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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晨,乌沉的天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一场秋雨一场寒。
苏绚入宫早朝,与诸位大臣寒暄过后便侧脸听他们交谈说笑,却是不再开口。低眉垂眼也不去看任何人,免得眼神撞上话说无词,不搭话失礼就更不妥当了。片刻后福海公公传来皇帝口喻,召禁国公毕华晏、工部主事罗和盛、兵部主事殷礼及御林军统领傅清移至东阁议事殿议事。散朝。
苏绚举目往霍飞虎所站的位置瞧去,未见其身影,不由微微一讶。这人从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忙起来整月都不回家,现连早朝也不来上了,也不知这人在不在樊丹城内。苏绚苦着一张脸懊恼心想,昨晚上她答应了老夫人叫他回府吃饭,现在连人都找不着可怎么办。
回了内务府,高迟贵正在屋里侯着,将最终敲定的迎侍金辽皇子筵席菜肴折本呈予她看。
苏绚心思全然不在这上头,便随意翻了翻,甚么羊骨脂金玉肠、甚么鹿耳羊肝炙、甚么暖雪花酿蟹蒸……真是听所未听闻所未闻。
苏绚道:“都予皇后太后那两处瞧过了么。”
高迟贵道:“未曾。”
苏绚以手托腮,盯着折子似是瞧得出神,许久后道:“再添两道菜罢,稍后本官再去与御厨司尚言明,折子先放我这处。”
高迟贵略显犹疑,少顷答道:“是。”
高迟贵依旧站着不走,苏绚便问道:“还有何事?”
高迟贵也苦着一张脸,那表情与苏绚如出一辙:“大人,府内已无余银了。”
苏绚:“……”
苏绚:“不可能!十几日前本官方才算了回,余剩的一千八百八十万两黄金应付金辽皇子半月之行绰绰有余。”
高迟贵一脸惨不忍睹提醒道:“大人,现如今才是十月初。”
苏绚一呆,随即一震!
内务府财务来源六成来自国库,四成来自别国的进贡朝奉。国库会估测宫内每年节日筵席、寿宴筵席、特殊庆典筵席数量及宫内日常支出后再于年前调拨款银予内务府,之后便由内务府自负盈亏。他国进贡朝奉之物用作对皇亲国戚朝臣亲信的封赏,自然动不得。现才是十月,依照宫内每月支出五百六十万两黄金……
苏绚掐指一算,傻了。为迎接金辽皇子一行府内这月以来花钱如流水,大手大脚吃穿用度皆是置办了最上乘最顶级的。如果年前剩下的三个月整座皇宫省吃俭用的话倒还能勉强撑过去,但伺候皇甫麟这样好大喜功讲究排场的天子,若是让皇家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子,内务府上上下下两千多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高迟贵:“且这十几日来宫内三军报来的款银已远远超出府内库银之限,底子已掏得差不多了……”
苏绚提议:“能从国库预支不?”
高迟贵:“不曾有过这规矩,万一陛下责罪下来恐是担待不起……”
苏绚瞥了他一眼,随即暗暗摇了摇头。至此时她方才豁然醒悟,难怪这高迟贵在这位子上一干二十年从未升过级。这人谨慎是有,精明是有,但未免太过忧馋畏讥,惧怕是非牵连,常常在关键时刻缺位回避,这样的人自然无法担当大任。
苏绚沉默许久,许久后道:“此事搁置再议,你忙去罢。”
高迟贵:“……”
苏绚一笑问道:“高副事可是有何好的法子以化解此事?”
高迟贵沉默以对,须臾后缓缓摇了摇头。
苏绚笑容不改:“这便是了。自身能力所不及之事愈是去想愈是自寻烦恼,万事该如何便从一而终如何去做,勿让此事扰了心绪,乱了计画。”
高迟贵看了她一眼。第一次不以看待内廷宠臣的目光看她。那一眼意味深长,有着诸多的内容,似乎隐隐地明白了些甚么——此女不惊不惧勇气旷达,事事洞明深沉隐忍,年纪轻轻却从未见骄傲浮躁,气势惊人仿佛天生的天璜贵胄股肱重臣,若是加以琢磨……高迟贵被自己的想法微惊了一下,此人才不过双十已荣升如此高位,她还能走得多远坐得多高,这皇城如何还能困得住她……
苏绚一人静静坐了会,起身出了屋。
屋外空中乌云密布遮天盖日。红墙宫巷迤俪前沿,那么黑,那么长,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就连吹过的风都是这般凝滞厚重,一如苏绚此刻沉重的心情。
到了皇宫南侧,滂沱大雨如期而至,苏绚抖了抖沾满水汽的官袍,沿着上次的路去找霍飞虎。
远远望去那处大门禁闭,苏绚在回廊中徘徊片刻,整了整仪容,走过去朝门旁如石刻一般的侍卫问道:“霍将军现可在殿内?”
门边俩侍卫一动不动目视前方压根不搭理她。
苏绚挠了挠头,在门前度了几步,心想你们不告诉我那我自己进去找总行了罢随即转身上前正欲推门,忽地只觉一阵肃然杀气扫过颈脖,冰凉的长枪尖端便抵在了咽喉处。
苏绚呼吸一滞,僵硬而小心翼翼往后缓缓退了两步。嘴角抽搐,无言以对。
王衡从远处疾步走来,厉声呵斥道:“大胆!”
苏绚豁然松了口气。有熟人就是好办事儿啊!
王衡怒气冲冲走过来,不由分说便朝左右两人各踹了一脚,用力之大让石化状的两人一个俎趔摔倒在地。
苏绚吓一跳,忙拉住他:“嗳嗳……这是做的甚!”
王衡骂道:“这俩不长眼的东西,吃豹子胆儿了你们……”
“罢了罢了……”
苏绚好笑道:“我都不气,你气个甚。”
王衡:“未伤着大人罢……”
苏绚摆摆手,道:“无事。你们将军可在,我找他有点事儿。”
王衡贱兮兮地:“公事私事?”
苏绚睨他一眼,道:“两军款银用度之事,是公是私?”
王衡立时正色道:“将军呆会就回来。大人入殿内坐着等罢,外头风大雨冷,仔细受了风寒。”
苏绚点点头,王衡推开大门引她进去。
勤勉殿并不大,连着正堂大厅也才七八间房。苏绚四下瞧了瞧,最终停在书房里。这里的书房不同于将军府里的书房,整洁有致,书架上满满的只摆了兵书与地图。
苏绚随意抽了本,在桌案旁坐下,打断王衡的话:“若是有事在身便自去忙罢,本官想一人静静。”
王衡坚决不同意:“这不成,怎能让大人一人等着呢……”
苏绚打趣道:“是怕本官窃取机密否则予本官一人独等又有何妨?”
王衡:“……”
苏绚仰起头玩味地看着他。
王衡张着嘴,懵了。他明明没那个意思,但仔细一琢磨,好像还真是那意思。
王衡纠结了会,经过一番激烈残酷痛苦的思想斗争,气拔山河毅然决然道:“那末将便去忙了,大人自个呆着罢!” 说罢一个麻溜地转身,“蹬蹬蹬”地走了。
苏绚:“……”
苏绚无语望……屋顶,凝了凝神,翻看手边古旧泛黄的兵史。
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合。泛地无舍,衢地合交,绝地无留,围地则谋,死地则战,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
苏绚手托腮边,她看得出了神,喃喃念道:“ 故将有五危,必死可杀,必生可虏,忿速可侮,廉洁可辱,爱民可烦……”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
苏绚的脑袋耷拉下来,打起了盹。
霍飞虎悄无声息立于门旁,目光疑狐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片刻后朝她走去,弯曲两指在桌上“咚咚”敲了敲。
苏绚吓得一个激灵,慌乱站起。霍飞虎高大的身躯挡在一侧,苏绚险些撞上。
霍飞虎双眼间布满血丝,满目通红。晦暗的脸色中仿佛从未合过眼一般。他直直地凝视苏绚,剑眉微蹙,隐隐透着一股戾气。
苏九心下一惊,胸腔忽地只觉喘不过气来,心跳得剧烈。
两个人你瞧我我瞧你,苏绚自觉尴尬,扯了扯嘴角硬是笑道:“你回来拉。”
霍飞虎漠然点头,苏绚道:“乏了便歇会罢。人是铁饭是……哦不对饭是铁人是……咦不对那话怎说的来着……”
霍飞虎:“……”
苏绚道:“……”
苏绚烦躁地戳了戳太阳穴,大声道:“干娘叫你回家吃饭呢!”
霍飞虎见着她语无伦次的模样,沉冷的面容带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暖意。
苏绚偷偷瞥了他一眼,见他盯着自己看,登时吓得心肝儿一颤。
霍飞虎转身向后,目光落在整齐摆放排列的书驾上,似乎想找甚么东西,听得他道:“还有何事。”
苏绚嘘了口气,想了想,道:“如今你禁卫都骑两军及御林军粮饷军需一应是往月数倍,皆由内务府所出,且为迎金辽皇子一行府内现已亏空无余恐不能维持,还得去找陛下报备。但以往从未开过此例,又怕横生枝节引人非议诘难。虎哥,你给出个主意罢?”
霍飞虎侧脸料峭英俊,剑眉紧锁却是不搭理她,自顾自地从书架顶端抽出一副长卷,长臂一挥便将其往桌案上正正铺开。
苏绚探头探脑,瞥见那将近七尺的长卷上写着“南容”二字,料想应是南容国的地图,便好奇地凑上前去与他同看。
正规的作战地图苏绚自然瞧不懂,几眼下来只觉眼花缭乱头昏脑涨无趣得很,瞥一眼霍飞虎,看一眼地图,瞥一眼霍飞虎,看一眼地图……
霍飞虎:“……”
苏绚见机问道:“这南容又怎了?”
霍飞虎不答,苏绚评论道:“这般看来,那南容的新皇帝也是个靠不住的主哪,脾性冷热不定为人又偏执残忍不说,骄兵矜傲国内忧外患还不知韬光养晦养精蓄锐,只一味惦记私仇狭私滋事,只怕南容要毁在她手里了。”
霍飞虎侧脸看着她。
苏绚咧了咧嘴,老实地道:“是王衡予我说的。”
苏绚:“听人道,南容从前的那个女皇帝功夫手腕都挺厉害,虎哥与她打过交道是么?”
霍飞虎沉思片刻,以手在桌上写了个“十”字。
苏绚微一思索,道:“十年前?”
霍飞虎点头。
苏绚眨着星星眼崇拜地看着他,问:“她长得漂亮不?”
霍飞虎微微一顿,继而点头。
苏绚追问:“哦。那有多厉害?”
霍飞虎面色稍稍缓和,目光中透着淡淡光辉,似乎陷入过往美好的回忆之中。
须臾后霍飞虎缓缓写道:“天下第一。”
苏绚不知怎的心里就不舒服,嘲道:“再如何厉害也是女子,还能与虎哥你相提并论不成?”
霍飞虎摆了摆手,破天荒耐心地给她解释,又写道:“谋略、才能、武功、心计。”
苏绚冷冷道:“哦。真可惜,这样的人最后不仅给逆臣贼子算计死了,还给人夺了盛世江山,当真是天妒英才,好皇帝都命短。”
霍飞虎不悦皱眉。
苏绚知道他这人情绪稳定不轻易动怒,若是真怒了像这样一眼就能瞧出来。
苏绚深吸了口气压着脾气道:“将军忙罢,本官俗事缠身便先走了。”说罢长袖一甩,头也不回地走了。
霍飞虎目中充满疑惑神色,看着苏绚走出勤勉殿,短短片刻又仿佛想明白了甚么,起身去追前人。
屋外疾风暴雨,苏绚被困于屋檐下简直寸步难行。但见霍飞虎也从殿内出来了,面子拉不下,迈开脚就要走。
霍飞虎递了把油伞给她,苏绚客气地挥开:“不用。谢谢……”
苏绚颈脖后倏地一紧,被小鸡般提了起来。
霍飞虎撑开伞护着她走在雨里。苏绚只觉脸都丢尽了,一股子无名妄火窜出来烧到了脑门顶,伸手左右扑腾。刚刚拆了板的右臂撞到他坚硬的盔甲,疼得面目扭曲。
苏绚欲哭无泪地被他提着拽着,心中所有的悲催悲愤、委屈、不甘临到口边都化为简简单单三个字的怒嚎:“你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