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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地动,正元帝在宫中并未受到震动,隔了五年再一次地动,他睡在正殿榻上,整间宫室都在摇晃,王忠奔进来还跌伤了腿,小太监们被砸落的玉瓶瓷器砸伤割伤,王忠正倒在瓷盅上,小腿上鲜血淋漓。
反是正元帝躺在床上,盖着锦被,只略觉得晕眩,还未支撑着坐起来,地动便停了,因着靠近山林长清宫受灾比皇城里还更重一些。
正元帝的罪己诏由翰林院草拟,写完了呈送上来,只扫过一眼便被正元帝掷到案上,如是再三也依旧不能让他满意,最后亲自点了叶惟仁,由他来起草。
叶惟仁当堂提笔写就,墨迹还未干便送到了正元帝跟前,正元帝扫过一眼,微微点头,神色满意,说了一个字:“可。”
等下了朝堂,翰林院几位问他添了什么,叶惟仁摇一摇头:“并不曾添,只是略减了几条。”将原来诏书上的几条给轻轻抹去了,其中一条便是兴兵祸。
正元帝不愿在史书上留下穷兵黩武的印象,接连两回罪己诏中都不曾提及用兵这一项,叶惟仁不过是循旧例将上一次诏书再搬出来罢了。
地动虽古往今来都被世人当作天示,可却不能在这时候用到朝堂的奏疏上来,纵是崔尚书再想正元帝收回成命,地动示警这几个字也依旧不能提及。
虽不能提地动,可这件事人人心中都过不去,塌了多少房屋,伤了多少人畜,就在京城郊县,正元帝的眼皮子底下,赈灾拨款是怎么都饶不过去的。
崔尚书先是将这一季的财政支出奏报上去,将近年关帐上本就没有余钱,今岁因发兵出征高昌,陇右地方早财政吃紧,正元帝还欲在西州设州县衙门,这千把人的衣食都由朝廷来出,崔尚书心里那把算盘一打,这年关便难过。
“西州一地自古便不产作物,只因在丝路商道之上,靠通商支撑一国税上,米面粮油皆靠外国贩卖,军户驻军屯田,以田养军本在别地可行,西州不可行。”崔尚书面呈奏疏,当堂反驳正元帝:“驻军西州一季费银百贯,三年轮换费银万贯,费粮更不必说,这笔钱拿不出来。”
高昌是拿下来扩充版图的,南边久久不能开战,拖得时候越长,离正元帝心中那个一统天下的梦就越是遥远。
东极于海,西至高昌,南尽林邑,北抵大漠,是正元帝心中给自己画下的版图,前三十年里走得顺顺当当,纵艰难些也是攻无不克,眼看江山一统,谁知到太子身死急转直下,仿佛真龙运势在他身上拐了个弯,又绕走了。
正元帝久不出声,崔尚书便又取出这一回的赈灾奏折,京城郊县所需粮款所需多少,损伤资财又有多少,屋漏偏逢连夜雨,此时再设西州那是雪上加霜。
可正元帝并未更改心意,卫善看了正元帝的罪己诏,连向上天罪己都心不诚,他自己办了什么错事,难道心中不知?到泰山还时刻记得让清虚埋下除罪金简,可见他心里明白得很,对着上天也依旧不肯承认。
崔尚书磨破了嘴皮,也依旧不能扭转正元帝的心意,跟着兵部蒋侍郎上奏,西州实没有设驻军的必要,正元帝又不想征突厥,何必在西州驻军,岂不是让突厥以为大业有西征之心。
本已有玉门关镇在陇右阻挡外族入侵,丝路之中再设州县除了劳军伤财之外,实是半点都派不上用场。本来也派不上用场,正元帝只是想将他作为弃子,扔在大漠里。
崔尚书铩羽而归,蒋侍郎也是一样,正元帝是为了胸中抱负也好,为了把秦昭困在沙城中也好,越是有臣子上奏折,便越是被他看作秦昭一党,隐隐心惊,秦昭何时在朝中埋了这么多的钉子。
他一人顶住了文武大臣,崔尚书对着当年财政叹息了又叹息,鬓边也不知添了多少根白发,不等年关对帐,也不等户部审发赈灾款项,便乞尸骸告老还乡,撂挑子不干了。
正元帝看了奏折,忍住胸口一团气:“崔尚书为国为民,肩上挑了这么重的担子,也确是该歇一歇了。”只这么一句,便首肯了,把户部侍郎提起来当尚书,跟着又下赐金银,还赏赐崔尚书一双官靴,派人送他离京。
卫善在落霞阁中来回踱步,若是当真设立驻军,那秦昭便远在玉门关外,当真有事,只要正元帝派兵守住玉门关,他一时三刻还进不来。正元帝不过是咬死了秦昭不敢谋反,可维今之计除了谋反,他再回不来了。
沉香手里捧着托盘,隔着帘儿瞧见卫善捏着信件来来回回,已经进了九月,卫善人再消瘦,小腹也微微降起,她比头回怀孕的时候瘦得多了,到这会儿披上披帛还看不出孕相。
卫善在宫中一日更比一日沉默,此时谋反必会背负骂名,上辈子秦昭等了那么久才起兵,这一口窝囊气梗在胸中这么多年,明知姑姑困于宫城,他也没有动兵。
不是不敢,而是不能,好容易等到秦昱当皇帝,随意寻些无道的由头便能起兵,何况秦昱本就无“道”可言。
卫善用眉笔在袖角上写了个蝇头小字,又拿手指头搓掉,黛色眉笔在袖间花纹上一搓就失了色,卫善对着灯火怔怔出神,这个字一旦出口,无可更改,势必血流千里,秦昭肯不肯立时就反,又肯不肯背上骂名?
秦昭一得胜,便快马回朝,他心知夜长梦多,换作他是正元帝,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钉在高昌,进退不得,进玉门便有谋反之嫌,而出了玉门关,他又无用武之地。
他一人尚可快马加鞭回朝,可身后还有三万大军,又得收拾战局,高昌一个小国,因为地处丝路要塞富得流油,国库中的宝石金器装了几十车都装不完,更不必说丝路上那些异邦美人了。
秦昭指派官员收点高昌国库,又将高昌高官们送上来的美人分给部下,每日站在城楼遥望东方,善儿虽有意瞒下她有了身孕的消息,王七又怎么会瞒过他,就算王七能瞒他,正元帝也会把这个消息大张旗鼓的送到高昌来。
他出征之际,善儿将手上戴着那枚两面戒给了他,这还是未成婚时秦昭买了哄她高兴的小玩意儿,一面刻着昭一面刻着善,她戴在中指还嫌大些,取下来套在秦昭的小指上,善字那一面贴着肉,戒指一取下来就能看见他手指连掌处有一个烙印的“善”字。
每至深夜无人时,秦昭便取下戒指,戒指勒得越紧,“善”字就越是深,他两只手交握,指尖摩挲那个善字,远征这么多回,这回行得最远,也最让他不能安心,仿佛有什么事将要发生,而他赶不回去。
高昌都是土楼,土楼之中铺设锦帐,秦昭已经接手了皇城,却并不住进皇宫,依旧住在城边帐中,沙漠土城之中,一抬头就能看见满天繁星。
守帐小卒星夜中看见一对人影走过来,是一对儿窈窕的影子,被月色拖长,他挺直了身子,喝声问道:“来者何人?”说完打了一个喷嚏,来人身上香风袭袭,是他从来没有闻过的那种香料味。
那窈窕身影掀开了面纱一角,露出里头牛奶色的肌肤和星辰一样的眼睛,细白额间一枚宝石在星光下闪着隐秘的光彩,是丝路上美名盛传的高昌公主。
小卒只看见她半张脸,连刀都抱不住,怔怔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公主身后跟着一个会说汉语的侍女,侍女近前一步,低声问道:“将军可在帐中。”
星夜而来,又打扮得这么美貌,小卒不自觉点一点头:“在。”
侍女喜笑颜开,回了公主一句,公主将面纱拉上,藏住容貌,轻声说了一串话,侍女又问道:“将军在做什么?”
侍女一面说一面取出一个绸袋里,拉松了绳子,里头俱是金币,与中原的不同,打得又轻又薄,上面还刻着不同的花纹,似这样的金币拿出去能换中原两倍的金子。
另一边小卒挠挠头:“不好说”说着冲前一个挤挤眼睛,两人轻声打趣:“这个时候应当是在想老婆。”
侍女怔在当场,公主听不懂他们说的话,美目望向侍女,侍女不知应当说些什么,依旧央求小卒:“请让我们公主见一见将军罢。”
小卒可不敢,秦昭军令最严,若还在城外设帐,这位公主还没接近帐前百步,就已经被弓箭射死,自己要是开了帐门,必被军法处置,他吸吸鼻子:“我替你禀报。”
高昌公主被她兄长献给了秦昭,被秦昭严词拒绝:“你父亲已当着三军将士的面,将公主献给了陛下,此去京城,公主如何处置都由陛下定夺。”
才刚掀开了帐子一角,就见秦昭又坐在窗边的毯子上,抬头望天,一只手摩挲着小指上的金戒指,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根细枝,在落笔划拉着什么字,被土城的夜风一吹,散了满地的黄沙。
小卒退出来,对公主道:“咱们将军在想念王妃。”说着又觉得不对,又换一句:“将军在想将军夫人。”
侍女一字不差把这话翻译给公主听,公主一怔,城中美妇有情人是寻常事,他既在思念夫人又在思念情人,公主望向帐顶,知道今日不是时机,转身回去。
秦昭扔了细枝,沙地上还是那一个字,风一吹便半边字便不见了,落霞锦袖、土城黄沙上写的都是一个字,“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