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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什么?
到底怎样才是真正爱上?
这个课题,皇后研究了一生,也没有得到答案。
让芸香与岑西锦送走了太子之后,皇后便吩咐双福给她安排了一大桌子民间的菜肴。
她虽然“疯”了,可陛下早就命雍和宫上下好生照顾于她,总不至于在吃喝上头怠慢了她。
臭豆腐,一定要酥炸得金黄金黄的,外头咬起来焦焦脆脆的,里头却细腻滑嫩,闻起来越臭才越香,蘸上特制的酱汁儿以后,吃起来更是汗流浃背回味无穷。
冰糖葫芦,山里红、海棠果、麻山药,各色都来上一串,外头包裹着凉丝丝甜滋滋脆生生的冰糖,一咬牙酸死了,但若是哪天不吃,却也颇为想念。
糖蒸酥酪才好呢,买来上好的牛乳,再把牛乳加上糖熬成膏状,凉透了便成了酪,然后便往乳酪上撒一些葡萄干儿山楂果儿,便成了盛夏时节大街小巷都叫卖的糖蒸酥酪了,日头越大,吃上一碗在井水里浸过的,就越是透心凉。
馓子也是她喜欢的一样小食。只是她吃到的总是家里的丫鬟做的,并非是外边儿买的,不过这种油炸而成的环钏形细面条子,无论是府里自己做,还是在街上去吃,都是一样的香甜酥脆。这个时候,若有一碗熬好的米糊糊,和着馓子、酥黄豆,加上盐和葱花还有胡椒油,吃起来那叫一个麻辣咸香呢!
至于和味龙,却是她与芸儿偷跑出去吃的,府里其他人还一概不知。谁能想到呢,她这个名扬京城的顾家嫡女——大历朝的未来太子妃,居然也有和丫鬟女扮男装上街四处穿花绕柳的时候,而且还在和味龙虱的小摊儿上,娴熟地剥下龙虱翅膀大嚼特嚼!
皇后百感交集地拈起一串和味龙,细心地剥下龙虱的两双翅膀,又熟练地拖出龙虱内脏并将之丢掉,再狠狠地往龙虱肥美的身子上咬一口,嗯,接下来……开嚼!
“娘娘,您还是不要吃这个了吧,奴婢已经让小厨房炖了血燕。”双福光站在那儿看都觉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啧啧啧,恶心死了。
皇后轻叹着放下手里的和味龙,用衣袖擦过眼眶里的泪,盈盈地笑了起来:“我已经好多年都没吃过这个了,如今尝起来,就跟回到许多年前似的。”
“娘娘……”双福缩了缩肩膀,垂下目光。面对一个落魄的皇后,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皇后喜欢吃这些稀奇古怪的街边小食,可是陛下却未必会喜欢。
“哎,没什么,双福啊,你去拿几壶上好的梨花烧来,今儿咱们好好儿说说话!”其实她的酒品并不好,一旦喝多了还会手舞足蹈嘻嘻哈哈地发起酒疯来,可是此刻,她心里唯一想的,便是能一醉解千愁。
双福站在那儿磨蹭了会儿,可是见皇后这样了,她还是跑到雍和宫的小厨房里要了几壶梨花烧来,道:“娘娘,您还是少喝些吧。喝多了伤身。”
伤身?她如今这身子,还有什么可伤的?
皇后对双福笑了会儿,突然酒鬼一般从她手上抢过梨花烧,甚至连酒杯也没用,便直接仰着脖子喝了起来。
她要敬酒——
敬这融化的薄雪!
敬这幽香的梅花!
敬这广袤的天地!
敬她记忆里花白头发的祖父,敬她记忆里捧书夜读的爹爹,敬她那位出身大家却满手爬满细茧的娘亲!
敬芸儿,敬莺儿,敬双福!
敬真心待她的所有人!
可唯独,她不会敬他。
皇后含着泪,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她伏在案上,吸了吸通红的鼻子,笑道:“双福,再给我拿一盘酥炸蚕蛹来,我好下酒吃!”
“娘娘,您不能再喝了,会醉的!”若是皇后醉了,那她这个小丫头会很麻烦的。
皇后捏紧了梨花烧的酒壶,吸着鼻涕,喃喃道:“我就是,我就是要醉……”
见她这般固执,双福只得一边骂她疯癫一边屁颠屁颠地跑腿,哼,还酥炸蚕蛹呢,这个季节要这样的东西真是好麻烦的!
双福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皇后走到窗前,静静地看着她远去,手里的酒却忽然倾泻而下——
雍和宫里细瘦的烛火妖娆地摇曳着。
正兴帝此时还在孙贵妃的关雎宫里,正拿着块菱粉糕宠溺地逗弄着熙宁公主。
他慈父一般地笑道:“点点,想不想吃父皇手里的糕点啊?”
熙宁公主出神地盯了一会儿菱粉糕,于是撅着小嘴摇了摇头:“点点不爱吃菱粉糕,点点只喜欢吃马蹄糕!”
“呃……那父皇便让宫人给你做马蹄糕吃,好不好?”正兴帝掐了掐熙宁公主热乎乎的小脸儿,作势便要凑上去亲亲。
他素来便喜爱这样娇憨可爱的小女孩儿,比喜欢皇子更甚。
“陛下!”
这时张佑德急忙赶来,眼皮子直跳腾,心里只在阿弥陀佛地保佑着,皇后娘娘那边出事儿了,也不知陛下听见此事会怎样!
他陪伴陛下的时间最长,比后宫上下所有妃嫔都要长,所以他清楚地知道,皇后娘娘对陛下的意义。
孙贵妃别有深意地瞟了他一眼,语气淡淡的:“慌什么,有事好好说便是了。”
张佑德闻言便向她深深行了一礼,道:“老奴见过贵妃娘娘。”
雍和宫那位出了事,那这六宫岂不就成了孙贵妃的天下了?
看来得与孙贵妃多亲近亲近了。
正兴帝抬了抬眼:“说吧。”
“禀告陛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放火自/焚了……”
放火?
自/焚?
正兴帝漆黑如墨的瞳孔猛地一缩。
懿儿……
他扔下熙宁公主三步作两步地往外跑。
那一刻,他似乎忘了孙贵妃,忘了熙宁,忘了正是他废的顾家,正是他死死掐住她的咽喉!
可他,并不想让她死。
他,爱她,最爱她,也只爱她。
在他身后的同心殿,孙贵妃照规矩领着熙宁公主和一众宫人们站在门槛外施礼送行,那忧心忡忡的模样,瞧着只是对皇后的担忧,然而文絮的眼神却颇为不屑。
待奶娘把公主抱走,周围的宫人们都被遣了下去,文絮便压低了在孙贵妃耳旁嚼起了舌根子:“娘娘,陛下这般置您于不顾,当真是绝情。”
孙贵妃摇摇头,笑容恬淡不争:“你懂什么?陛下此刻若不去看皇后,那才叫绝情呢。”
文絮心里微微有些不满,还絮絮叨叨地说起了以前的事来:“奴婢只是不懂,就在前些日子,咱们的人明明看到了那雍和宫的谢流莺出宫递消息,娘娘为何不派人拦着,咱们好歹还能在陛下跟前儿记一大功呢!”
“呵呵,本宫为何要拦着她?”孙贵妃目光阴冷地站在台阶上,与文絮细细解释起来,“皇后并不是蠢人,那会儿派流莺出宫,八成是猜到了陛下的打算,顾世珩本人就在京中,且牵连甚广,所以流莺找的不会是他,剩下的,便只有那顾家老二顾世玮和顾家老三顾世珉了。”
文絮有点儿愣,她还是觉得,当初要是能拦着流莺就更好了。
“皇后派流莺传话给她的兄弟,无非就是两种可能,有一种可能便是像现在这样,让顾家兄弟前来救人……陛下心思缜密,天牢必是铜墙铁壁,怎么会任凭顾家兄弟救走犯人?皇后此举,岂不更是火上浇油吗?”孙贵妃嘴边划过一丝戏谑的意味,遂侧着头看向她,“第二种可能,便是让他们顾家兄弟远走高飞,只有留下薪火才能再次图谋大计,如果本宫没有猜错,那谢流莺之所以下落不明,便是去寻顾家老三顾世珉去了!”
“可是放任顾家子弟流窜在外的话,对娘娘您并没有好处啊。”文絮不明白,她素来信奉的便是杀人便要斩草除根,为何这一次贵妃娘娘却像是在帮着顾家似的?以后人家若是要来复仇,那可如何是好?
孙贵妃眯眯眼睛,看着灰暗的天空下渐行渐远的陛下,微微一笑,道:“文絮啊文絮,你可听说过养寇自重的道理?”
文絮摇摇头,她性情便是这般,精明狠戾却不够通透玲珑。
孙贵妃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她知道,陛下对自己并没有一丝爱意,只不过看中了她的天生聪慧,把她当做能一起对抗顾氏对抗皇后的盟友而已。
说难听些,便是棋子罢了。
她便是为了打击顾氏而存在的。
若是顾家子弟真的全都被斩草除根了,那她的使命,也就到头了。
她知道自己容貌,清清秀秀,普普通通,没有丝毫可取之处。而她引以为傲的聪慧与韬略,也必会变成悬在她头上的一把利刀!
陛下本就是多疑且无情之人,当年他既然能看重顾氏女,如今便也倚重于她,如今他既然能玩儿得顾家满门抄斩,那以后,说不定也能令孙家家破人亡!
她的军师之才,如今倒是吸引着陛下,可指不定什么时候便成了陛下忌惮她的最大缘故!
这也是她从不为孙家子弟邀功的因由——孙家势力大了,只怕陛下又要辗转难眠了。
所以说来,顾氏决不能被斩草除根!
而她,才会暗中派人,悄悄地放跑了流莺……
这一点,她连文絮都没有告诉。
皇后从府里带出来的姹紫都能背叛自家主子,焉知她一手调/教出来的文絮以后会不会也如此待她!
孙贵妃别有兴致地看着雍和宫处冒起的火光,嘴边划过淡淡的笑意。
虽然以后顾虑颇多,不过暂且来看,却是皇后输了,她赢了。
至于陛下的爱?
呵呵,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且看那得到爱的人如今尚在烈火中挣扎,而自己这样冷心冷面辣手无情的,却还位分尊崇地活着呢!
再过些日子,她的地位,也必将更加尊贵。
正兴帝奔去了雍和宫,却见雍和宫处处燃着大火,皇后的影子在火光里若隐若现。
她竟然宁可去死,也再不肯见他一面!
皇后笑眯眯地看着窗外,身体却越来越软,软到,再也无法支撑了……
谁说人死的前一刻有很多话要说的,她就没有!
她这一生,已是无话可说。
纤纤素手扬起青瓷酒壶,那酒壶“啪”一声摔在地上,打了几个圆润的转儿,如同初夏的青莲悄然绽放。
顾懿君重新整了整衣裳,看着漫天的火光,温柔地笑了。
所谓,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