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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谁是我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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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名青年道士皱着眉头刷刷挥出几剑,当下表情不满连连摇头眉间大皱,一张瘦脸拉得简直比吕道长还要长上三分:“你这剑不对!错了错了!应该是这样子——”对手是一个矮矮胖胖的道士,正自认认真真地出剑拆招,一般十七八岁年纪,看上去却是显得老成而持重:“是极,是极,高师兄果然高明!”

    高师兄非但见识高明,而且名字就叫做高明。高明是个有大有来头儿的人物,在上清也是一个比较出名的人,因为他的脸比较长,因为他的外号儿叫做“小驴长脸”,因为他就是当年那个在斋堂里面嘲笑方道士唤他“驴尾巴”小道士,因为他正是中秋大比之rì被牛大志这条驴尾巴扫倒在地的那个失败者——

    从而变成现在的驴尾巴之一。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糗事让人想破头也想不明白,高明道士就是想不明白;在这个尘世间,总有一些怀才不遇的高人被埋没被人无视,高明道士就是其中之一。按理说高道士资质上乘,武功剑术甚高,而且刻苦用功始终以一个高等人才的标准在要求自己,可是为什么……

    其实高道士原来的脸并没有这么长,据经常冷眼旁观的明白人方道士透露,这个人的脸是被他自己硬生生,抻长的。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个xìng,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脾气,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人世间也没有第二个比高明更加郁闷更加怀才不遇更加具有悲剧sè彩的人物。高道士其人最大的特点有两个,一是严以律己,二是严以待人。说来这两个特点本身并没有甚么问题,可是一个人对待自己和别人在同一件事情不能采取双重标准,否则下场就会如同高道士这般,只能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此严非彼严,有理也没理。

    比如说今rì练这上清十二剑,高道士及时指出师弟剑法中的谬误之处,这是一件好事。相互指正,共同进步,这当然是一件好事,这也是对剑拆招的本意。可是剑术之道jīng深奥妙,任谁个使出来也不能一点儿漏洞都没有,高道士自然也是。

    是这样么?

    那不可能!绝不可能!高道士勇猛jīng进,高道士jīng益求jīng,高道士殚jīng竭虑千锤百炼修成的剑法,怎么可能还有漏洞?高道士说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谁个再敢说上一句他可是要和你急,且是真急!而这便是郁闷的所在,而这便是悲剧的源泉,而这便是所谓的自以为是,所以怀才不遇的高人只得稀里糊涂地变得驴尾巴之一。

    高道士似乎对所有的事情都不满意,对别人是,对自己也是,而且此人终rì将这所有的不满意一一写在脸上,所以方道士的判断是有根据的。用方道士的话来说,这叫做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可是方道士也懒得去提醒他,反正他的脸都给自个儿抻长了,再想着面团一般揉回去那可真是不容易!

    当然说出来高道士也不会听他的,驴尾之尾之称号只能属于一个人,那就是高道士最表面上最不满意而又暗地里最最满意的方道士,因为所有人中他垫底,因为他是万年的倒数第一,因为有他在高道士才能不慎变作一根驴尾巴之后依然对自己信心百倍!方道士懒得提醒高道士,高道士更是懒得挑他的毛病,所以两个有才人基本上是互不搭理。

    rì头偏西,已过午时。

    吕道长回屋打坐,方道士睡得正香,院中八个师兄弟又练了一忽儿,便于石桌前后或坐或立,低声说笑暂作歇息。话题不少,你一句我一句,却总是离不开正在屋里睡大觉的方殷方道士——师兄还是师弟?老大还是老几?那些已经不再重要,曾经的老大早已不提。说来话长,尽是笑料,几个人历数方道士近年来的风流趣事英勇事迹,一个个眉开眼笑疲惫顿消。

    说说,笑笑,打趣几句,嘻嘻哈哈,叹一口气,哈哈嘻嘻!学业辛苦,练功枯燥,有这样一个笑料百出令人捧腹的同门却也不错,反正说他他也听不见,就算听见了也是吐吐舌头作个鬼脸一笑而过。方道友平rì里懒懒散散胡吹大气是没甚么过人的本事,可他随和,不像高道友那么事事较真又特别爱生气……

    几人说着话抬眼瞧去,果见高道友正自气呼呼立在一边,面sè沉重目光中满是悲愤之意——

    完了完了,又来了……

    “还笑!还笑!此人终rì浑浑噩噩有若一摊烂泥,rì后必将为我上清之耻!你几人不要再提他,平白污我上清子弟的名誉!”高道士语重心长地说。牛大志笑道:“高道友,这话言重了罢,其实方道友还是……”

    “住口!”高道友忿然指点,一时声sè俱厉!牛大志笑笑,不再说话。一旁胡非凡却是怒了,猛地立起身:“装甚么装!切,熊包一个,还不是给人家打得爬不起来!”袁世随之挤眉弄眼冲着身旁的赵本笑道:“师兄,这是说谁?我怎不知?”赵本长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深沉地看过一眼,又长长长长叹了口气……

    高道士霎时怒意狂涌,一时心下暗自恼恨,咬牙切齿指着几人却也不好发作!且不论武功高低,这四个人一向攻守同盟十分地难以对付,可这话也太实在难听,那可是高道士一直以来的恨事毕生的耻辱啊!此时一口恶气闷在胸口,吐也吐不出咽又咽不下,怎么办?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说!说说说,必须要还击!高道士一定得说,高道士有话不说出来会憋死的,高道士说着指向另外三人——

    “你!你!还有你!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三人不说话,三人一齐苦笑着低下头去,三人心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关我们的事,明哲保身井水不犯河水才是硬道理。高道士见状愈发恼怒,指指点点大声喝斥道:“杨恒、钱有常、孙自朴,你三人没有一个硬气的!哼,尽是随波逐流见风使舵之辈!”三人闻言齐齐叹一口气,又抬起头自顾说笑再也不理他了——

    杨恒身形修长面皮白净,脾气甚傲,来自四圣峰。钱有常比他略矮一些略黑一些,却也和气一些,来自二指峰。孙自朴便是方才与高道士对剑的矮胖道士,为人最是老实憨厚,来自三生峰。在场八个人,还有牛胡赵袁原本就是四个师兄弟,同在五子峰的高道士不过几句话就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七个人通通得罪了个干净,要说这也是他的本事……

    世事每每这般,种种不如意有理没处说,让人无法不伤怀落泪乃至肝肠寸断!高道士黯然叹息,更重重顿足以示心中大不满!他是没事儿找事儿,别人却也早见惯,无论如何给这驴尾之一打岔,驴尾之尾的话题终于揭了过去。下面说甚么?下面说龙头,江山代有才人出,说说笑笑论风流,牛大志笑道:“孙道友,你说,说说三生峰的岳师兄罢!”

    孙自朴闻言憨厚一笑,两只眼睛却是亮了:“岳师兄当真文武全才,我们师兄弟都很佩服他的,就说他……”一人说起来话语滔滔不绝,六人看上去神sè激动不已,只有高明高道士大为不屑,立在旁边嗤嗤冷笑道:“这都甚么时候了?你几人还有空闲在这里瞎扯!哼,都忘了来时多么狼狈多么丢人……”

    接着说,接着说!几人也不理他,纷纷催促孙自朴。不听劝呀不听劝,没有一个有出息!高道士连连摇头重重叹气,又满腹辛酸不情不愿地走开。是的,他们都忘了,忘掉了中秋大比之后是多么狼狈多么丢人地来到这里,忘记了曾经一起许下的那个誓言!可是高道士不能忘,只有高道士连续几rì不吃不喝惩罚自己并以此时刻反省着——男儿当自强,努力再努力!一时的失败并不可怕,怕的是失去自信没了勇气!

    高道士正是一个自信而勇敢的人,高道士一定要努力学习天天向上!没有人陪高道士拆招,高道士就一个人练剑,练练练!玉清十二剑,上清十二剑,剑如疾风势如雨,挥挥洒洒自风流!练着练着高道士欣喜地发现,自身剑法分明已趋圆融之境果无一丝破绽,任他谁来也是立时不敌必败无疑!

    “岳凌,岳凌,高明如我,当不逊你!”

    高道士心中有一个假想敌,那人就是一旁几人正在谈论的岳师兄,岳凌。岳凌是三生峰的大师兄,也是前年中秋大比当之无愧的第一名,说来绝非是这一败涂地的驴尾之一可比。认不清形势,摆不正位置,这就是高道士其人真正的问题所在,所以他总是感到不如意总是感觉不满意总是皱着眉头拉长了脸,拉得比那谁谁谁还要长上三分。

    吕道长轻叹一声,缓缓抬起眼皮——

    rì照西窗,光影晕黄,万万千千不可胜数的细小浮尘于明暗中飞舞,一如吕道长繁多杂乱的心事,起起又伏伏。静坐良久,一颗心却始终无法宁定,气息因之紊乱,修练再无寸进。每每这般,也没有甚么,道家讲究清静无为水到渠成,而每个人的天分是不同的,说来吕道长的三清真鉴也不过修到太清第一境——

    那也没有甚么。

    吕道长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一众徒弟身上,修行如何武功高低天气冷暖心情悲喜,吕道长只在乎他的徒弟。四十几岁的人,清心寡yù又常年习武,虽说早生华发却是正当壮年耳聪目明,院子里的动静吕道长全都听得到,不用去看吕道长也知道他们在做甚么,每一个人,每一句话,甚至徒弟们心里的想法,吕道长可以说是了然于胸。

    人和人之间是不一样的啊,真的真的不一样!

    比如徒弟们正在谈论的岳凌,那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吕道长知道,那是一个真正的天才,一个惊才绝艳超凡脱俗的上清弟子。当然他是一个孩子,在吕道长眼中他们都还是孩子,哪怕这一批孩子都已长大。这个孩子入山不及五年,便已文成武就远超同门,被师兄长老们喻为上清的希望更被一上清弟子崇拜敬慕着——

    他,三清真鉴已至上清第三境!

    他,已窥太清十二剑剑道奥义!

    而他,正在孜孜不倦地刻苦修行着于众人瞩目之中飞快地进步着,如这般假以时rì,也许他就是那个人!

    ——九九归一。

    掌教师叔留下的遗言应验了,是他,就是他,一定是他!

    三生峰的岳凌!

    他是天才,他是第一,他是上清的骄傲,他是传承的火种!当别人还是一株茁壮小树的时候,他已然如一颗新星般冉冉升起!不是他还有谁?总不会是现在在屋里打着呼噜睡得像个死猪的那个人,两人是一头一尾,要说这人和人真的不能比,尽管某人也是人模人样也算是一表人才,和他比起来……

    哎!还是不提,提起他来吕道长就生气,吕道长一生气白头发又多了几根,吕道长心里早已将他放弃!可是为什么总是会想起他?就算再生气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哪怕他如此不堪如此不济如此不争气,吕道长想不明白,吕道长只有叹气。是了,是了,那是自己的徒弟,哪怕他如此这样如此那样如此黯淡无光不像样,但那是吕道长自己的徒弟;不是,不是,吕道长明明早就将他视作路人,只是因为他在闷头大睡他在轻轻打鼾,吕道长听到了才会想起他才会又生气——

    呼——呼——呼——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xìng格脾气,每个人也都有每个人的好恶禁忌,提起方殷方道士吕道长会生气,可是提起岳凌岳师兄方道士也会生气,这个才是真的不能提,方道士这是睡觉了听不见,如果听见了定然会勃然大怒立刻翻脸不认人和你拳脚相见的,尽管方道士的坏脾气现在收敛的许多。甚么岳凌,甚么岳师兄,如果他敢来到这里来到方殷的面前,方殷必定会拔剑冲过去和他拼命!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将他干掉!尽管方道士从来也没有见过他。

    不为龙头,不为驴尾,不为文采武功,不为九九归一,只为岳凌和方殷的心上人同样来自三生峰,而那个人正是方道士的——

    情敌!</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