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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二日晨,赵佶定省太后,叙谈片刻后,刘清菁缓缓入内,向太后行礼问安。
太后冷眼看她,告诉她瑶华宫孟氏将复皇后位号,今日午后将回禁中。
刘清菁似不觉意外,无愠怒之色,但浅笑道:“如此甚好。先帝弃我等而去,妾终日哀戚,百感凄恻,想来玉清妙静仙师也是一样。若她回宫,倒可两厢慰藉,一同侍奉太后,这宫里也会热闹些。”
其后未谈几句,她便起身告退。赵佶亦随后辞别太后出门,追上刘清菁,低声对她道:“太后执意如此,莫可奈何。但两位嫂嫂将来分居两宫,无事不必相见,倒也无甚大碍。”
刘清菁欠身:“多谢官家费心周旋。”
“嫂嫂何须如此客气。”赵佶道,又含笑问,“前日我让沈内人送到元符宫的画嫂嫂看了么?”
“看了,”刘清菁微笑道,“妾很喜欢,就裁来换枕屏上的画了。”
赵佶愕然:“嫂嫂将它裁了做枕屏?”
“是呢,”刘清菁笑问,“官家觉得妾暴殄天物?”
“非也,”赵佶恢复从容神情,轻叹气,淡淡道,“我只是羡慕它。”
午后瑶华宫孟氏回到阔别四年的禁中,曾布等按赵佶的意思,没以皇后仪仗相迎,请她乘宫人贵戚所用的犊车入宫。此时未宣复位之制,她的身份是被废之后的华阳教主、玉清妙静仙师,赵煦赐给她的名字是“冲真”。
及至内东门,太后遣人送来贵妇冠服,命孟冲真易去尚穿着的道衣,再请入太后寝宫。
孟冲真向太后行大礼,太后亲手挽起,两人执手相看,均泪落涟涟。寒暄之后,太后让久候于此的女眷与孟冲真见礼。皇后王素绚上前,按家里人礼先向她行拜礼,孟冲真忙答拜,连称不敢受皇后大礼。
太后对孟冲真道:“都是自家人,如此亦不为过。论理,皇后明日才出月,但她听说你今日回禁中,一定要赶来迎接。你们都是懂事的好孩子,妯娌相处这般融洽,我看着也高兴。”
随后郑滢上前行礼,司宫令低声对孟冲真耳语:“郑娘子已怀有两月身孕。”
孟冲真会意,忙上前搀扶,不欲她行大礼,但郑滢坚持,仍一丝不苟地举手加额再跪地,手背触地,俯首触手行手拜礼。
随后众先朝嫔妃、长公主等与孟冲真一一见礼,少顷,朱太妃也来了,受了孟冲真之礼,亦对她和颜悦色地开口问候。
又过了好一会儿,刘清菁姗姗来迟,穿戴着皇后衣冠,带着安如茵、沈蕙罗等多名宫人,颇有声势地入内。
刘清菁先向太后和太妃行礼,然后走到孟冲真面前,止步停住。两人相距两尺,彼此对视,都无向对方行礼之意。
刘清菁唇角虽上扬,目中殊无笑意,神情倨傲。孟冲真这年二十八岁,体格清瘦,眉目秀雅,但容貌远不如二十二岁的刘清菁娇艳。此刻在刘清菁迫视下虽无愠色,但直视对方,用坚定的眼神宣告她的不退却和不妥协。
须臾,太后对刘清菁道:“元符,冲真侍奉先帝在先,今已复位,理应你先施礼。”
刘清菁问太后道:“孃孃,冲真复位之制已降了么?是否已诏告天下?”
太后语塞,刘清菁遂朝她欠身:“非新妇违孃孃之命,怎奈官家尚未降制,如今我为皇后,冲真仍是道姑,岂有皇后向道姑施礼之理?理不正言不顺,故新妇不敢从命。”
太后默然,继而摆手:“罢了,你们都别行礼,明日再说。”
刘清菁却不罢休,侧首冷冷问司宫令道:“司宫令,你通晓宫中仪礼,且告诉我等,玉清妙静仙师见皇后应行何礼?”
司宫令迟疑,只躬身而久久不作答。
殿内有一阵难堪的沉默。半晌后,孟冲真终于缓缓举手加额,朝刘清菁下拜,行了手拜礼。
刘清菁端然受了,薄露笑意,然后朝自己的坐席走去。
宫人为她准备的椅子朱髹金饰,为皇后专用。刘清菁走到椅子前转身,正欲坐下,却听一宫人喊道:“且慢!”
众人望去,见发话的人是孟冲真带回来的掌饰梅玉儿。
梅玉儿走到刘清菁身边,看了看她身后的椅子,才对刘清菁微笑道:“娘娘小心,落座之前请先看看。若椅子安放不妥当,坐下去会摔倒的。”
梅玉儿语意所指的是刘清菁一生中最感屈辱和羞耻之事。
绍圣三年,孟皇后朝奉祀黄帝的景灵宫,仪式毕,皇后就坐,诸嫔御皆立侍,状甚恭谨,惟独时为婕妤的刘清菁背立于帘下。皇后阁内人陈迎儿呵斥刘清菁,令其转身,刘清菁依然不理不顾,因此皇后左右无不忿怒。
之后的冬至日,后妃朝向太后于隆祐宫,皇后的座椅按宫中之制朱髹金饰,与嫔御不同。刘清菁坐着别的椅子,大有愠色,其侍从为讨好她,为她取来朱髹金饰的椅子换了,形制与皇后的一般无二。其余众人见了都愤愤不平。有人故意传唱说“皇太后出”,孟皇后起立,刘清菁亦与其余嫔御一同起身,不见太后,众人各自重新落座,而刘清菁的椅子已被人悄悄撤走,刘清菁毫不知晓,一坐下去即重重摔倒在地上,众人见状大笑,孟皇后亦微笑。刘清菁羞恼之极。回去后泣诉于赵煦,赵煦百般安抚,以挑拨离间之罪杖责陈迎儿并逐出大内,但刘清菁摔倒之事已作为丑闻遍传六宫,成了一大笑柄,多年来一直在宫中流传。
如今梅玉儿再提此事,刘清菁已无赵煦可撑腰,对梅玉儿加以处罚。殿内人闻言彼此相视,大多都强忍笑意,适才太后铁青的脸也有所松动,一丝冷笑渐渐浮出。而孟冲真面上倒是不见喜怒之色。
刘清菁冷面不语,盯着梅玉儿看了许久,方徐徐问司宫令:“这位内人是谁?”
司宫令答道:“是掌饰梅玉儿,之前在瑶华宫,今日也才归来。”
“原来是掌饰呀……”刘清菁忽又悠悠笑了,一瞥孟冲真,对梅玉儿道,“既为掌饰,拜托留心帮玉清妙静仙师清理一下首饰什物。如今先帝不在,驴驹媚之类是用不着了,不必裹在香囊里带来。”
此言一出,此前一直很淡定的孟冲真脸霎时变得苍白,蕙罗亦留意到她一只微微发颤的手捏紧了袖口。
这日夜间,安如茵忽派人来尚服局找蕙罗,道:“翘翘今天私自玩娘娘床帏间的金鸭,不慎把里面的香灰泼洒了一些在娘娘床上,娘娘发现后大怒,硬说床上的是骨灰,正在拷打翘翘,我们怎么劝她都不听,你且去跟娘娘说说罢,再晚怕出人命。”
蕙罗忙出门,赶往元符宫。
此时暴雨骤起,蕙罗才入元符寝阁,便闻鞭声夹杂于雷声中霍霍作响,是刘清菁亲自挥鞭在打翘翘。翘翘于雷电光影中满地翻滚,已是遍体鳞伤,惨哭不已。
蕙罗上前阻止,想拉刘清菁挥鞭的手,刘清菁反手一鞭落在蕙罗身上。
蕙罗退后,旋即奔至床边拾起金鸭,抓了一撮香灰细看,闻了闻,又送了一点到口中尝尝,然后捧着金鸭到刘清菁身边跪下,道:“娘娘,这真是寻常香灰,由杉木枝、松针、松花、纸灰、蜀葵等燃烧制成,绝无骨肉灰烬。”
刘清菁不理,怒道:“你也想害我?”又挥鞭打她。
蕙罗结结实实地承受了一鞭,然后恳切道:“娘娘,你救过我,我宁愿自己死,也不会害你。”
刘清菁闻言手势一滞,未再挥鞭。
蕙罗又伏拜道:“娘娘,我学香道多年,绝不会辨错,这就是植物烧成的香灰,不是骨灰。翘翘私取娘娘香炉玩,是有错,但绝无害娘娘之心,既已受鞭刑,还望娘娘施恩,饶了她罢。”
翘翘亦爬了过来,哭泣着伏在刘清菁足下求饶。刘清菁沉默片刻,终于挥手,让其他人把翘翘带走。
蕙罗亦随之起来,见刘清菁此刻头发蓬乱,眼神涣散,遂扶她坐到梳妆床上,立好镜台,为她梳妆。
刘清菁默默对镜看蕙罗为梳青丝,挽发髻,待镜中的自己逐渐恢复常态,才又淡淡开口,对蕙罗讲述道:“那一天,也是这样风雨如晦,雷电交加。我提前从福宁殿归来,见未点灯的寝阁有影子在晃。我悄悄过去,借着闪电的光,发现我阁中一位内人,掀开我的褥子,正在往床上倒一罐灰。我命人抓住她,鞭打拷问,她供出是受孟皇后养母燕氏指示,往我床上倒得痨病死的宫人的骨灰,诅咒我也得此病死去。”
想起那时情景,刘清菁幽幽地笑了:“你知道么?那罐灰里还有好些没烧化的小骨头……我继续拷问,那内人又供说,燕氏还找了一位叫法端的会厌魅术的尼姑,联合会作画的内侍王坚,画了我的画像,用大钉钉在我心上,还烧了符,也放在我阁中……”
蕙罗听得不寒而栗,须臾问刘清菁:“娘娘把此事告诉先帝,他便废后了?”
刘清菁摇头,道:“我没亲自告诉他,但装作被厌魅诅咒的样子,在寝阁内外狂哭大闹,时而奔走撞墙,时而萎顿倒地,气息奄奄,任谁看了都以为我疯了,其实我心里明白得很。”
说到这里,刘清菁随之冷笑,又道:“先帝闻讯赶来时,我已倒在雨地里。他一把抱起我,焦急询问。我的宫人把内情告诉他,他既愤怒又悲伤,紧搂着我,一颗温热的眼泪滴在我脸上……然后,我睁开眼,缓缓对他说:‘官家,不要放开我,我只有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回到了依偎于先帝怀中那一刻,她目光凄郁,两滴眼泪亦悄然滑落。
她迅速抹去泪珠,又翘出一缕倔强的微笑:“就在那一刻,我听到了先帝心碎的声音……他双手用很大的力把我紧紧地箍在怀中,仰面朝着电闪雷鸣的天,发出了一声痛彻心扉的悲鸣……”
“第二天,他像变了个人,不听任何人的规劝,冷硬地命皇城司制狱彻查此案。孟氏的宫人全被抓起来拷打,施以严刑,然后又有人供出,燕氏让皇后佩戴盛着驴驹媚、蛇雾、叩头虫的香囊去见先帝……”刘清菁呵呵地笑起来,对蕙罗道,“你知道驴驹媚么?就是小驴出生未落地时口中含着的一块肉,据说是媚药,可以催情。蛇雾、叩头虫也都是类似的东西。”
蕙罗顿时明白,日间刘清菁当面对孟冲真提驴驹媚时,孟氏是何心情了。
“先帝去皇后阁中时,燕氏还曾烧了欢喜符浸在茶水里,想让先帝喝了留下来。幸亏先帝那时不想喝水,奸计才未能得逞。又用这符水洒坤宁殿前的御道,希望先帝中咒常来……”刘清菁一哂,“先帝听说这些,怒不可遏,命把燕氏、法端、王坚全处斩,然后不顾太后的劝阻,坚决把孟氏废了。”
看见镜中蕙罗惊惧而疑惑的表情,刘清菁问:“是不是好多事你从未听说过?”
蕙罗低首道:“我只知先帝废后是因厌魅之事,但这些细节都没听过。”
刘清菁道:“细节太后都不许人提,只说孟氏是冤枉的,并不知情。但你想想,她的养母在宫中做这么多事,她会毫不知情?”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