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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入的山壁下浓烟滚滚,升起一堆堆篝火。
经过大雨冲刷的木柴特别潮湿,上面滴滴答答淌着雨滴,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湿淋淋的干柴要放在火堆旁烤干,才能继续燃烧,噼里啪啦乱响,弄得哪儿都是烟。
火堆上利用木头做架子,吊起三口大铁锅,大铁锅里是滚烫的开水。
这三口铁锅也不知道那些年轻人怎么弄来的,非常巨大,每口能装二十桶水,应该是某单位食堂给工人烧饭专用的铁锅。
可能是一些人在逃难的时候正好看到单位的大铁锅,于是就坐大铁锅里,当船划了过来。
现在成为了烧饭重要的工具。
二十多个人捡拾木柴,二十多人兴高采烈宰杀牛驴,二十多个人返回村子,从水底下捞粮食。
黑熊岭上有砍不完的木柴,大牛宰杀了七八头,驴子杀了三头,然后剁成块,放在锅里熬煮。
目前也没啥调料了,就是大锅清炖牛肉驴肉,爱吃吃,不爱吃拉倒。
不过所有的山民吃得还挺香,他们知道,大水为患,不吃的下场就是饿肚子,天知道洪水啥时候退去。
至于家里的粮食,那二十个水性好的人弄回来不少,有米有面,可那些米面全都被水浸泡了,有的能吃,有的根本不能吃,都泡烂了。
好在吃不死人,于是,孟哥安排人又弄了一大锅米汤。
大火彻夜不停,锅里的肉跟米汤也彻夜没停,谁来谁吃,谁饿谁吃。
吃饱喝足的乡亲们就横七竖八斜斜靠在山洞的洞壁上睡觉。
他们只能苦苦煎熬,苦苦等待,等待着大洪水的退去,等着地面显露出来。
夜深了,孩子们在大人怀里昏昏睡去,大人们也意兴阑珊。
雨没有停,不过比白天小了很多,水滴拍打在山壁上依然哗哗作响。
茂源叔吃饱喝足拉起了胡琴,胡琴拉地很悲哀。
他在感叹仙台山人一次次遭遇的磨难,也在想死去的老伴跟闺女红霞。
茂源婶子死于大地震,红霞上次离开一直没回来。老人家孤身一人,难免触景生情。
胡琴的响声很洪亮,在山洞里绵远久长。
楞,里格楞,里格楞,楞楞楞……“征东一场总是空,难舍大国长安城,自古长安地,周秦汉代兴,山川花似锦,八水绕城流……”
这是陕北的老腔,陕北是皮影戏的发源地,茂源叔年轻的时候,跟着戏班子唱过皮影戏。
他的祖辈曾经走过西口,闯过关东,也下过南洋,不知道从哪儿学会了皮影戏的技巧。
传到茂源叔这一代,皮影技术已经失传了,不过他的唢呐吹得很好,胡琴也拉得不错。嗓音十分嘹亮,浑厚有力,穿透人的骨髓。
茂源叔唱完一段,我老丈人有义叔接着再唱,手里依然拉着二胡:“草白霜重苔露冷;碧云长空孤雁鸣.,泪眼看花花憔悴,萧瑟秋风霜叶红.。
情切切,翠竹萧萧心难静,恨悠悠,柳丝依依意朦胧,想当初,春风桃李艳阳景,看如今秋雨梧恫叶飘零,恶风吹折连理枝,伯劳飞燕各西东,暮雨淅沥惊残梦,断肠人听断肠声……。”
二位老人家从前都是戏班子出身,如今跟大家一起落难,只能利用戏词抒发情怀。
老人浑厚的嗓音合着外面凄厉的风雨,把所有人都唱哭了,几个老太太一边听一边抹眼泪。
是啊,仙台山十年的时间凄风惨雨,先是一场大暗病夺去了近百条人命,然后是一场大火灾,烧毁了全年的收成。
接下来是惨不忍睹的大地震,还有大狼灾,大蝗灾,包括那段让人不忍直视的人口计划,还有今天的大水灾,仙台山人真是磨难重重。
没有人知道为啥仙台山人会惨遭风雨,让这一方人连遭劫难,这是一个不为人知的世外桃源,但又是一片被上帝遗忘的神秘角落。
重重的磨难没有击垮山里人生存的勇气,他们一边挣扎,彷徨,却一边又对美好生活充满了向往。
他们勤劳,朴实,善良,勇敢,但是又愚昧,无知,野蛮……。
野山的呼唤,他们呼唤的是温饱,呼唤的是生存,呼唤的是爱情,自由,有尊严地活着。
他们想活得像个人,可浏览整个山洞,谁还有个人的样子?火光摇曳下,不是破衣烂衫,就是形容枯槁,跟山里的野兽没有任何区别。
可能二胡的声音太悲哀,我也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
香菱缩在我的怀里睡熟了,陶花也斜斜靠在我的后背上,小天翼拉着狗,还在那儿玩弹弓。
很快,孟哥又带来了不好的消息,说:“初九,大事不好了。”
我精神都麻痹了,苦苦一笑:“还有啥不好的消息,一并说出来吧。”
孟哥说:“我跟大东刚才检查了一遍,还有五个人没有来,可能失踪了。”
我问:“谁?”
他说:“小宁跟晓晓,栓子婶跟栓子叔,最关键的一个……杏儿。”
我眉头一皱:“小宁跟晓晓应该没事,他们在村北的那座小山上,那山上有咱们的果园,目前果子成熟了,他俩饿不死。栓子叔跟栓子婶……应该在二毛哪儿吧?”
孟哥摇摇头:“没有,我检查过了,哪儿只有二毛跟陶姐,再就是饲养场的几个工人跟一大群牲口,没看到栓子叔两口子跟杏儿。”
我的眉头一下子皱紧了:“怎么会这样?二毛光顾自己逃命,爹娘都不要了?”
孟哥说:“不知道,他眼里只有自己那群牲口。”
我站起来说:“那行,我去看看。”
于是,一头从山洞里出来,又返回了二毛跟牲口占据的那个山洞。
走进去的时间是凌晨一点,二毛占据的山洞里也燃着火堆。
我发现二毛在火堆旁抱着媳妇睡得很香,他六岁的闺女也在旁边。
两处火堆旁边全部踅摸一遍,果然没看到栓子婶跟栓子叔。
把老子气得不行,抬腿冲二毛的屁股就是一脚,一脚把他踹醒了。
二毛吃痛,揉揉眼坐了起来,发现是我,这小子又打个冷战:“杨初九你咋嘞?牲口不是牵走了吗?你咋又踹我?”
我没好气地问:“你爹嘞?娘嘞?栓子叔跟栓子婶哪儿去了?为啥没看到他们?”
“卧槽!!”二毛忽悠一下想了起来,这才问:“不会吧?我爹跟娘应该在你们那边。”
我说:“你放屁!老子他妈把人点了好几遍,根本没看到你爹娘。说!是不是大水来的时候,你光顾抢救自家的牲口,把爹娘忘家里了?”
二毛又打个冷战,赶紧过来晃陶二姐,一边晃一边问:“媳妇儿醒醒,醒醒。咱爹嘞?娘嘞?你看到没有?”
陶姐也揉揉眼,说:“哎呀,光顾赶牲口了,没想起来救公婆,还以为他俩逃出来,跟着大家一起上山了。”
“你!……你们?”我气得差点晕倒,这对鸟人还真是一对活宝。灾难来临,首先想到的不是爹娘,而是家里的财产,老子也算是醉了。
陶姐说:“公公跟婆婆不会是……淹死了吧?”
二毛一听,咧着嘴哭了:“俺哩爹呀——!俺哩娘啊——!”
我抬腿又是一脚:“你狗曰的哭个毛线!还不快出去找!就他妈知道抱着媳妇快活!”
二毛说:“对,对,我出去找!可我……不会凫水啊。”然后,他一下扑过来,抱了我的腿,苦苦哀求:“初九,大哥!求求你,救救俺爹俺娘吧,我知道你水性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二毛跟昨天不一样,昨天老子借他的牲口,这孙子要求双倍奉还,趁机敲诈。
听说爹娘遭难,又对我痛哭流涕。真他妈变色龙,一会儿一张脸。
我啥也不顾了,失踪六个人,陶花被救出来了,晓晓跟小宁有了下落,只剩下了栓子叔两口子跟杏儿。
决不能让一个人在大水里丧生,这是我做村长的职责。
身子一扭,扑通,又跳进了水里,冲着村子的方向再次返回。
我不知道栓子叔两口子跟杏儿为啥没逃出来。
栓子叔两口子年纪大了,老头还是疯子,疯好几年了。估计是栓子婶为了拉着男人一起逃命,被老头给拽水里去了。
至于杏儿,应该跟陶花一样,没人通知,不知不觉就被水给冲跑了。
二毛这个王八蛋,他的爹娘管我屁事?非要老子去救?真想掐死他!
可没办法,谁让这小子不会浮水?
于是,我一猛子又扎出去老远,哪儿还顾得上疲惫,还是直奔下游。
被我给猜对了,栓子叔两口子真的不见了。
起初,村里人逃命,距离山洪的到来还有一段时间,可栓子婶没有立刻逃走,。
因为她舍不得家里的东西,倒霉就倒霉在了贪财上。
两口子起来,老太太就开始忙活,收拾那些衣服跟粮食。所有的货物都被大水侵泡了,那可是钱啊?老婆儿心疼地不行。
她赶紧把货物一箱一箱往楼上搬,男人一点忙也帮不上,栓子叔在旁边嘻嘻哈哈,还玩水呢:“嘻嘻嘻……哈哈哈。”
炒米油盐酱醋茶,老婆全装到了箱子里,她舍命不舍财,一口气跑了好几趟,累的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大洪水终于来了,铺天盖地,一个浪头下来,家就被淹没了,想走也走不出去了。
玻璃窗嘁哩喀喳被撞得粉碎,里面的柜子立刻被冲击地乱七八糟。、
老婆儿一看不好,第一个冲向了男人,大喊一声:“他爹——!”把老头护在了身下。
一个大箱子被洪水冲倒,砸在了栓子叔腿上,老头一声惨叫,昏死了过去。
紧接着,大水跟灌老鼠洞那样咕嘟,咕嘟,把二毛家的老宅子吞没了。
最后的关头,老婆儿救了老头一命,因为那个大箱子砸向的是栓子叔的脑袋。
栓子叔不能动,也叫不出来,大水灌进了他的喉咙。
老婆儿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烈推向了那个箱子,箱子被水淹,产生浮力,生生被她给推开。
她赶紧把老头拖了起来,向着楼梯冲了上去。
她觉得高处应该没有水,憋着一口气,从二楼一直爬上了三楼的阳台,脑袋才从水里冒了出来。
奶奶的,想不到大水已经淹没了三楼,而且不远处的浪头源源不断。顷刻间,整座小楼眼看就要被浪头拍在水底下。
可是……往哪儿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