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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高大堂皇的建筑,冬日仍然潺潺不断的流泉,云池跟随纳梨,来到了一个性质类似于沙龙的集会内部。
一进门,他就差点被冲进鼻端的各异香气搅昏了头脑。神香的味道各式各异,但云池还是最喜欢萨迦神庙中的味道,幽郁神秘,有如若隐若现的海潮。
“你们集会的时候,通常会做什么?”云池望着一室的人,拉住纳梨问。
纳梨思索着回答:“聊聊天,炫耀一下神主赏赐的宝物,分享领地里又有什么好玩的新鲜事,或者寻求帮助、答疑解难……之类的。”
“除了集会,”云池接着问,“你们平常有没有什么……别的消遣?啊,不要误会,因为我是第一次和其他神眷者交流,所以难免会对很多事觉得好奇……”
纳梨理解地笑了笑:“当然啦,我们天天待在神庙里,又能做什么呢?要么埋头撰写圣言录;要么是听祭司唠叨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做;要么就是跳舞、永无止境地跳舞,跳完了再用香膏打磨掉身上的茧子……”
纳梨叹了口气:“不过,听你所说,你的日子应该没有我们这么无聊吧?”
“嗯……”云池含糊地应了一声,端详着眼前花团锦簇的景象。
装饰奢华的大厅里,或坐或站,约莫有十来个人,皆是容色姝丽、姿态袅娜的少男少女。他们聚集一室,宛如一树绽放微丰,正巧露出一点艳色的花朵。比起云池在首饰店看到的,盛在盘子里的绚烂珠宝,亦是毫不逊色。
不过,他们的身份与供人赏玩的金玉配饰,似乎也没什么差别。
纳梨拍了拍手,就把那些神眷者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他高高兴兴地介绍道:“诸位!今天我们的集会来了贵客,是西风神的神眷者!”
满场哗然,众人一齐看过来,纵使云池当惯了视线的焦点,依旧觉得这种目光太灼热了些。
“真稀奇啊,西风神的神眷。”
“现在居然还有四方的风神……”
“你好!我是森泉之神的神眷者,西风神也有自己的神庙吗?我从没听说过!”
“我是阿刻罗斯河神的神眷者!”
“我是牧场与繁荣之神的……”
“我是焚烧……”
“还有我!我是……”
瞧见这些热烈的反应,以及纳梨之前喜悦的模样,云池心中不禁有些纳罕。按理来说,萨迦已经是步入消亡的旧神了,西风神作为他派遣的下属,为什么感觉……感觉地位还挺显赫的?
等不及细思,神眷者们已经兴冲冲地涌上来,七嘴八舌地与云池开始自我介绍。岩延在身后看着,见除了阿斯托山神庇佑着一座独立城邦之外,别的尽是些小神的神眷者,云池都还能应付,也就先保持沉默了。
云池一个一个地招呼过去,别的不提,乱七八糟的神职神名倒是认了一堆。他性格开朗,又爱说笑,很快就发挥社交牛逼症的优势,融入了那堆神眷者里,开始打探消息。
“——别的神眷者?”云池诧异道,“没有吧,我的神只有我一个,你们的神有很多神眷者吗?”
“那是你的运气好,”云池身旁的姑娘哀叹,她隶属于牧场与繁荣之神,“现在博爱的神明越来越多,我们只是最受宠的信徒,却不是唯一一个受宠的信徒。今年,我家乡的祭司又给神主送来了三个更年轻貌美的人祭,真是把我气得牙痒痒……”
她越说越气,云池则越听越不对劲。
紧跟着,她旁边的少年也开始大吐苦水:“谁说不是啊,那些新的人祭为了争夺神主的宠爱,简直无所不用其极,搞得神庙乌烟瘴气。我看他们对神主的心根本不虔诚!”
……宫心计?云池一头雾水地想,我是误入了什么宫心计的现场吗?
“神主远离尘世,如此威仪高洁,当然不明白那些人为了竞争神宠,都能做出什么样肮脏的丑态!”又一个少年义愤填膺地发声,“有时竟蒙蔽至此,还对那些卑贱之人加以赏赐。想想就觉得冒火……”
“对!”
“没错!”
真心别闹了,你们对神究竟有什么误解啊?那可不是什么无知无害的小白花,一个神祇,怎么可能不清楚自己的神庙里都发生过什么事,与其说神被蒙蔽了,不如说就是神在鼓励你们内斗吧……
云池曾亲眼见识过萨迦的力量。有一次,他和萨迦去海里游玩,中途吃东西时,一块牡蛎肉不小心从怀里掉了出去。云池赶着翻滚的牡蛎肉一路游,好不容易挨近了,正要伸手去抓,冷不防从海渊里探出一根巨大的触手,在云池的鼻尖处一晃,飞快地把牡蛎肉吸走了。
那只触须的形状扁平,张开了看,里面的利齿密密麻麻,比一面承重墙还宽。云池的后背顿时汗毛耸立,吓得四肢僵硬,萨迦急急忙忙地追上来,恰巧看到这一幕,瞬间勃然大怒,咆哮着冲进了海渊。
白海獭身上的绒毛尽数炸开,虽然体格几乎涨大了一倍,面可对盘踞在海底的巨型海怪,还是不太够看。云池阻拦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他闯进海洋深处,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逃跑不及时的海怪从海床上撕下来,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海怪被暴揍一顿,失去了近乎三分之二的身体,嚎叫着逃命去了。
海下怒涛狂澜、山崩地裂,等到萨迦带着云池浮上去,他才看到,附近海域的水面,皆被海怪的血染成了诡异的浅紫色。
萨迦是旧神,都还保留着这种能够掀起天灾的力量,而新神的做法,完全就是在神庙中建立了一个小型或大型的宫廷,鼓励神眷者们相互倾轧,以此来竞争虔心与信仰的纯洁程度。
他正在思量,身边的神眷者忽然问:“对了,你今年多大了?”
云池想了想,还是选择了身体的年龄,回答:“我十七岁。”
“十七!”
“这么年轻啊,只有十七岁……”
他的回答激起了一片低低的感慨,云池不解道:“怎么,你们看起来也很年轻啊,比我也大不了多少吧。”
纳梨抿嘴一笑,朝气青春的容颜熠熠生辉,他说:“我今年已经四十二岁啦。”
云池霎时瞪圆了眼睛,张口结舌,只是说不出话。
“我比你大一些,我应该是五十……六十?啊,想不起来了。”
“我三十七!”
“我……我也是五十多……”
这些看似少龄的神眷者,居然大部分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了。然而在云池眼里,他们徒长年龄,不长心智,无论是说话方式,还是举止行为,皆与十六七岁的少年差不了多少,眼神天真,便如一张白纸。仿佛他们的时光和阅历,全然停留在了进入神庙的那一刻。
“是的。”岩延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挨近了低声说,“新一代的神明,正以眷顾的形式,为祂们最看重的信徒延长寿命。”
……然后,再用信徒的信仰,延续自己存在的时长。
永动机。
昔日,萨迦以风暴之神罗希为例,与他猜测这些新神的动机,云池当时还笑着评价这是胡说八道。然而,铁打的事实就摆在眼前——新神为了摆脱不变的轮回,竟真的妄想制造永动机!
“那这些神,”云池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有办法让他们的信徒永生吗?”
岩延回答:“据我所知,目前还没有。”
“你在说什么?”纳梨好奇地问,“难得的机会,快跟我们讲讲西风神大人吧!”
“是啊,讲讲嘛!”
云池还能给他们胡编乱造什么?他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探究地道:“实际上,我的生活和你们也差不多,就是出门的次数多了一点……其实我更想知道,我们以后就这样了吗?”
他提完这个问题,场上有片刻的寂静。
“什么意思?”神眷者们面面相觑。
云池解释道:“就是,我的意思是,大家现在是神眷者,那以后呢?听起来成为神眷者就是达成了一个终极目标,但人生不可能结束的这么早吧,难道就没有再进一步的选项了吗?”
不管增加了多长的寿命,神眷者仍然是人类。萨迦也说过,人类没有长生久视的先例,除了这个永动机的构想,这些新神就再没点别的想法了……?
“神主的新娘。”
即便在神眷者中,看起来也年纪最大的人抬起头,轻声说:“——成为神主的新娘,就是我们最大的愿望。”
云池被镇住了。
神的新娘……又是什么东西啊?
“但那只是个遥不可及的目标罢了。”纳梨叹息道,“倘若有纯洁、宽容、慈悯、慷慨、无私、谦逊、英勇与公道的神眷者,洁白而无一丝原罪,能够为神明奉献一切,便有望与神结合,成为祂的新娘,和神明永远生活在天穹的乐土上。”
“传说中,神的新娘身上,会出现永不消褪的圣痕,那就是神明之爱的具象化。”另一个女孩接着道,“可是,要达到那样的标准,实在是太难了……”
这怎么看都是那些新神拿来唬你们的骗局啊!
云池在心中呐喊,天底下哪有这样完美的人,依照萨迦所说,就连神祇本身都充满了七情六欲,用这些条条框框去对比,哪怕是你们信奉的神,也没有一个是合格的吧?
云池默默无言,他的情报基本打探完了,再跟这些神眷者说下去,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泼冷水的冲动。
“哦!”他表现刻意地算了算时间,“糟糕,我该走了,这次出来放风的时间不太多,我还有好多事没做……”
说着,他急匆匆地站起来,“我想,我们就明年再聚吧。纳梨,多谢你的款待,实在感激不尽!”
根据多年来应酬客套的经验,这种时候,就不要停下来听别人的挽留了,尽了礼数以后,走得越快越好,别人才能相信你是真的有急事,而不是因为不想待了才找借口走人的。
所以,云池貌似遗憾地告完别,连送都不让纳梨送一下,马上就朝门口走去,倒是真的像极了一阵风。
在场的人都被这风风火火的架势搞愣了,半晌过后,牧场之神的信徒好奇地问:“纳梨,他真的是西风神的神眷者吗?”
“你们也看到他身上的神光了,”纳梨耸了耸肩膀,“而且,撒谎自己是其他神明的神眷者,受到的惩罚可是很严重的,谅他也不敢。”
“可我看他什么都不懂啊,西风神也是四方风神之一的大神了,祂的祭司连常识都不教给他么?”
厅堂中缄默了片刻。
半晌,似乎是确定云池当真走远了,再也听不到他们的议论,最年长的神眷者才笑着说:“既然是西风神的信徒,那就不意外了。”
他用修长的手指拨动一朵鲜花,低声道:“昔时,先代的主神暴虐无端,为了维护统治的权能,不惜掀起弑神的战争。东、南、北风的风神皆陨落于祂的手下,唯有西风神,为了活命,卑躬屈膝……”
或许是怕被什么不知名的存在听到,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其低微:“……才得以保全自身。”
他恢复音量,又笑了一声:“这样的神明大人,确实得对祂的信徒隐瞒一些东西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