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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茑与女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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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春时分。京城北兵马司胡同。一个僻静三进小院子。

    顾青鸾俯身看着熟睡小女儿琳姐儿,才几个月大小女孩眉眼儿已略略长开,很是可爱,此时她睡得正酣,额头上微微出汗,顾青鸾怜爱轻轻为琳姐儿拭汗,眼中有无限柔情。这是她亲生骨肉,世上亲人。

    门帘轻挑,一个干净利落小丫头走进来,低声回道“舅老爷来了。”话音刚落,一个三十多岁精干男子已是走了进来,笑问“外甥女儿醒了么?”

    顾青鸾轻声嗔怪道“哥哥小点声,莫吵着琳姐儿。”顾青林笑着压低声音“小丫头整日只是睡。舅舅来了也不知道。”

    “她这么小,知道什么呀。”顾青鸾觉着好笑,顾青林也笑。兄妹二人围着琳姐儿看了好半天,才出来到外间,说起话来。

    “听说姑母这几日就要到了?”顾青林坐太师椅上,闲闲问道。

    “是啊,说是来送嫁。”顾青鸾亲手为哥哥斟了杯茶送过来,漫不经心回答道。

    顾青林有些忧心。自己这位姑母,青鸾没嫁前还不觉得,自从青鸾和孟正宽成亲后,姑母可是一出事儿接一出事儿,没消停过。先是说要青鸾回山县服侍公婆,后来又不止一次给过孟正宽贴身服侍丫头,有一次还差点把胡晓礼送到京城来。这次她来京城送嫁,妹妹岂不是又要作难?

    顾青鸾浑不意,“这有什么?哥哥忘了咱们小时候么,那时日子才真正是苦。现如今可是好多了。”

    青林和青鸾生母,是贱籍女子,虽身份下贱却是天生尤物,弄得年纪轻轻顾老爷为情所困,不管不顾娶了回家,也着实宠了三五年。只是生下青鸾后伤了身子,一天天瘦弱下来,不到一年竟撒手而去。顾老爷早已又有了欢,不过是掉了几滴眼泪也就罢了。而没有了生母兄妹二人,顾家日子难过,无人照管,有时连衣食都不继。

    好兄妹二人很是争气。青林从小读书上进,青鸾从小谨小慎微;青林只会出现学堂里,青鸾只躲屋里做针线;兄妹二人顾府如隐形人一般,极没有存感;顾青林十四岁那年考上秀才,顾老爷当时夸了几句,过后也不甚意,一个秀才而已;到了秋闱,顾青林连上省城路费都没有,是顾青鸾不眠不休赶出一扇绣屏,正逢一位富商母亲过寿,见了这绣工精巧、寓意深远福禄寿绣屏大为满意,付高价买下,顾青林才能如期参加秋闱,中了举人。

    之后就顺利了。顾老爷接到儿子中举喜报乐得合不拢嘴,举人啊,举人可是已经能做官了。这个贱籍女子生出来儿了,倒是有出息!接下来春闱,顾青林中了三甲同进士。

    三甲是很说不出口名次,确实丢人。民间刻薄说法把“同进士”和“如夫人”放一起,可见同进士有多上不得台面。

    顾青林美丽生母,遗传给兄妹二人一副好相貌。顾青林眉目疏朗,风姿特秀,因此入选行人司当了一名行人。行人虽是个八品小官,可主要工作是领受旨意,传送各部各地,然后汇报出行情况。顾青林是能经常见到皇帝。虽说伴君如伴虎,可顾青林却毫不畏惧,如鱼得水,很受到皇帝赏识,由行人升任刑部主事。

    现,是已升为四品侍读学士,受上司器重,顾青林仕途,非常光明。现,顾青林有些后悔了:早知自己同进士出身还能升得这么,就不该早早将青鸾许给孟正宽。要说孟正宽倒还是个老实孩子,可他一则才具不足,二则敬畏母亲,以致青鸾嫁了他,既要吃苦,又要受气。

    顾青鸾摇摇头,“哥哥想差了。即便哥哥升了官,难不成我能一直等到这时候?我嫁宽哥时候也已经不小了。再说,我这样出身,能嫁宽哥,其实也算不错了。”

    已逝生母身份低贱,对男人或许影响不大,对女孩影响却是很大。说亲时候,一旦问起顾青鸾出身,很多人会知难而退。

    谁家会愿意要一个贱籍女子所生女孩做当家主母。

    顾青林不满道“是他配不上你!”自己这妹妹,相貌是一等一等一,虽是庶女却落落大方,待人接物也极有分寸,可是比那个老实却没用孟正宽强多了。

    顾青鸾脸上带着恬净笑容,递了块点心给哥哥,自己也拿起块点心慢慢吃着,慢慢喝着茶,心情宁静而满足。能自家院子里,这么悠闲坐着,和哥哥一起喝茶吃点心聊天,这就够了,还奢求什么呢。至于婆婆,至于丈夫,顾青鸾不以为意。他们总不会比顾家人还凶恶,还无情,有了那样不堪幼年,顾青鸾已无所畏惧。

    “姑母这次来,不会把胡晓礼带过来吧。”顾青林总是忍不住替妹妹担心。

    “不会。”顾青鸾很肯定,“她说送胡晓礼过来,不过是吓唬我而已。”不过是一个心怀不满婆婆,看自己儿子和儿媳过得太好了,故意找不痛而已。不必把她话太当回事,拿她当回事才是笨呢。

    见顾青林表情愤愤,顾青鸾安慰道“哥哥不必顾虑胡晓礼。我倒是情愿有这么个人。不然,婆婆怕不是所有事都要朝着我招呼?有了胡晓礼,我省了不少事呢。哥哥不必多想。”这话倒不全是开解哥哥,这是真。真是幸亏有胡晓礼,分担去婆婆好大一部分怨气,自己才可以过舒坦些。

    只有一个儿媳妇,自然有事全冲着她一个人;现不只一个呀,姓顾好歹还占点便宜,有坏事先冲另外一个发火,然后才轮到自己。顾青鸾真心庆幸有胡晓礼这个人。

    “我总觉得,姑母来了,定会有事发生。”顾青林断言。

    “无妨。”顾青鸾轻笑,“她来了也不住我这儿。嫌我这儿不气派呢,她住二叔家。”让二叔受难为去吧,穷有穷好。顾青鸾这时庆幸自己房子也不够大,布置也不够富贵,吸引不了顾氏来住。

    孟府。

    远道而来顾氏跟孟老太太、蔚然见了面好一番唏嘘,“老太太可是又见老了,都是儿子媳妇不孝。”顾氏哽咽着说。

    “你们都孝顺着呢,当我不知道么。只是人老了就是老了,没办法啊。”孟老太太很是怜惜自己大儿子,连带着也怜惜大儿媳。话说,她自己大儿媳面前还是很有优越感,所以她一点儿也不难为大儿媳,反倒喜欢她。

    “大爷升了董县县令,董县地方富庶,一直说要接老太太过去,偏一直不得空。”董县县令是正七品,算是升了吧。顾氏很适时表着忠心:你看,我们日子过得稍好一点,就想接你走。只是不得空罢了。

    老太太京中享福惯了,如何愿意走。不过听大儿媳这么说,还是很高兴,笑道“好啊,等你们空了来接我。我去赟儿任上看看。”

    顾氏微微一笑,“好啊。”然后把话岔开,“嫣姐儿和安姐儿一下子都定了,可是。”

    孟老太太同意,“谁说不是呢,这两个丫头拖啊拖,嫣姐儿都十八了还挑不下个女婿,把人急。这回倒真是顺,卢尚书家是好门弟好家风,女婿又是个才子,和嫣姐儿正相配。”嫣然挑来挑去挑了这几年,年纪大了居然有此良配,孟老太太真觉得是意外之喜。

    这阵子孟老太太致力于逼迫钟氏给嫣然陪嫁,逼着钟氏按嫡女嫁妆来,钟氏很是出血。

    孟老太太高兴了。

    “唉,两个侄女儿都有了好归宿,做伯母只有为她们高兴。只是可怜我家蔚姐儿,也足足十七岁了,还没着落。”顾氏拭着眼角。

    “娘说什么呢。”蔚然嗔怪着,红了脸,低下头去玩弄衣角。

    孟老太太也怜爱看着蔚然,“蔚姐儿也不小了,你跟老大有什么打算?”这女孩亲事,总还是看爹娘。自己跟老二提过几回,老二都推说“有哥嫂,哪有我这做弟弟越俎代庖?”倒也有理。

    “我们能有什么打算?您还不知道我们么,那么偏僻地方,哪有好人家?”其实孟赟给蔚然看过几家人家,顾氏都嫌不好,不愿意。定要京里寻个好。

    顾氏依赖目光令得孟老太太飘飘然,这个大儿媳,倒是个实诚,知道依靠婆婆。孟老太太很是满意。

    只是孟老太太能有什么法子,还不是逼孟赉。除了这个她没别招。

    “你自己闺女都有了着落,侄女就不管了。”孟老太太冷冷说道。这老二,怎么就不顾大局呢,只管亲生,侄女难道不姓孟?

    孟赉一肚子火。这又跑来了个侄女亲事,侄女有爹有娘,也该自己管?庶女亲事,侄女亲事,一桩桩一件件,令人头疼。本来庶女亲事该是老婆管,可他这老婆,哪会照管庶女,少不得自己亲自出面。嫣然母女已是挑来挑去挑了这几年,一向温顺安然也直言不愿嫁读书人,女儿们一个个愁坏人。直到征虏大军还朝,一下子冒出两个合心意女婿人选,又很落定,孟赉都怀疑是不是张并又搞鬼: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跑出两个这么合适?

    想想张并打悠然主意这么上心,孟赉就气肝儿疼。这臭小子,我家阿悠才那么小他就瞄上了!

    想到这臭小子几次三番着人来央求,想早早下定,早点让悠然过门,孟赉又乐了。不嫁是不可能,都逼到这份儿上了。可是,让他等,定要他等到阿悠十八岁!孟赉恶狠狠想道。

    “你倒是说话啊,侄女你到底管不管?”孟老太太逼问。

    “您让我怎么管,您说,您说什么我都照办。”孟赉真服了自己老娘了。大哥大嫂,您逼着我问管不管侄女,成,我管!您就告诉我怎么管吧,我都听您!

    孟老太太怒道“怎么管?你给蔚姐儿寻一个好婆家不就完了!”

    孟赉汗都下来了。“什么叫好婆家?”您先告诉我一个标准吧,什么样婆家叫好婆家。

    孟老太太瞪着孟赉“装什么傻!自然是家境富裕,家风清正,子弟上进,人口简单,公婆好服侍!”孟老太太掰着指头一一数来,满怀憧憬。

    这样要是好寻,我家嫣儿和安儿还用等到今年?孟赉满脸是汗。

    “我明日便去请个官媒来。”孟赉满口应承。满京城撒开了寻觅,看能不能给蔚然姑娘寻觅到合适婆家。

    好容易出了萱瑞堂,孟赉照例回了书房。

    去正房时候已是越来越少,钟氏慢慢也接受了,而且钟氏这几年有了寄托:孙子孙女。钟氏现把好姐儿养身边,疼得什么似,哄着吃抱着睡,要什么给什么。

    孟赉也是极喜欢好姐儿,每每回正屋倒是逗好姐儿去。夫妻二人都围着孙女转,话题都是孙女,渐渐有了老夫老妻光景。

    张并刚刚班师回朝那些日,钟氏很是拿这事打趣过孟赉:你看看,当初你不同意吧,看看人家现多有出息!后悔了吧?

    孟赉只笑笑,不说话。

    钟氏看居然没有刺到孟赉,心里不高兴,“哼”了一声,转身逗孙女去了。

    看到玉雪可爱小孙女,钟氏心也融化,脸也融化,整个人都融化了,这好姐儿,这小宝贝儿,让人不知怎么疼才好。

    也就不去想别什么了。

    悠然看见孟赉黑着脸进了书房,心里一凛。这男人也是有年期吧,近老爹总是黑着脸,喜怒无常,越来越难捉摸,越来越难伺候。

    这个,说实话不怪孟老爹。孟老爹看着自己笑靥如花爱女,这般亭亭玉立,这般楚楚动人,心中欢喜欣慰,“吾家有女初长成”,为人父骄傲自豪感油然而生,这时他会笑;想到不久后她就要离开自己,高高兴兴嫁人去,想到女儿被抢走,这时他就会怒。

    今天孟老爹想到明天将要发生事,他怒。

    悠然陪笑哄了他半天,使出十八般武艺,孟老爹也没笑出来。明天那臭小子就要上门了,想起来他心里就堵得慌!

    次日,孟府隆重招待了两位客人:葛首辅,平北侯。

    钟氏生长侯府,待人接物是没有问题,长袖善舞热情招待两位客人后,接下来事她有点反应不过来。

    张并跪地上行大礼。钟氏有点犯愣:他这么客气干什么啊?

    孟赉沉着脸看着张并,心中恨得要死。

    等到钟氏慢慢明白了原来张并是来求亲,她傻了:原来峰回路转,他们还是一对么?

    真是姻缘天注定?

    不只钟氏傻了,同时呆掉,还有顾氏。

    老二家闺女,连着定出去三个,三个都是庶出!一个比一个嫁好!凭什么啊,我家蔚姐儿哪点比人差了。

    顾氏很敏锐捕捉到了一条有用信息“平北侯命中必要娶排行第五女子”。

    排行第五女子?顾氏心剧烈跳动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茑与女萝,施于松上”出自《诗经小雅頍弁》,《頍弁》是“燕兄弟亲戚之诗”,写一个贵族宴请兄弟、姻亲,饮酒作乐,赴宴者作了这乎诗,表示对这位贵族攀附。

    请注意,是攀附。

    茑,nia,寄生植物;女萝,指松萝,多附生松树上,成丝状下垂,“茑与女萝,施于松上”可以译为“茑草女萝,依附松枝,缠绕松树。”

    古直《哀朝鲜》诗曾这样写到:"女萝附松柏,妄谓可始终。"

    亲戚之间,如果始终依附缠绕,终究会厌烦吧。说到底,人贵自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