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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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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笙一双腿还在人世,身子已到了阴曹地府同玉凰相会。恍然间仿佛有人点起了蜡烛,周遭是一种介于白天与黑夜之间的混沌的状态。玉凰伸出双臂抱住了她,把她的头深深埋进他的胸膛。他说,你哭吧,哭出来好受些。她闭着眼睛,感觉到他也哭了。

    可是当她睁开双眼,抬起头想看一看玉凰,却看不见他的脸,只见他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袍子,领子高高竖起,他的脸向上昂着,她拼命抬头,怎么也看不到他。她唤他的名字,玉凰,玉凰,你低下头来让我看看你呀。玉凰缓缓地低了头,她一看,这哪是玉凰,这是胡宗平。

    阿黛把瘫软在柜子里的她拉出来时,她还在大声喘气。阿黛大叫她的名字,才把她从潜意识里拉回来。她看到镜中人,蓬头垢面,战战兢兢的,那是她吗,她都要认不出自己来了。同时又觉得自己非常神经质,有一种矫情的嫌疑。玉凰都走了那么久了,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何苦作出那副深情的样子来,她也怀疑自己实际上是假情假意的了。她甚至可以说是无情,要不然早跟他一道走了,也不会在这里靠卖他心爱之物,清闲自在这么些日子。

    阿黛把她扶上床,问她可还要找那块手表,她说要找。阿黛又烦躁地胡乱找一通,末了道:“先生统共没留下几件东西,一件件都要卖干净了么?”香笙道:“找回来就不卖了,我再另想法子弄钱。没钱我们可搬不走。”她想通了,玉凰的东西她全要留着,一件也不卖。阿黛假装突然想起似的,拉开抽屉把那个铁盒子抱出来,打开给她看。瑞士手表还在,因为屏幕碎了,阿黛用胶布给它贴上了。阿黛唯一一次见到他,他就戴着那块手表。

    香笙看了一眼,那指针还走着,她把她放在枕头底下,听着滴滴答答的声音睡着了。阿黛走出来,在外面客厅里坐,她原先赌誓不再偷东西了,现在恐怕又要操起老本行来。她盘算着明天找个借口到街上去,后天好了,后天逢圩人多,下手方便,现在的人出门都谨慎,不肯多带钱,得多去几次才能凑够数。她平生得手最多的一次就是碰到罗先生那次,可惜她一分钱也没花,全给那个杀千刀的老女人抢走了。

    庚生在玩拨浪鼓,波洛波洛声非常刺耳地传来。那是阿黛给洵殊买的玩具,不知道哪天给庚生拿走了,香笙却说没关系,反正洵殊还小,给他玩好了。阿黛听见那声音越发地烦躁。香笙太好脾气,不论碰着什么事,总是没关系。阿黛有时候真替她咽不下那口气。她从小就知道,太老实容易给人欺负,宁愿自私一点,凡事坏在前头,才能活得下去。此刻那拨浪鼓的声音直逼到她耳朵里,她嚯地站起身走出去,预备从庚生手里抢回来。

    刚走到门口,正准备打门帘子,听见秋英和伍娘一递一声在那说话,秋英道:“……我看她八成是着了魔症了。今天在外头台阶上坐了一下午,一声不吭,丢了魂似的,同我们太太非亲非故的,也好意思赖上这么长时间。“伍娘道:“嗳,你这瓜子壳别往地上丢啊!我可不是来伺候你的……人家住人家的,又没吃你喝你的,要你耽什么心。“秋英道:“我虽不用伺候她,但她一个寡妇,跟她住在一起,晦气不晦气?我可听人家说,她就是克夫命。可别连累了我!”伍娘道:“寡妇怎么了!我也是寡妇,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晦气!“啪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秋英道:”我说顺嘴了,没说你,说的是她!“伍娘道:”我不愿同你说了!自己扫去吧!“说着,气鼓鼓地打了门帘走出来,看见阿黛,顿了一顿,料想刚刚那些话被她听去了,怕她发作起来又要跟秋英斗殴,便道:“我们不跟她一般见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阿黛神色无异,道:“我进去拿点东西。”伍娘看她进去了,还是不放心,兼带着有点想看好戏的心情,便也不走,只立在门口守着。

    供台前立着把扫帚,秋英支一把椅子坐旁边,一只手里抓一把瓜子,一只手伸到嘴边愣住了,地上零零碎碎的瓜子壳。她看见阿黛并没有气势汹汹的样子,还心存侥幸以为她没有听见什么,便故意别过头去不向着她。过一会听见庚生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忙奔到里间,见阿黛跟他在那里争一个拨浪鼓,庚生抵死不肯给她,气得哇哇大哭。秋英啊呀了一声,把手里的瓜子往桌上一扔,叫道:“你疯了!跟他一个小孩子也好抢东西的!”阿黛一使劲,把庚生拉一个踉跄,差点跌倒,拨浪鼓却掉到了地上。庚生被吓着了,睁着大眼睛望着秋英。秋英也呆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把拨浪鼓捡起拿在手上,正要递给庚生,阿黛劈手夺下,庚生看见,仰了脸更加大声地哭起来。阿黛道:“这本来就是我们小姐的东西,你不声不响偷了去,还好意思哭!”秋英听了,叫道:“你说什么!怎么叫偷!他这么点大知道什么!”阿黛向着她骂道:“我看就是你教的,你教他偷东西!你没有家教,把人家孩子也撺掇坏了!”秋英气得下巴也在发抖,道:“你血口喷人!我要告我们太太去!“阿黛把头一甩,笑道:”你去告啊,反正我们没有几天也要走了,你们太太管不着我了。“秋英道:“你这浪蹄子,我看你是找打!”这时候伍娘奔了进来,横在他们中间劝架,秋英举起一只手作势要扇耳光,阿黛道:“你敢碰我一下子?“秋英明白她准是听着自己刚刚说的话了,才来故意找茬的,准备以不变应万变,把手收了回来,不再去理会她,把庚生抱开一边。阿黛见她不吭声了,便走过去道:“怎么,心虚了?躲着我?”伍娘上来拉她道:“你少说两句吧,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留点余地。“阿黛笑道:”伍娘,你替她说话,她可没给你留余地。她这样人,最喜欢背地里嚼舌根,今天她在你面前说我们坏话,你也听见的。她在你们太太跟前怎样说你,你可是没听见。哪天你给人赶出去了,就是她这张嘴立的功。“伍娘的手松了一松,又去看秋英,秋英把庚生往地上一杵,走过来道:“你这狗乱攀咬什么!”阿黛道:“你自己心里没数吗?有什么话不肯当着人面说,悉悉嗦嗦得暗地里诋毁人。就说上一回,是不是你把伍娘支使开,转头就跟你们太太说她倚老卖老,不把主家放在眼里。“秋英叫道:”你瞎说!“阿黛道:”你还狡辩,真不要脸。“伍娘不说什么,抱着庚生走出去了。秋英气红了脸,阿黛只待她发作,好名正言顺地教训她一通。谁知道她捂着脸冲了出去,想是找绿萍告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