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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众人便在爽月斋用晚膳。
爽月斋本就是个用来赏月的地方,三面临水,四面畅风,如今入了秋来,天气还有几分喧炎,在这里头摆饭却是将将好。
因着都是一家人便在爽月斋里摆了一个楠木的大方桌围着坐下来,姬焰与沈氏坐了上头,姬焰左边挨着陈讯,姬凛并平陵御坐在对面,沈夫人右手边两个位子却还空着。
“两个孩子呢?”姬焰并不是严父,他二十出头才生了头一个儿子,终此一生约莫也就一双儿女,且他心肠软,并不若其他男子一样将儿女呼来喝去,动辄“孽障”“畜生”,因此在姬宅反倒是沈夫人担当了严母的角色。
“再有十几日便是圣人万寿,今年又是大办的一年,且如今他们这一辈许多小郎小娘都到了年纪,往日里养在各家得都带了出来,他们小姐妹今日你下帖子赏花,明日她下帖子起诗社,今日便是宁国侯家周五娘邀他们去顽,说是赏甚么菊花,那周二郎也就一便下帖子将阿冽、阿秋并阿铮三个一并请了去,我们先吃,倒不必等他们。”沈夫人微微一笑,“恰好庄子上送了新鲜的秋蟹来,如今这个时节正是吃蟹的时候。”
一时便有侍女过来先每人跟前上了一个小蒸笼,揭开一看却是两只蒸熟的螃蟹,又给各人上了一小碟姜醋。
“不怕你们笑话,我却是商户出身的,那些个蟹八件使着委实嫌麻烦,如今便是家宴,我也就倚老卖老一回,咱们直接用手,倒不像外边那样讲究了。”沈夫人一面招手唤小丫鬟过来烫了一壶菊花酒,“明日便是重阳,今日咱们且先尝尝去岁花开时候采下来合着杂黍酿造的新酒。”
平陵御一听便明白对方嫁入姬家将近二十年,姬尚书从五品翰林至今日从一品尚书之位,往来应酬许多,对方如何会不懂得怎么使蟹八件,姬凛与陈讯出身大族应该自幼便有专人教导,对方如此一来却是担心自己不会用反而尴尬,因此便套在自己头上,当真心思玲珑。
“舅妈却是说笑了,甫一见面我还以为是哪儿来的神妃仙子,仔细瞧着倒不像长辈反而是跟我们一辈的。”陈讯果然也不客气,一撸袖子便将那小蒸笼中的螃蟹扯开,挑出其中的蟹黄来蘸着姜醋吃了,又先手快的取了一杯冷酒自己斟着吃了,“蜀地螃蟹还要晚几日出,却是鲜美。”
“你们年纪轻不晓得这蟹肉性凉得很,阿讯你听我的别喝那冷酒,进了肚子里冷作一堆却要生病的。”沈夫人自己是严母,两个孩子待她是敬是怕,连撒娇都是冲着姬焰去,如今难得有个小郎君见了面来不怕生,又是亲戚家的孩子,沈夫人心里欢喜,待陈讯也越发当成是自己亲生的一般。
“都说亲娘舅亲娘舅,如今瞧来分明是舅妈更亲切些。”陈讯一面说一面又将蒸笼中另一只螃蟹现了盖子露出蟹黄笑眯眯的放到沈夫人跟前,却原来她自己的娘亲素日里被宠坏了性子如同未出阁的小娘子一般,他自幼被兄长带大,后者从来教他都是要凡事要顺着母亲,要保护母亲,至于陈氏家族里的女性长辈,他本生就辈分高又是嫡支,族中悲愤比他高的娘子本就没几个,还都是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他可以说是第一次从女性长辈身上体会到母爱,一时间忙不迭的开口,多唤了几声“舅妈”,沈夫人见他撒娇,心头更是柔软,又将手上挑着的蟹黄夹到他碗中。
“竟衬得我们都是旁人了。”姬焰在一旁瞧着,不免有几分吃味,不由悻悻然道,一时竟说的众人都笑了。
“你身子弱,却是少吃些许。”笑过一会,姬凛见平陵御慢条斯理扯着蟹腿上的肉忙叮嘱道,“等日后养好了再敞开肚皮吃也不迟。”
“我知晓的。”自打前世身体素质被评为优仍旧被一场风寒要掉了小命,他如今身子底子被评为差自己却是不敢造次的,且之前虽然得了一次身体强化的奖励,但是那实际上是借用系统放射的能量引起细胞往好的方向再生,在系统所处的时代只需要一日功夫,如今只怕他却要大病一场,只如今没有一日可以休息,他却还空不出功夫来病一场,如今到了长安与姬尚书接了头,他寻思着要找时间将这一次奖励用掉才是。
陈讯原本将沈夫人夹过来的蟹黄吃了,一时间扭头便瞧见两个凑再一起说话的人,撇撇嘴,心想着这两人当真是不知羞,便是在长辈跟前也不晓得避讳一下,哎,也不晓得自己要何年月才能找到这样心有灵犀的伴侣。
“小郎君可是生来就带着弱症?”沈夫人此时一听两人说话忙关切的问道,“却是我招待不周了。”
“素日里也不妨事,只不过元昭视我为挚友,又怜我无亲族,才担忧罢了。”平陵御微微一笑,“且有这菊花酒伴着,委实是祭了五脏庙。”
沈夫人见他生的俊秀又温文尔雅,不由点了点头,心里想着也难怪自己侄子将对方看得颇重,这般风度便是九姓人家的嫡长子也不差什么了,一面又嘱咐丫鬟又上了几道热菜,一时间倒也宾主尽欢。
如此等到停杯倒著,却已经是月出东山,天地皎白之时,但见月亮照映着水面,整个池子像泄了一盆银屑一般,隔岸的十几株桂花的树影倒映在水面上,影影绰绰越发显得皓月清皎,水波微漾,更有一阵晚风送得桂子数里飘香,令人心头一旷,白日的烦躁倒悉数去了。
趁着这月色正好,几个郎君又饮了几杯,沈夫人见摆在桌子中央的菜肴都冷了,又命下人去厨房送了几个热菜过来,又陪着众人坐了一会儿。
等月上中天,姬焰喝的熏熏欲睡;陈讯早就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趴在桌子睡眼惺忪;姬凛素日里被军营里的汉子灌酒灌习惯了,此时恰好七分醉,熏熏然便往平陵御靠过去;只平陵御因着身子骨,众人都不许他多喝此时还清醒的。
“夫人带尚书去休息,阿讯并元昭便交给我了。”夜风舒畅反倒有几分凉意,平陵御不由拢了拢衣袖,看着身边两个醉鬼冲沈夫人歉然笑道。
“阿讯睡了便教湛卢背他过去,只是元昭瞧着还有几分清醒我便把他交给你了。”沈夫人见他稳重也放心的点点头,“稍后有丫头给他们送醒酒汤,只带累你盯着他们喝了,不然明日一早起来又要头疼。”
“还请夫人放心。”平陵御微笑着看着一旁穿藏青色圆领袍的管家俯身蹲下将陈讯背在背上,后者面上显出酒晕来,月光下倒越发显得他粉面朱唇。且陈讯本就在十五六岁雌雄不甚分明的年纪,此时看上去又无辜又可爱,倒像个小娘子一般,平陵御看得好笑,只想着可惜自己当年在系统逼迫之下只学了书法却没怎么钻研画画,否则明日画下来给陈讯看,也惹得这小郎君好生燥一燥。
沈夫人见状又叮嘱了几句便引得一行人往内院去。
这头之前见过一面在桂花树下捡桂花的丫鬟在前面打着一个大灯笼,后面便是湛卢背着陈讯,再往后是两个小厮跟在跟前担心陈讯跌下来,最后方是平陵御跟姬凛,原本也有小厮跟着,但平陵御见姬凛还算清醒,也就打发他们走了。
“轻舟,我今日又进宫面圣了……”姬凛整个人脚下都是软绵绵的,平陵御不得已驾着他一支胳膊,后者面色微红,往日里寒光摄人的眼睛却显出几分水润无辜来,他凑在平陵御耳朵边,絮絮叨叨的说开来,只这人还知道避讳旁人,因此音量甚小,若不是两人挨得近,平陵御只怕都听不出对方说了些什么,“昔日西楚项籍观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项籍曰,‘彼可取而代也’,今日凛出宫瞧见夕日照宫城,万千气象,凛亦可取而代也……”
“圣人与九世族共治天下,然双方嫌隙已生,元昭此言,可诛九族。”平陵御心知自己不应该跟一个醉鬼搭话,但难得见对方滔滔不绝的时候不由低声回应他的话。
“呵,圣人性软和,且畏世族久矣。”姬凛低笑,他声音并不若少年人清越,反倒是多了几分成年男子的韵味,入得平陵御耳中,仿若一只小虫子落在心头,酥酥麻麻,竟不知是何滋味。
“元昭却是醉了。”平陵御本想辩驳,这世间便是兔子急了还咬人,更何况是陛下,无论他是否在朝中被架空,他都是这世间这当口这天下里最名正言顺的主人,但一转头,对方的嘴唇却落在自己耳朵边上,凑着带着酒气的呼吸,一时间心头仿若被什么叮了一下,饶是平陵御这样活了三世的老怪物也不由神游天外,只一双泛着红的耳朵透露出主人内心的不平来。
从爽月斋到悠然院,路程并不遥远,平陵御一路心神恍惚,隐约记得姬凛在耳边喋喋不休,说到他严肃的父亲、慈祥的母亲、活泼性急受不得丁点儿委屈的胞弟在族中行三的姬凔;说少年时候在军营里第一次杀人的恐惧、说领一万兵马大破北魏十万大军的意气风发;说若是去皇室而代之的大逆不道的想法……这一切的一切,让平陵御恍若旁观者那个叫姬凛的男孩从一个什么都不懂得稚童生长为如今顶天立地的儿郎,到最后平陵御只记得对方趴在他身上,在他耳边立下的誓言,他说:“若有朝一日,凛为天下之主,必与轻舟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