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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宝玉一心要去探访那位在村庄内休养的王姑娘,又怕唐突了佳人,不敢贸然造次。
小厮们见甄宝玉踟蹰,哪里有不知道他的?因怕甄宝玉执意出门,倘若甄老夫人知道了,挨打的还是他们这些奴才,一意拿话哄甄宝玉道:“二爷,这王家姑娘和咱们家无亲无故的,况且听说她家又无长辈,咱们大喇喇上门,倒像是不知轻重的登徒子似的。闹得不好,人家一盆冷水泼出来,可不好看!”
甄宝玉跌足叹道:“可恨我是男子,这个亲近不得,那个也亲近不得,若大家都是女儿家,接了来家里,一起作伴,一起玩耍,岂不好?”
小厮们知道甄宝玉生来就有一副呆性子,最爱在姐妹内帷中厮混,听了他的痴话,想笑又不敢笑,一个个低着头、捂着嘴巴,不敢吱声。
一时一个梳着丫髻的小丫头走过来催促道:“老太太和姑娘们都收拾好了,就等二爷一个呢,快些上车去罢!”
小厮们正巴不得一声,连忙七手八脚将甄宝玉送到马车上。
甄宝玉掀开车帘,遥望不远处的寂静村庄,心中暗暗惋惜,只恨不能和那品性高雅的王姑娘见一面。直等马车去得远了,再看不见人影踪迹,才闷闷不乐地放下车帘,收回目光。
甄家的仆从们预备了赏封,散与王家庄一众村妇。
刘姥姥等妇人都欢天喜地,去村头领赏。
等甄家车马出了村庄,刘姥姥和女儿刘氏才走到林家小院中来,朝紫鹃道:“姑娘放心,我按着姑娘的吩咐,没将姑娘的名姓告诉给外人知道。他们这会子都以为姑娘是这里王家庄的远房亲戚咧!”
紫鹃笑道:“多劳姥姥费心。”
刘姥姥又赞了几句甄家几位夫人、姑娘的品貌,说笑一回,彼此才散。
刘姥姥自去家中照拂孙子孙女,刘氏则留在院中为黛玉几人烹煮饭菜。
甄家女眷前脚离开,王八斤、杜老爹后脚便急忙赶回来,一进院门,劈头便问道:“可知这借宿的是什么人家?”
杜老娘端了干净热水来与两人洗脸洗手,笑着答道:“说来也巧,是江南甄家的老太太同几位姑娘们,她们家的二小姐、三小姐嫁在京城,有二十多个年头了,常来府上行走,一向和咱们家极好的。”
杜老爹听说,喝了一声,道:“原来是他家,我记得他们家出了两位王妃的?从前圣人每回南下,都是他们家接驾。怪道这么气派呢!”
一边洗了脸,一边将甄宝玉和贾宝玉如何形貌相似等话,和杜老娘、雪雁、王嬷嬷等人一一说了。
杜老娘几人毕竟是世家奴仆,虽然身份低贱了些,但整日出入侯门公府,来往的都是世家功勋,连贵妃娘娘的銮驾都接过,还有什么富贵热闹是没经历过的?因此不像本庄村妇们那般无知。
甄家车马进庄时,农人多半穷苦,房屋瓦舍简陋,村妇们无处回避。甄家仆从也不驱赶,任妇人们抱着孩童,站在门前窗下,观看甄家婆子、丫头的衣服装饰,礼数往来。而杜老娘和王嬷嬷等人也算是见多识广,哪里会稀罕这个热闹?
因此甄宝玉一行在村庄里闲逛时,几人都闭门不出,自然都无缘看见骑着高头大马的甄宝玉。就连向来最爱热闹的晴雯,因为一心扑在绣像上,也没出门凑趣儿。
是以虽然杜老爹说得煞有其事,连性子稳重的王八斤都在一旁附和,杜老娘等却都不相信,只当他俩是远远看过甄家小公子一眼,就误把他误认成宝二爷。
众人怕黛玉听到宝玉的名字,不敢高声说话,只躲在厢房里嘀嘀咕咕了一阵。晴雯心无旁骛,拈针间听见外边依稀传来宝玉的名字,脸色略微一沉,仍旧飞针走线,没有插话。
如此说笑了一回,王八斤将绣庄掌柜送的几样精致布匹抬到厢房中去安放妥当。走来向黛玉回话道:“姑娘,上回咱们送到平安巷的一百两银子,那一家仍旧退回来了,因不晓得咱们的身份,他家便将银两送还到掌柜家,让掌柜的再交还给姑娘。掌柜的几次退还,人家都坚持不肯要,掌柜的无法,只得代姑娘收下那一百两银子。”
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匣子,放在一旁的雕花樟木小几上,“那一家又请咱们家再绣一幅炕屏,不拘什么画稿,也不限什么年月交货,只要是咱们家的绣件就成。掌柜的已经应下了。”
说完这些,见黛玉没什么要交代的,王八斤便恭恭敬敬退出正堂。
紫鹃从寒雀争梅落地大屏风后面走出来,取了小几上的小匣子,捧在手里,走到里间,将匣子打开,只见里头衬着丹色芙蓉锦缎,当中叠了一束似红非红、似白非白的布帛。
紫鹃将布帛取出,却原来是一丈红闪白的素帛,轻薄细滑,不堪一握,展开来看,却能铺满整张桌子。因是闪色,飘动间隐隐可见光华流动,红白两色似烟霞氤氲,闪烁不定。
黛玉让紫鹃将闪色布帛收起,沉吟道:“这样金贵的料子,倒要费点心思了。肯定是再不能给他家绣观音像的,听说这一家姓石,难不成给他家绣几座山石图?”
紫鹃将锦盒搁在博古架上,笑着道:“这石家倒是讲礼人家,没收咱们那一百两银子。”
黛玉失笑道:“他家既然这般讲究礼数,咱们更不能敷衍交差。这回与他家绣的虽是小炕屏,但怎么也不能比锦乡侯家强买去的那幅观音像差。”
黛玉每天冥思苦想,翻阅群书,仍自不能定下画稿。这一日正坐在窗下算账目,紫鹃走进来道:“姑娘,二奶奶派人到庄子上探望,送了两车柴炭油米,并几样时新菜蔬。那边的婆子按着姑娘的吩咐,打发了府里的丫头,没让她们进门。”
黛玉头也不抬,道:“晓得了。”
紫鹃穿了一件水红色罩衣,包了头发辫子,拿着鸡毛掸子,在书架前扑扑打打。一边忙活,一边闲话道:“姑娘可晓得这回二奶奶派去庄子上的是谁?”
黛玉漫不经心问了一句:“是哪个?”
紫鹃笑着道:“是林之孝林大爷家的小红!她现今跟着二奶奶当差,倒比原先体面风光多了。”
小红本名林红玉,因名字重了宝玉和黛玉两个,故而人人都叫她小红。小红的父母专管荣国府外边的房田事务,夫妇俩性子老实,沉默寡言,不会说什么奉承好听话,因此虽是府里的世代旧仆,却不似周瑞、旺儿等人得主子们重用。
小红原先是在怡红院看管房子的,可巧宝玉正好挑中了怡红院,正好叫她捡了个便宜。小红容貌出挑,长得不差,又素来抱负不小,原先也存了几分攀高枝的意图,有意想在宝玉跟前卖弄,只恨无处下手。不想才刚刚冒一回头,给宝玉倒了杯茶,说了几句话,便被秋纹、碧痕几个丫头讥笑讽刺了一顿。
小红素有心机,想来宝玉房中,除了晴雯、袭人、麝月几个大丫头之外,还有秋纹、碧痕、绮霞、惠香、春燕,并其他粗使的洒扫小丫头。林林总总不下十几人,个个都模样姣好、牙尖嘴利,哪里有她的出头之日?纵是一时和宝玉搭上话头,秋纹、碧痕几个尚且恶声恶气的,至于袭人、晴雯等,又岂能容她钻营?
因此哭过几回后,便索性熄了这一份痴心妄想。
也是世事难料,前年正值芒种时,王熙凤、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等并一众丫鬟们在园子中祭饯花神,玩耍逗趣。宝玉是头一等的富贵闲人,园中自然也少不了他的身影。小红那日正巧不当班,因见王熙凤站在山坡上招手叫人,连忙前去回话,替王熙凤跑了一回腿。
王熙凤见小红生得干净俏丽,口齿清晰,嘴巴爽利,心里很是喜欢,索性将她要到自己房里使唤。
小红因缘际会,自此调到琏二奶奶房里当差。虽然她只是帮着跑个腿传句话,但到底是王熙凤跟前的丫头,平时在园子里行走,也和那些管家媳妇们一般受人尊重,自然不比从前在宝玉房里埋没。
黛玉听紫鹃叽叽呱呱感叹了一通,话里话外似乎很是羡慕小红的好运气,不由笑着道:“紫鹃大妹妹,如今这家里外边是你老娘、老爹管着,里头是你当家,连家里钱箱子的钥匙都是你收着,王嬷嬷她们想买什么吃的用的,都要先问过你。你就是我们林家的内总管家,不比小红更威风?”
紫鹃笑回道:“我不过是随口感概几句罢了,姑娘惯会拿我取笑!”
说着,悄悄将黛玉才刚说的话在心里来来回回咀嚼了十来遍,嘴里念叨了几句内总管家等语,暗暗道,可不是嘛,我虽不如小红体面,能支使一堆丫头、婆子,但现如今姑娘这般倚重我,拿我当个亲姐妹一般依靠,父母也都跟着沾光,我又何必羡慕旁人?
愈想愈是开心,将一只鸡毛掸子舞得飒飒作响,一时之间,满屋子细尘飞扬。
黛玉呛了灰尘,嗽了几声,挥着一条湖水绿绸手绢,捂着口鼻,苦笑道:“不该夸你的,快开窗散散。”
紫鹃见黛玉咳个不住,后悔不迭,连忙丢了鸡毛掸子,支起几面窗户。又将黛玉搀扶到另一边榻上坐着,让雪雁捧来茶盅、痰盂,伏侍黛玉漱口。
主仆两个都不晓得,她们在这一头议论小红的聪慧机警。另一头回城的官道上,小红心里,也正默默念叨着林黛玉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