只顾自己逃亡,她被契丹人掳走,又因为姿色出众,被献给了四皇子。
“姑娘,这孩子不能留啊。”
柳于苓何尝不知,可这是她的孩子啊,她若是轻易将孩子流了,那是造孽,日日夜夜都会睡不着。
吴玉梅也求子心切,无奈她像个石女没有半点儿动静,故而感同身受也罢可怜这个女人也罢,她都没有再劝过。
数月后,孩子出生,果然不是中原人的样子,头发黑明黑明的略显弯曲,小家伙的眼睛是灰绿色。
柳于苓又喜又忧,抱着还不到满月的孩子日日心焦,不知道漾儿怎么样了,他才三岁就离开母亲这么久了。
又住了些日子,陈长敬觉得她不能再待下去了,四皇子竟然没有死心,屡次侵犯边境也要将她们母子寻到。
她怎么肯再回到契丹人里头,陈长敬给她问了车,又叫了自家唯一的侍女送她回永州。
柳于苓同许冕还有一个儿子,在离开永州的时候因为儿子发了高热故而她拜托给姐姐照看,没有带来。
姐姐柳于韫也被哥哥嫁给了一个老员外,曾经为了不给老员外生孩子灌下不少汤药,后来老员外暴毙,柳于韫逃了出来。
家中却有人告到官府,说是柳于韫毒害员外,彼时在县中任县令的人名叫晏湜,刚赴任不到一年,为官清正廉洁,刚正严明。
员外死因查清,柳于韫就被放了出来,可她无处可去,情愿跟着晏湜为奴为婢,伺候他一辈子。
晏湜不是占便宜的人,又瞧着姑娘无处可去给了些银钱先叫她住下,这一住可不得了。
柳于韫不比妹妹喜好诗书有才华,她为人更加机敏脑子转得快,因为本地人的身份为晏湜在此处站稳脚跟贡献了不少。
他欣赏柳于韫的聪颖,情不自禁对人动了感情,顺理成章求亲,将人正儿八经的娶了回来。
她不能生育,晏湜不在乎,几年来也从未有过纳妾的想法,直到妹妹将发着高烧的儿子送来,又在多半年之后抱了一个孩子回来。
柳于韫见妹妹还活着感激涕零,又恨毒了许冕,竟将她妹妹折磨成这个样子,连带着前些日子还能好好看着的孩子也多了几分迁怒。
“姐姐,漾儿呢?”
三岁的孩子已经会走路了,只是记忆还处在模糊的状态,不过许漾不知道遗传了谁,竟然能将晏湜桌上的诗看几遍便能复述出来。
柳于苓搂着孩子喜极而泣,“如此好学,日后定能中个状元呢。”
可惜,她看不到那一天,也不配陪在儿子身边。
她如今的二儿子随时都有可能叫人发现,到那时他们就会将他处死。
“姐姐,姐夫,从今往后漾儿就是你们的儿子了,他不姓许姓晏。”
夫妻二人均叹口气,尤其是晏湜,他是想要孩子但又实在不想纳妾,对妻子不忠,于自己德行有亏。
原先妻妹没有回来的时候,曾经午夜梦回以为妻妹死了,那孩子也就是他们的孩子了。
虽然他这种想法阴暗龌龊,可到底若是真的得了这个孩子于他们而言自然是好的。
柳于韫赶紧扶着妹妹起身,“苓儿,你这是要干什么?有姐姐在,定然护着你和孩子,好不好?你要去哪儿啊?你能去哪?”
柳于苓怎么好再劳烦姐姐姐夫,姐夫是朝廷命官若是牵扯到包藏敌国皇子的罪名,这一生的仕途可就毁了。
在柳于韫和晏湜外出的一日,柳于苓看着床上睡得正安稳的大儿子,忍着要滚落的眼泪亲了亲孩子的额头。
“娘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
隔日,柳于苓就不见了。
柳于韫着急的寻了好些日子都没有寻到,看着孩子哭更是增添了几分不耐烦,“哭哭哭,哭什么哭!你爹不是什么好东西害了我妹妹,留下你这么个孽障!”
这孩子好像自小就敏感,被这么训斥之后立刻没了声音,只剩睫毛上挂着泪珠,摇摇欲坠。
晏湜是讨厌许冕的,他越在永州待的久便越讨厌许家,身为大户侵占土地,欺压百姓,无恶不作。
他对这孩子感情很复杂,一方面这以后就是他的儿子了,另一方面他又是恶人留下的后代,还是造成妻妹离不开许家的罪魁根源。
“罢了罢了,日后就是我们的儿子了,咱们给他换个名字吧。”
“漾字不好太轻浮,就取个良字,望你日后不要向你生父那样作恶多端,你要向善向好。”
后来在永州,赵微君提议去祭拜晏俍的母亲,晏俍带她去了,赵微君敏锐发觉他为何跟父母都不是很亲昵的感觉。
晏俍说,他父母从小待他异常严格,从他记事起几乎每日都圈在家中读书习字,父亲不会打他骂他,却总是板着脸,纵然他已经做的很好了,也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奖赏。
旁人家的孩子同父母搂搂抱抱,很是亲近,唯独他从未有过,到他母亲去世的时候都是叫他好好做官。
所以他抗拒不了喜欢郡主,那些近亲,毫无保留的真诚热烈,他只能从赵微君身上感受到。
……
*
七年后,陈长敬因功被调到沧州当守将,那一年是陈长敬余生回忆起来最幸福的一年,升迁之喜,得子之喜。
女儿小小软软的,陈长敬的心都快化了,一向大老粗的他不知道给女儿取什么名字,吴玉梅日日叫孩子囡囡。
某一天陈长敬猛然一拍大腿,说叫女儿今安吧,陈今安。
那是身为父亲的他最朴质的愿望,他不要求女儿貌美聪明,不要求女儿嫁入高门换取利益,他只希望女儿今生平平安安。
无奈,老天爷好像总喜欢在人最幸福的时候狠狠一击,他好像那个嫉妒人家幸福的恶魔,又像是看不得有人平安顺遂。
如果知道是那样的结果,陈长敬一定选择收敛着自己的喜悦,他再也不敢露出分毫幸福的甜蜜。
老天爷会知道的,他会收走一切。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日日夜夜的想法。
契丹再次南下,这次朝廷派了张远山来作监军,同许冕的绣花枕头一包草不同,张远山是个极其恭维上司之人。
先帝曾经作了一幅声势浩大的行军图,称任何出兵都得按着这个来,不能有一丝错处。
可笑的是先帝军事水平有限,为了满足自己当皇帝的权利欲,不懂得战场上是要灵活多变的,强硬要求别人陪他在战场上表演。
那时候赵熠刚从充州回来,尊崇父皇制定下的规则,以维持自己的统治地位,证明自己同父皇想法一致,足以继承大统。
可笑,那么多人要陪着摆出阵型,陈长敬就是其中之一。
他深谙兵道,知道这样迟早出大事。
无奈张远山强烈要求,还上奏参他不尊先帝,这样扣帽子哪里使得,陈长敬眼睁睁看着弟兄接二连三的死在这个阵中。
沧州城破,是他噩梦来临的时候。
妻女同他走散,自己因为丢失沧州被朝廷问罪,反而罪魁祸首张远山什么事都没有,还得了封赏。
退守在忻口那段时日子,陈长敬生不如死,凭什么,凭什么,这到底是凭什么!
张远山最后没有顺利回京,而他被派去守住忻口,收复沧州,之后,睿王将他调到了京城,作了京官。
可他妻子疯了,女儿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