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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燕歌行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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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嚏——”

    “阿、阿嚏——”

    郭奕半睁着眼皮,游魂般靠着一只大暖炉,他身上照旧裹着一件厚氅,却不是先前那件半旧又肥大的了。玄青色的大氅似是为他量身定做的,长度刚好,帽子上围着一圈兔毛,洁白柔软,从头到脚都是崭新的。

    他整张脸裹在兔毛里,不停地打着喷嚏,吹得雪白的毛毛抖了又抖。

    曹丕实在看不下去,又往他怀里塞了个暖炉。

    “我听说……阿嚏——你跟主公提了,要跟着他去冀州,将袁绍的老巢拿过来?”郭奕揉了揉发红的鼻子,鼻音浓厚,声音像个幼童。

    “嗯。”

    曹丕正一个人收拾着行囊,除了几件衣物,他也没有什么好带的。

    袁绍死后,立谁为嗣又成为河北一带争议最大的难题。袁绍有三个已成年、且各自有势力的儿子。依祖宗形制,立嗣当立长,但袁绍与他的夫人刘氏都偏疼最小的儿子,袁尚。

    但袁谭始终是长子,且获得了袁绍内部部分集团的支持,与袁尚一派两相对峙,互不相让。直到袁绍忧愤而死,兄弟两个彻底撕破了脸,为了嗣子之位你争我夺,过了一年多,也没有争出个结果。

    反倒是曹操,趁着冀州一片乌烟瘴气、江东匆忙交接中,喘过气来,休整好了军队,也储备好了粮草辎重,决定趁袁氏兄弟疲于交战时,迅速出击,彻底攻下冀州等地,将袁绍的残存势力清扫个彻底。

    曹丕主动请缨,随曹操的大军同去。与他一起的,还有曹彰和曹植。曹彰如今也到了可以提枪上马,陷阵杀敌的年纪。每每出城狩猎,总是他猎到的稀罕物最多,颇得曹操赏识。至于曹植,也长成了翩翩少年,偶有诗赋,文采足以盖过曹丕,八斗之才已露尖尖角。

    除了曹丕兄弟,曹真也在出征之列。他年纪稍长,已成一名优异的少年将军,愿意与他交好的人不在少数,其中就有梦想成为他妹婿的夏侯尚。但曹真却总喜欢往曹丕这里跑。

    是日,他一身随军打扮,手上提着个行囊,就往曹丕房里冲。他四下一看,房里点了不少炉子,除此之外的装饰就仅剩下了书架、剑架、一张案,和一张榻。偏偏榻前的帷帐都是苍青色,曹真甫一进屋,便觉一片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再燃上十个炉子也抵不住彻骨寒意,怪不得郭奕裹得这样厚,还是一脸病态。

    曹真熟稔地找了个地坐下,打趣道:“子桓,你这屋子里真缺个女人。”

    说完,他与郭奕的目光不自觉地对上,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阵。

    曹丕背对着他们翻书的动作停也没停。

    郭奕没吱声,但他在曹丕看不见的地方点了一下头。

    曹真见到盟友,再接再厉道:“阿欢昨日去陪卞夫人说话了,听她说,卞夫人对你已有些不满,你怎么还不着急?”

    “啪”的一声,曹丕扔下书,转而去叠起了衣服。

    他和任昭容的婚事,是曹操许下的,故而他一直坚称任氏就是他的妻子,曹操对此并不表态,卞夫人纵使心有微词,也无计可施。

    渐渐,外面有了各式各样的传言——人们只知道曹丕有个妻子叫任氏,却不知她是何许人也、又为什么没人见过她。久而久之,人们都认定,这桩婚事仅仅是曹操的授意,而曹丕和任氏都对这样的结合颇为不满,相看两厌,不欢而散。于是,卞夫人迟早都要替曹丕再物色一个女子,当他的继室。

    只是曹丕的年纪有些尴尬,与他年纪相当的女子,基本已经嫁了人,或是许了人了。再小些、还未及笄的女子家中,则更倾向于和年纪相当的曹植配婚。何况外界都传言曹丕喜怒不定,沉默寡言,是个不好相与的,连曹操和卞夫人都更喜爱爽朗好言的曹彰和曹植。

    眼见曹真说了半天,曹丕还像个聋子似的,他只能朝着郭奕打眼色,叫他趁热打铁,好让曹丕早日对任昭容死了心。

    郭奕瞥了瞥曹真,轻咳了一声,声线清清冷冷的:“我们查了那么久,都没查着她的消息,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她嫁了人,随了夫姓,这才什么也查不到。”

    “你的那首诗,也派人传到丁夫人手上了,不也没有音信?”曹真低头闷了一口热水,小声嘟囔道。

    无论他再小声,曹丕都是听得见的。

    任昭容已然嫁人这个假设,卞夫人提过,他也想到过,只是他不相信罢了。夏侯尚原本是站在他这边的,可听了他对这番言论的不屑与嗤笑之后,夏侯尚也忍不住吞吞吐吐,将当年孙权在许都时,为任昭容打水烧柴,百般殷勤的曾经说了出来。

    夏侯尚还算厚道,没有继续往深处说。

    但曹丕又岂会不懂。

    这段时日里,他不间歇地跟随曹操四处历练,又跟几位将军学习了带兵的本领,前些日子有人举荐他入仕,却被曹操当面驳了回去。

    那一日,他什么反应也没有,但到了晚上,灭顶的苦涩令他躺在床上挣扎不已,望着漆黑的床帐,窗外银白的月色斜斜映在纱帷面上,一层一层的褶皱像冰冷的波光,刺得他眼底干涩酸痛,眼眶像是要裂开似的。

    彼时,他真的有些痛恨任昭容,恨她此时不在自己身边。

    没有她在,他连一句旁人肯定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

    他一夜没有合眼,天蒙蒙亮时,他独自闯进了任昭容曾住过的房间,四下望去,只在妆屉中找到一只她曾用过的木梳。上面镂空雕刻的桃花似是她最喜爱的图案,低头一嗅,似乎还能嗅到她残留的发香。

    曹丕将这只梳子带了回去,压在枕下,但每夜里仍睡不安稳,时而梦见曹昂去世时的情景,时而又梦见曹操目光里的失望和寒意,还有卞夫人对曹植温柔笑着时的模样,以及任昭容身披嫁衣,不声不响地嫁给了江东的无名氏……

    临出征去冀州前,曹丕收拾行装,取出枕下的木梳,盯了半晌,又默默拿起它,梳着自己的头发。

    他拿下梳子时,放到眼前一看,只见有根银白发丝缠绕在梳齿之间,如每夜照进他床帐的冷月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

    大军徐徐北上,曹丕与曹真并肩走在中间,按辔徐行,身后苍色斗篷披在马背上,落下了细尘。

    远处云淡天青,曹真坐在马背上,心情竟与郊游时无异。他行着路,忽然想到一件趣事,兴致勃勃地同曹丕说了起来:“听闻邺城中有名倾国倾城的美人,所谓北方有佳人……唯有江东国色天香的二乔能与其争锋!而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袁绍的二儿媳,你说巧不巧?”

    所谓宝马香车,美人名剑,正是曹真这个年纪的男儿所热情追求的,他耐心地同曹丕讲解着这名美人的身世,说她是冀州大族甄氏的女儿,嫁到袁家七年,却一直无所出云云……

    曹丕阴郁着一张脸,他昨夜又是一宿浅眠,眼底泛着红丝,微深的眼眶里染着乌青,活像一只厉鬼,从头到脚散发着凉气,十分骇人。

    偏偏曹真不怕,仍与他说着甄氏的种种。曹丕也不应声,他骑在马背上,目光漠然地看着前方,使得众人都以为曹真在对着一团空气说话。

    “……所以,自从主公发兵冀州之后,邺城里面渐渐有人传言,说,说主公,”曹真砸吧了一下嘴,不知用何措辞,曹丕在此时侧头瞥了他一眼,他才断断续续地接上:“说主公恋慕甄氏的美色,打这一战,都是为了看一眼这北方的第一美人……”

    曹丕冷笑一声。

    曹真闭上了嘴巴,不知他是因为哪一句动了怒。

    “你也知道是邺城传出来的,”曹丕转回头,目视前方,道:“真正的传言恐怕不及你有心修饰过的好听。他们打不过父亲,就只能编一些低俗无聊的流言,诋毁他的声誉,或是他们以为这样,就可以阻止父亲北征的意愿,愚蠢。”

    曹真讷讷。

    的确,真正的传言比他转述的露骨得多,可这些传言越夸张,人们就越兴奋,经一个个有心之人口耳相传,听者也不由得再添油加醋,煞有介事地转告给下一个听众。

    人们对此深信不疑,怪只怪曹操有过类似的前科。

    想起当年的事,曹真心思再粗,也不敢再说下去了。他偷瞄了瞄曹丕的脸色,又迅速收回了目光。

    曹丕抿着唇,眉头猛地一蹙。

    刚才那一瞬,他头痛得厉害,像被一支利箭直至穿过一样尖痛。

    他昨夜才梦见了多年前,宛城那一夜的情形,曹昂梦里的容貌模糊得像一团团烈火,而当夜的大帐中,丝竹之声与女人的软语轻笑不绝于耳……

    每每提及宛城那一夜,所有人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然而,他们也都清楚,曹操险些在那一夜死在了温柔乡里。

    所以,有关曹操垂涎北方第一美人美色的传言,众人没有不信的理由。

    念及至此,曹丕又冷冷一笑,道:“至于甄氏的声誉,已经被彻底地毁在了她的夫家手里,我已经有些同情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