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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村中,张禄就觉得心下一片茫然。
这个村子在陆浑县西,东有伏牛之外方,西有熊耳之白马,两山夹峙,一道直通,附近地区有一个非常古老的名字,叫做“虢略地”——据说此乃春秋时代虢国之所在也(虢分东西南北四家,具体哪个虢,张禄肯定搞不清),而“略”就是疆界的意思。
张禄穿郡过县,没打算进城,所以就从陆浑西边儿绕了一下,循着一条小道,来到此村之中。可是进了村子一瞧,但见房舍大多倾塌,土垣多处发黑,有被火烧过的痕迹,最可怖是断垣残壁之中,往往露出半截尸体来……
他大致查看了一下,这些尸体多为男子,也有老弱,却少成年女性,倒伏在地,临死前凝结在脸上的神情充满了恐惧和绝望。真正被墙倒屋塌砸死的,或者被火烧死的,非常稀少,绝大多数身上都有一个甚至几个透明窟窿,血浆流淌了一地,并且早已凝固,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妖异的暗红色来。
毫无疑问,这并非遭逢天灾,而是遇到兵燹啦。
尸体东一具、西一具地布列各处,他匆匆用眼神一扫,已不下百余,对应这个村庄的大小,估计除部分成年女性被掳走外,绝大多数村民皆已遇害。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个汉字来:屠!
乱世之中,抢掠屠杀,本是常事,张禄前一世和这一世在各种书籍当中已经看到过这个字眼很多次了,下山之初也早有心理准备。可是通过文字读到,或者从他人口中得闻,与亲眼所见、亲身所历,对心灵冲击的强弱,那还是有着几乎本质上的差别呀!
倘若他还是原本的张禄——指穿越前那个本有的灵魂——或许见此情景,将会双股战栗,浑身觳觫吧,要么伏下身来大吐特吐,要么抱着脑袋落荒而逃。要知道张禄虽然也经历过黄巾之乱,终究老家密县距离都城雒阳不远,官军势强,轻轻松松地便将乱民逐退了,并没有发生太过激烈的战事;当然啦,官军也惯常抢掠,可是终究天子脚下,不便过于放肆,“屠”这种事情还是不大会做的——要做也跑远了做——真张禄根本就没有直面乱世的心理准备。
可是如今张禄的躯壳中寄寓着一个新的灵魂,这个灵魂通过书本所读到过的人世间的诸般惨烈,别说前张禄了,就算这年月通晓六经的宿儒也赶不上——五胡乱华、安史之乱、唐末纷争、蒙古南侵、嘉定三屠……乃至两次世界大战、八年抗战,他们怎可能知道啊!尤其后三次大规模战乱,通过电影资料和影视作品,现在这个张禄早就受过多次比较直观的视听冲击了。所以他并没有吐,也没有逃跑。
再加上中鼎上修道三年,非止修身,而且修心。道家有“性命双修”的提法,所谓性就是指人的心性、精神,属于意识,所谓命就是指的身体、生命,属于物质;根据派别的不同,有先修性后修命和先修命后修性两种途径,但裴玄仁教导张禄,修命即修性也,修性即修命也,两者必须齐头并进,不可有所先后甚至偏废。所以此时的张禄,无论比之旧灵魂,还是比之前一世的“宅男”来,他心志的坚韧都有了很大程度的提升。
并不是说张禄不会再受到外在环境对灵魂的强力冲击了,就好比除了极个别神经系统有所缺陷的人来说,绝大多数人类对痛觉的感受都是相同的,但忍痛的能力却有天壤之别。有的人小小被创,便即痛不欲生——还不如让我死了的好哪;有的人却能身受百般酷刑而夙志不改。对于张禄来说,他的心灵也因为这场貌似就在不久前发生的大屠杀,受到了强力冲击,或许某些人见此情景,当场就会精神崩溃,甚至疯癫吧,他却还能稳稳地站在那儿,且并无退缩之意。
可他还是满心的茫然,不为这场屠杀——早就是意料中事了——而为了这世间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更多的屠杀。乱世当中,人命如同草芥,死于战阵、死于屠杀、死于饥饿、死于疫病……凡此种种,无可胜数。同样作为一个人,并且是还没有抹杀掉自己良心的人来说,又岂能不“物伤其类”?
那么自己是否应该伸出援手,尝试拯救那些徘徊在死亡线上,却还苟延残喘、暂未罹难的人们呢?上山修道,只为飞升,所救者不过自己一人而已,安能救众?唐玄奘是个圣人,他前往印度求取真经,回到中原后又将之译成汉文,广为传播,即便宗教只是麻醉品,也能够麻醉全天下无数的可怜人哪。与之相比,一时一地而救一人,都只是小功德罢了。
然而自己就连这种小功德都无从做起,一是没有能力,二是……自己真的有努力过吗?本意修得无上神通,即可下山平定乱世,但在内心深处,这种愿望的本意也并非救人,而是“成功”。可是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想要成功就意味着杀戮更多的人,为了还难以确定的成功后的太平盛世,奋斗过程中的杀人就是可以原谅的吗?
或许这正是裴玄仁要自己下山历练,从中所感悟的道理吧。人力总有尽时,世乱却无穷处,欲以一身而救万民,难矣哉。就算原本历史上的此世英雄,如曹、刘、孙等辈,他们究竟是在杀人,还是在救人?刘备从新野逃向江陵,百姓扶老携幼跟从,结果却大多膏了曹兵手中利刃……
想要为人类的发展踩出一条平坦大道来,想使****、纷争永远消亡,那就只有去求索、追寻世间的真理、大道——也就是所谓的“修仙”了。修仙的前途虽然更加虚无缥缈,终究在追寻过程中不必要引发更多战乱,更多杀戮,也不必要为了救一人而动手去杀另一人啊。裴玄仁想让自己领悟的,或许就是这般道理吧。
想到这里,张禄不禁微微苦笑,他心说我没有那么天真,也没有那么良善纯洁,我的世界观、人生观早就已经成型啦,愿为英雄,为活人而去杀人。眼前所见,固然足以使我震撼、惊骇,但直接把这些都舍弃了,遁入深山,那就是逃避啊……逃避自己原本的命运。
可是转念一想,这也很难说,因为自己原本的命运究竟该是怎样的,经过一次穿越,那已经彻底茫然无头绪啦……
心里七上八下,似有所悟又似乎更加迷茫,心志虽然不至于崩溃却也难免摇荡,是该彻底放下这本就不属于自己的红尘俗世,专心修道,还是秉持原本的想法,道法成即可复入世,确实并非短时间内所可以想得明白的事情。况且人在受到外在环境冲击的时候,猛然间占据主导地位的思绪,往往不是最理智的,甚至也不是最合乎自己潜在意识的……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耳边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神思不属的张禄要反应整整一秒钟,这才得出初步判断——是有人在喘气吗?难道说,这村子里还有人没有死?!
急忙循声而去,果然在一道残垣下面发现了一个人,貌似还没有死透,还留存着最后一口气息。这人大概三十多岁年纪,看穿着是个普通农夫,张禄匆匆一瞥,他身上貌似没有兵刃之伤,身下也没有血,整个下半身全都被掩埋在倒塌的夯土墙下面,很可能只是被砸晕了,等醒来却又难以挣脱,只能饥渴待死。
张禄心说你还真是惨啊,要这样缓慢地迎来死亡,还不如被乱兵一刀给捅了来得干脆哪。伸手一按那人脉搏,顺便度入一道真气。
张禄经过三年的修炼,如今已然可一定程度上真气外放了。真气这种东西,无形无质,在他原本所处的世界里,那根本只存在于气功家的理论当中,没有任何科学仪器可以证明实有。不过这个世界本就诡奇,既有神仙,有真气那还奇怪吗?人之真气,自脏腑而生,应意识而长,存于体内,可以凝定思虑、保养肉体,若然外放,据裴玄仁所说,即可呼应天地灵气,成种种不可思议之功——说白了,那就是法力,是神通。
所谓真气,就是天地灵气在人身之变异,修道者可以吸纳灵气,转化并且更加强大自身的真气。真气就象是个黑洞,通过修炼,可以不断地吸纳外界所有物质,然后也黑洞化,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吸纳物质越多,黑洞越大,对外界物质的吸引力也就越强。
大致比方而已,张禄虽然不是学理的,可是他也知道,黑洞应为巨大天体所化,本身的质量就无穷大了,所吸纳外界的物质与之相比……汉语中还真没有什么合适的词汇,或者可以把“九牛一毛”这个词儿修改一下,叫“九星一毛”。
人体内的真气原本可是非常微小的,那才是一毛,而外界物质是九星,但一毛经过修炼,可以极大吸纳外界物质,逐渐成长为……五毛?
总而言之,真气内含,可修己身,真气外放,能影响外界物质,以张禄现在的本事,度人真气,可疗小病——比方说普通伤风感冒啥的。问题对方这就仅仅吊着最后一口气啊,张禄真气所度,但觉泥牛入海,不但毫无用处,而且瞬间就融化了……
张禄心说既然救不了,要不我给他个干脆的吧。然而右手已经扶上了剑柄,却又下不去手……再一琢磨,这人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应该早就神智不清,陷入深度昏迷了吧,反正最痛苦的时间段已经过去了,他现在感觉不到自己正一步步迈向死亡,我又何必多事呢?拔植物人管子,主要是为生者考虑,对于将逝者而言,拔不拔的也就那么回事儿。
不禁长叹一声,站起身来。可是他才刚走出去不远,却又猛地停住了脚步——靠小血瓶不管用,那就给他灌个大血瓶吧,我身上不正好揣着一管呢嘛!
伸手在怀里摸到裴玄仁所授三张符箓,抽出中间的“苏息符”。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这玩意儿是用来保命的,不大舍得给别人使——而且还是个将死的陌生人。然而我也是一命,他也是一命,但能救命,救谁不是救啊?倘若我始终不逢危险,那这符不就浪费了吗?这人不就白死了吗?
张禄脑子里并没有冒出来什么舍己为人的伟大节操,更不可能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之类荒诞的想法,他只是本能地觉着,道具不可浪费。前一世玩游戏的时候,往往会出现这种情况,自己身带一整包的血瓶舍不得用,总觉得会有更危险的坎儿需要靠这些补给品来度过,结果是越攒越多,一直到自身等级超出道具级别太多,只好把旧道具卖掉……这实在是太不值当啦。
心理斗争描述起来复杂,其实也不过一闪念的功夫,最终张禄一跺脚:我靠越想越没边儿了,那终究是一条命啊!于是转过身,回到那将死之人身边,“苏息符”上腾起一道火光,随即化为飞灰,其中饱含的神通真意,已然透入那人四肢百骸。
符箓就是神通的一次性道具化,简单来说,只有身具某种神通,才能将其符箓化,神通必须本人才能运用,符箓却可假手他人。施放神通的时候,可能因应身体的健康度、精神的专注度,神通功效并不确定,可能“爆击”,也可能弱化——彻底失效的可能性则很低;但可以选择最合适的时间、环境,凝定心神制造符箓,所以符箓的功效是相对稳定的。
此外还有两点需要说明:一是符箓属于一次性消耗品,不可能反复使用——神通则可以在条件允许下反复施放;二是制符者和用符者,等级不能相差太远,张禄若从未修过道法,肯定不会用符箓,而若不是裴玄仁而是张坚制作的符箓,估计他也使不了。
裴玄仁书符三道,以授张禄,那当然张禄是可以用的,而用法也非常简单,即将自身真气度入符中,自然效果呈现。而且这呈现速度极其之快,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地上那个即将成为尸体的家伙就长出一口气,然后突然坐起来了。
张禄心说果然不愧是大血瓶啊,就不知道不用在自己身上,而用在一个彻底的凡人身上,会不会有溢出?若有溢出就浪费了……要是能撕成两张来用就更完美啦。
那人坐在地上,神情还有点儿迷糊,下半身仍然被压在墙下。张禄二话不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伸手就去扳那段残墙。他经过三年修炼,此时的膂力已非常人可比,自己琢磨着,就算到不了张飞、许褚的程度,一般武力值初上90的将领,光比力气或许还未必是自己的个儿吧。这年月很少砖墙,大多是夯土墙,能够压着一个普通农夫动弹不得,还真难不倒他张伯爵,没费多少力气,就给彻底扳开了。
当然啦,扳墙过程中,难免对那农夫造成二次伤害……其实也不能算,头次伤害已经都治好了呀——对方忍不住杀猪一般惨叫起来。这人心思倒也清明,很快就搞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赶紧拐着脚翻过身来,拜倒在地:“先生救我耶?感念大德。”
张禄半蹲在他面前,表情严肃地说道:“汝将死矣,吾以道术救之,将何以报我?”这人不能白救啊,你该怎么酬答我的恩情呢?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磕头道:“小人家贫,无余财,唯得此身,愿侍奉君子……”张禄赶紧摆手,说我也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的人——就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收来何用?——“愿闻此间情势,可备悉告吾。”
那人听了这话,直起上半身来左右瞧瞧,不禁眼泪就垂下来喽。据他所说,是前不久——具体多久,他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也算不清楚——突然杀过来一群兵丁,在村中好一顿烧杀抢掠,他本人则是躲避在矮墙下,本来能够逃过大难的,不料兵士们临走前还放了一把火,把土墙烧脆了,便瞬间垮塌下来……
张禄问他:“是何处兵,可识得么?”那人回答说是西凉兵,这从服装和口音上就能分辨得出来——终究董家军和关东诸侯以及朱儁在河南各地厮杀经年,当地的老百姓也都认得熟了。张禄又问:“彼等自何处来,欲往何处去?”那人回答说这些兵打哪儿来的,我也不清楚,但说要往哪里去嘛——
“小人闻有兵道:‘朝廷不赦我等,诸君皆欲亡也。然亡亦死,举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张禄心说哎呀,这还是个读过书的兵哪,会抄陈涉的名言……如此看来,李傕、郭汜等人确实已经受了贾诩的煽动,正陆陆续续往长安城赶哪,对于那些小兵来说,前途还茫然无知,所以到处抢掠泄愤,也为万一不胜,先做好跑路的打算。嗯,我趁着这个时候前往密县,看起来危险系数大大降低。
于是站起身来,便待离去。那农夫一把揪住张禄的衣襟:“先生何处去?吾今当如何?”张禄心说我管你呢,你又不是千娇百媚的美京娘,我救了你活命还得负责护送——“河南多被兵燹,尚无止息,汝可逃往他郡去也。”甩开那人,大步流星便朝村外走——自己还肩负使命哪,要是被个农夫缠上甩不脱,那可就麻烦了。
那农夫仍然跪在地上,倒是也不追,只是抚摩着受创的双腿,跟原地发愣。可是等到张禄走得远了,突然之间,这人满头的黑发竟然无风自落,而且飘飘扬扬的,不等落地,倏忽间便化为乌有——就仿佛融化在了空气中似的。
不仅如此,就连他身上的服饰也瞬间改换。原来他穿着是件肮脏、破旧的窄袖短衫,仅仅齐膝,没有裤子,光着两条毛腿,赤脚蹬一双烂草鞋,就跟各处惯见的贫苦农民没啥两样。可是瞬间那短衫就变得整洁起来,而且袖子变宽,下襟变长,直垂到脚踝,下身也套上了裤子,鞋袜俱全——不再是草鞋了,而是一双麻鞋。
这人站起身来,只见头上光光,一毛不生,身穿一件灰色直缀,转身朝着张禄离开的方向瞟了一眼,双手何什:“阿弥陀佛,此子倒有仁心……”随即一撇嘴:“可惜修为尚浅,倒是我来得早了。”
自言自语地感叹过后,他分开合在胸前的双手,只见掌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用黄泥水书写在树皮上的符箓。这人两指拈起符箓,凑近一些,瞧了一眼,不禁歪歪嘴,“嘁”的一声,很不屑地就随意抛掷在废墟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