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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仲子圭才刚迈入无人境,便即交卸侯府事务,躲到凤翼山里去隐居修行,迄今已然将近三十年了。
一般的无人境虽号隐修,其实未必能够彻底抛却红尘俗事,对于门派中事务,以及子女后辈,都始终关注着,需要的时候也会加以干涉——比方说唐莹,再比方说挂着流云宗太上长老名号的独孤恨。要知道“太上长老”也是长老,对于门中之事是有发言权的,逢有要务,还必须要请你发言甚至出手。
只有公仲子圭,貌似真的啥都甩手不管了,就连历侯都不清楚他究竟身在凤翼山中何处修行,临时想找他帮忙都找不到。故此公仲子圭在同道中的存在感和声望才会很低,于无人境中,排名仅仅在支离异之上而已。
这是因为虽然很难判断他的成长速度,但人好歹在闷头苦练啊,不象支离异,俗事牵绊太多,最后甚至还帮忙桓家竞选,进而当上了政元天子的宰相……这般旁骛不断,他不垫底谁垫底?
然而闭门造车终究难出成果,而武道又不象某些术法流派那样,面壁数十年一动不动而竟能破境的,公仲子圭其实三不五时便会潜下凤翼山,化妆改名在俗世中辗转,以期发现对自己有用的功法。他独来独往惯了的,正是怕被历府牵累,所以才假装闭门修行,还不让人知道自己究竟身在山中何处。
然而二十多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被他发现了一处上古术家遗迹,掘出了那三枚铃铛。虽然暂时还无法使用,但甫一接触,便觉内中深含大道,于是便开始尝试术武双修之途。
他或许是天赋异秉,也或许那三枚铃铛果然奥妙无穷,苦研十年,终于被他触摸到了术法的门径。其后公仲子圭就将三枚铃铛拆分开来,分赐三人,以期他们走上与自己相同的道路。至于什么“恐怕寿数不永”,“自身不合术法”之类,其实都只是借口罢了——那会儿他摆脱了铃铛,照样能够继续修炼。
听对方说到这里,张禄忍不住插嘴:“你究竟为何会将摄魂铃交给霍君宇呢?”随即掰掰手指头:“绝纲铃给了公仲桁,与你同族;断脉铃给了白公衡,是你外甥孙;那么霍君宇……”
公仲子圭面色微微一变,随即苦笑道:“欲断尘缘,有些事请恐怕不能永远埋藏心底啊……那是一段孽缘,都是少年时候不修德所致……”
说是不想“永远埋藏心底”,其实他还是并没有把真相合盘托出。根据张禄等人的猜测,那霍君宇大概也跟公仲子圭有什么血缘关系吧……难道是他的私生子?年岁上不大合得上……那么是私生孙,私生曾孙?
总之,当时正碰上霍君宇被宗门开革,懊恼颓丧,眼瞅着人生就要永远沉沦下去,公仲子圭得知此事,就隐瞒了身份,只以“前辈”之名,编一套瞎话,把摄魂铃交给了霍君宇。回想前事,他不禁叹息道:“不想君宇心志不坚……也说不定他心内本有疾病,再加上境界低微,竟然受不得摄魂铃的诱惑,急功近利。给他铃铛,本意是助他,却不料想反而害了他……”
霍君宇为了能够尽快发挥铃铛的功用——说不定他还想修炼有成,回去报仇雪耻呢——竟然用活人做试验,其后为怕暴露,还把实验品全都杀了灭口,就此恶名远扬,终为“大老”支离异所擒。可倘若是旁人还则罢了,支离异一见摄魂铃,当场就惊了——原来“升遐会”之外,还有人在偷偷摸摸地研究术法啊!
他这天垣朝第一大特务头子不是盖的,通过某些蛛丝马迹,广为调动黑暗力量,竟然最终把连霍君宇都不清楚真实身份的“前辈”公仲子圭给挖了出来。二人见面后一交谈,支离异本想把公仲子圭也引入“升遐会”,但是公仲子圭问了,你们结伙儿研究术法,出了什么成果没有?啥,还没摸到门儿哪?那我干嘛要跟你们合伙?
公仲子圭向来独来独往,再加上研究术法已窥堂奥,雅不愿加入“升遐会”,不仅如此,他把自己的收获略提一二,就惊得支离异目瞪口呆,差点儿要纳头便拜了。最终两人达成协议,支离异不把公仲子圭及三枚铃铛的事情泄露给“升遐会”知道,也不严惩霍君宇,作为交换,公仲子圭把自己修行的心得传授给支离异,并且承诺倘若真有登仙之日,也会把三枚铃铛遗留给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是支离异挟持了公仲子圭,因为他从此就把霍君宇收入麾下,表面上说我帮你看着君宇,一步步导他迈归正途,其实是把霍君宇当成了捏在手心里的人质。
其实对于上述所谓“真相”——因为具体细节很多都无从验证——自从确定支离异就是“大老”,而公仲子圭就是“前辈”之后,张禄将两者联系起来,早就大致摸清楚了脉络了。他唯独难以索解的是:“霍君宇死后,摄魂铃并未落于在下手中,而是交给了‘升遐会’,而在下也与前辈无亲无恩,你为什么会想到把摄魂铃托付给我修炼呢?”
公仲子圭苦笑着反问道:“你以为支离异事事都会向我禀报么?何况他还害死了君宇……”
其实这是信息不对称造成的必然结果。首先对于霍君宇的真实身份,就连公仲桁、白公衡他们也不清楚——因为事涉隐私,实在不便跟晚辈明言啊——公仲子圭只是跟他们说,此子虽然年轻,却颇有术法天赋,故此才将摄魂铃传授于他。等到霍君宇被政元天子所杀,支离异不好向公仲子圭交待,有一段时间就故意避着他们几个走,绝不再传消息。
所以公仲子圭只是知道霍君宇死了,他当时还另有要事,不克分身,就命白公衡去回收摄魂铃。不过命令是这么下的:以自身不暴露为第一要务;看摄魂铃落在谁人手中,此人若也有术修的天赋,可尝试命其继续修炼……
白公衡曾经隐约听到过“升遐会”之事,感觉张禄既跟“升遐会”存在着若有若无的关联,或许真有修行术法的天赋吧;再加上当时张禄是身处唐莹别邸之中,白公衡怕是出手伤人,硬夺摄魂铃,反易暴露自己,所以就自作主张,诱惑张禄去修行摄魂铃啦。
听到这里,张禄不禁微微而笑:“公仲前辈所言不尽不实……其实你是想要为霍君宇报仇吧?”
公仲子圭从来都没有光大术武双修之途的用意,之所以分赐三枚铃铛,只是想让自己的同族、亲眷可以迈上已被证明确实有效的这条修行道路而已。他又何爱于张禄,要跟白公衡说,可将铃铛下赐给张禄修炼?
张禄估计,他当时所说的大概是:取得摄魂铃之人,乃是谋害霍君宇的元凶,若能杀之,便即杀而夺铃;若公衡你觉得没把握,也没有关系,且看此人境界究竟如何。倘若是无我中阶以上,你便回来通知我,我再设谋收拾他;若然境界不高,不妨便将摄魂铃授予此人,诱惑他迈上术法之路……
因为霍君宇修炼摄魂铃走岔了道儿,搞得恶贯满盈,人人喊打,所以公仲子圭觉得,那凶手倘若境界不高,很可能也会迈上霍君宇的老路——这是最凶残的复仇方法!
听到张禄的反问,公仲子圭再度苦笑:“我为支离异所欺矣……”
众人略一思索,也就大致明白了他此言所蕴含的意味。想当初支离异是因为觉得“升遐会”没前途,才会瞒着同伴,想去跟公仲子圭单干的;可是等到张禄入会之后,眼瞅着前途一片光明,那么你觉得他会把这些事儿毫无隐瞒地都告诉给公仲子圭知道吗?双方信息都不完全,只有他支离异一个左手右手全能得着好处,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海陵督不禁慨叹道:“不想支离心机如此之深……”
张禄笑一笑:“若无机心,他又怎么治国?”
所以公仲子圭对张禄并不了解,也不清楚张禄加入了“升遐会”,只是从他与唐莹的亲近关系来判断,有可能接受了“升遐会”对于术法问题的某些观点。张禄当时才仅仅无我境初阶而已,和霍君宇初习摄魂铃只差一阶,白公衡向来自视过高,在他眼中就张禄这年岁、这外形,肯定比自己差得十万八千里啊,说不定还不抵霍君宇当年呢。嗯,不如诱惑他踏上术法之路,很有可能会步了霍君宇的后尘……
也正因为如此,当日在流云山上,公仲桁才会冒着暴露的危险,想要伸手搭救张禄——就让你这么着被独孤恨所杀,不是太便宜了你么?再说了,独孤恨完了要是搜查尸体,会不会把摄魂铃给翻出来啊……
结果一上手,当场就惊了,这张禄怎么已有了无我境上阶甚至无人境的水平?难道是修炼摄魂铃所致吗?!回去向公仲子圭汇报,公仲子圭才知道错看了张禄,找机会质问支离异,支离异所言不尽不实,光说张禄他天赋异秉,又得了玄奇界的机缘……
至于白公衡,因为境界较低,所以两个公仲并没有通知他相关事宜——大概也怕他内疚自己行事有差——所以白公衡才会仍然粘着张禄。他若是知道张禄的真实境界,肯定会绕道儿走啊……
拉回来说,公仲子圭想不明白张禄的境界怎么会提升如此之快,这个谜团一直埋藏在他心中,百思不得其解,故此张禄提起“了断尘缘”之事,他才会想要问个明白。那么对方会告诉你吗?不如将自己的秘密先说出来作为交换吧。
但是张禄身上的秘密,那还真没法儿跟公仲子圭细说,犹豫了一下,转头望向唐莹。唐莹便道:“张禄曾经修习过术法……”
公仲子圭一愣:“难道世间仍有术法传承?”
唐莹摇摇头:“张禄,可以看作是当世的‘拳王’……”
张禄心说要这么解释,那也没错啦。根源在于天垣世界武人对于拳王的误解,主流观点是认为“拳王”本非天垣土著,是通过玄奇界穿越而来的,因为某些不可知的原因被迫滞留此世,并且被消除了从前的记忆。事涉玄奇界,也就不好再深入探查下去了。
公仲子圭闻言,不禁从鼻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随即望向张禄手里两枚铃铛:“老夫命白公衡授你摄魂铃,确实有害你之心,但你并未受其蛊惑,混乱心志。如今老夫登仙在望,诸多尘缘,便当尽了——我也不再责你杀死君宇之事,你也不必再记恨老夫,如何?这两枚铃铛,还希望你能够归还……”
张禄诡言请公仲子圭“了断尘缘”,其实是为了自己“了断尘缘”,如今谜团解开,不禁胸中大畅,倒也没有一定要跟公仲子圭过不去的意思——说不定不久的将来,咱俩还能跟超三维世界碰面哪。当下微微而笑:“前辈欲图索取摄魂铃和断脉铃,打算传给何人?支离异么?”
公仲子圭摇摇头,冷哼一声:“那老贼多次蒙骗于我,况且君宇之死,也可以算在他的账上。老夫不与他一般见识也就罢了,如何还能将三铃相传?自然还是留给阿桁与公衡。”
张禄又笑一笑,却转过身,把两枚铃铛递给了唐莹:“按照‘升遐会’的规矩,但得术家法宝,不得私藏,必须一起研究。是否要将铃铛归还,几位前辈请商量吧。”
唐莹接过两枚铃铛,瞥了公仲子圭一眼。公仲子圭忙道:“老夫这些年月修炼术法的经验、心得,将一并提供给‘升遐会’。”唐莹又再与两名同伴目光相接,最终点了点头:“如此,便自当物归原主。”
说着话迈前一步,把两枚铃铛交还给了公仲子圭。公仲子圭随即又从怀中掏出绝纲铃来,将三铃并合在一处。只见三铃相触,瑞气腾起,光芒四射,在这诡奇光芒的映照下,公仲子圭的面色突然间变得极其阴冷,他双眼一翻,两道寒芒直射向张禄:“很好,老夫今日便为君宇复仇,以便了此尘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