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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黄走了,不声不响的走了,他甚至没有跟任何人提前打过招呼,也甚至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他就在这个城中百姓以及江湖客们睡的最香甜的时候孤身一人离开。
“我昨天真的什么也没说啊。”
面对众人的眼神灼灼,剑无求只觉得心中无比冤枉。
“昨日里不过就是跟他说了一下人这辈子一定要给自己争一次面子,其他的也没什么啊。”
“这件事情虽说不是你的直接原因,但也至少是你引起。”
婉清道。
“昨夜里我半夜起夜时候见到老黄一个人坐在后院里吹着风望着石桌上的酒壶发呆,当时也不觉得有什么,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老黄已经走了。”
他们说是剑无求弄走老黄,事实上当老黄在的时候,平常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个总是喜欢喝黄酒还有一口黄牙的老头儿,可人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在的时候不曾发觉,一定要等人离开时候才会察觉原来自己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人。
“我现在就出发去把这老小子追回来,真他娘的小气啊,不就是随口说了一句玩笑话吗,何必如此认真呢。”
他想追,却被司马云拦住。
“不必追了,他若想走,便是我们大家都去也拦他不住。”
“那难不成就这么让这老小子走了?我可是知道他身上根本就没几个铜板,他都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膝下无儿无女,连个家都没有,他能去哪儿呢?”
剑无求不禁联想到老黄落寞离去的身影,他虽不曾见到,但大概也知道老黄定不是开开心心的离去。
司马云道:“他若是没想好去哪里,便是不会走的,他既然离开,想必他也知道了自己将要去哪里,不过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我想派遣一个人去帮助老黄,因为我曾经答应过老黄一件事情,我告诉他时机未到,让他再忍耐一些日子,只是没想到黄酒已经不卖了,如今没了黄酒,江湖亦不会再有老黄。”
“那还有什么话说?当然是我去,我跟老黄聊得来,说不定能劝住他,就算要喝黄酒,到时候我从别的地方买来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剑无求轻声呢喃。
“总之绝对不能让这老小子一个人上路就是,万一真出了什么意外,到时候我们连个给他上香的地方都找不到。”
“既然想去,那你去就是,不过我也得告诉你,我答应过老黄的那件事情不简单,我只希望你陪他一起上路。”
“一起上路?是上什么路?”
“江湖末路。”
司马云没来由的伤感。
“倘若他死,你回来时候便将他怎么死的一字不落告诉我,这是我欠他的。”
带着司马云这让其感觉到一头雾水的话,剑无求孤身一人与老黄相隔两个时辰出城,他大抵能够想象到老黄的凄凉,因为这城门楼负责值守的官兵对老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
他们道。
“我们在这里当兵也有很多年啦,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你们这些江湖客们,男女老少见了不计其数,不过像那老头儿天不亮就一个人牵着毛驴出城的实在是太少见啦,我瞅他好像是往南边走啦,你要是想追他的话,换乘一匹快马说不定很快就能追上嘞。”
剑无求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这样骑着快马追别人的时候,因为从前从来都是自己被别人追,因为自己的年少轻狂,犯下不少事情,虽时别已经二十年,但如今想起来依旧历历在目。
老黄做什么事情都是一个慢吞吞的人,唯独拔剑的时候很快,他牵着一头小毛驴,剑无求猜测以老黄的性子定不会策毛驴狂奔,而小毛驴亦并不见得会跑的有多快。
出了城,直往南行,终是在日落时候追逐到了那落寞佝偻身子被夕阳拉长的孤单身影。古道西风瘦马?
应当是古道西风瘦驴才对。
好一个英雄迟暮,红日低垂。
“你就这么走了?招呼都不打一个?哪怕你拿我们当做江湖客最起码也要道别一声先吧?”
“人都老了,还有什么可告别的呢。”
老黄轻声道。
“无非只不过是徒增伤悲罢了,就像你说的,我老黄都是一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想怎么走,跟谁走,什么时候走,其实都没那个必要仔细考虑。”
“哈,我实在受不了你老小子拽文的样子,就算你走的时候不打算告诉我们,最起码你也应该让我们晓得你打算去哪里对不对,”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不怎么样,最起码我们也得知道你曾经去过哪里,都见过些什么人,还有做过些什么事情对不对?”
“为什么我一定要让你们知道呢?”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拦住老黄,亦拦住了那头嘴里咀嚼着青草的小毛驴,高头大马之上的蛇瞳男子影子盖住了一驴一人。
“哪怕你不当他们是朋友,最起码也应该当我这个疯子是朋友才对,当年是你一手将我从剑冢带出来,现在就由我送你这最后一程,很公平,你也拒绝不了的。”
“就算我要你走你肯定也不会走了,你既然要送我,那是不是应该让个道?”
“那是自然的。”
剑无求下了马,与老黄同行向南。
就好似真的将这段路当做了老黄的末路一般。
一个月之后,南海无双城。
无双城之所以天下闻名只不过是因为这里有两个地方最为出名,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摘星楼药王谷两个地方已足够让这座城在江湖上声名鹊起,每年慕名而来的游客不外乎就是冲着这么两个地方而来,药王谷中有药王,摘星楼有天下第一王长生,都想一见这二人真容,却都在即将见到这真容的时候望而却步,升起由衷的敬佩之心。
几个月前无双城出了一件怪事,不知从哪里漂浮过来的一团妖云笼罩在了无双城上方,害了不少百姓性命,得王长生以及这无双城中数名三教高手才将那妖云打散消失在南海,虽事情已经过去许久,渐渐被人淡忘,但时有慕名而来游人有意问起此事时候得到的也都是热心百姓们滔滔不绝眉飞色舞的回答。
这里每年每时每刻都有外乡人来。
无双城中百姓大都习以为常,都说外乡人的钱最好赚,因此当地百姓便有很多撂下了手中的活路,开店的开店,搞服务的搞服务,听说不久前才有一家专门在半道上为来往游人饮马的当地人被那群游客高兴之下一口气便打赏了十两银子,十两,那可是按照以往水平足够养活一家人两三年的收入,就这么短短半天功夫就得到了,要不又怎么会有如此多的当地人争相效仿做起了赚这些游客钱的买卖人?
无双城当地人大多都是有钱人,见得形形色色人多,自然而然也晓得其实并不是所有游客都是那么大方的,至少那些看起来普普通通甚至有些磕惨的游侠肯定不是,这种人往往都会把钱算的很清楚,便是普普通通吃碗面也要在吃完后来一句老板能不能加点面条?
这种人是很不受待见的,当地人很是明白这么一点,当然也不可否认有些江湖游侠其实也并不就是跟这类人一样很讨人嫌,不过这种人始终都只是少数,毕竟来此无双城,又有谁不想出手阔绰,在天下第一眼皮子底下找点自尊心呢?久而久之,无双城也大概总结出了自己的一套经验,那便是高人不一定就非要出行派头极大,前呼后拥,但是花钱的时候总是磨磨唧唧算了又算的人,多半都不会是什么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倘若万一运气不好真遇见了这种人当中几乎百不存一的个例得罪了人,其实也不用太过担心。
因为这里是无双城,没人敢在无双城闹事,更不敢在这里动手杀人,因为无双城就在摘星楼眼皮子底下,
念及此处,店家小二心中胆识又大了几分,面对这霸占了一张桌子却只点了两碗蘑菇青菜面的一老一年轻也来了几分底气。
他凑过去道。
“二位要不要再来点什么?我们店里的特色菜有……”
“不用了不用了。”
剑无求不耐烦道。
“从我们踏进门开始你这话我听你对来吃饭的客人说了不下十遍了,要什么我们自己会叫你的,所以请你现在不要打扰我们两个人吃饭?好吗?赶了这么久的路已经很累了,还要听你这厮在旁边唠唠叨叨个没完,你烦不烦?”
剑无求当真是有些不耐烦了,按道理说好不容易来此天下闻名的摘星楼一趟,怎么看都应该大快朵颐一顿品尝一下无双城的美味才是,怎奈何囊中羞涩,一个月以来的赶路,与其说是赶路,倒不如说是游山玩水来的好一点,早就将腰间那点私房钱花了个干干净净,否则又何至于来了这无双城只点了两碗青菜面?
想想是觉得有些憋屈,他自认自己哪怕不是什么名动江湖的大侠,也不是什么闻名遐迩的三教高人,但这江湖,其实怎么算都有他剑无求的一席之地,偏偏落到了现在这般吃青菜面的地步,可到了这个时候老黄仍不愿意将自己的那点私房钱拿出来点一桌子好菜践行,他知道老黄平日里极少有花钱的时候,跟他这样的年轻人不一样。
年轻人总是花钱如流水的,上了年纪的人才会一文钱一文钱的算个清楚,便是打酒的时候都千叮咛万嘱咐莫要洒漏了一滴,倘若有一天让他剑无求也变成老黄这般精打细算,他一定后悔当初从困了他二十年的地牢中重出江湖。
“就这样要走了,真没什么说的?”
一碗青菜面被本来就饥肠辘辘的剑无求几大口吃完,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一个人肚子饿的时候,吃青菜面也能吃出来山珍海味的味道。
“没什么要说的,该说的这一路上我都说完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对不对?”
老黄照例拿出来酒壶,只是那半路上好不容易才打来的一壶黄酒已经见了底,分明一路上在剑无求的监视下,每日里只饮一口,可为什么还是这么快见了底了呢?
剑无求不想这老头儿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时间还在浑浑噩噩之中度过,他便每日里都看着,只允许老黄饮酒一口,从前很好奇老黄的酒壶为什么总是好像随时都倒不完一样,如今看到了这酒壶其实不过就只装得下三十口酒之后,剑无求竟没了当初百思不得其解的快感。
“今天就算了,看你忍的辛苦,我再替你打一壶酒来。”
夺过老黄手中的酒壶,剑无求看向才在为方才一事频频丢过来冷眼的店家小二道。
“小二哥,替我打一壶黄酒来,我要给我这老哥践行。”
“酒就在那边,你不会自己动手吗?”
几文钱的酒,便是这种最不被人瞧得起的小厮也都是不屑于去理会的,更何况这里是无双城,在无双城打几文钱的酒,这种人除了最落魄的江湖客又还有什么人呢?
“得,我自己去。”
没钱的时候说话都不敢大声,这句话用在剑无求身上最为合适不过,毕竟谁也不会想到原来这江湖其实也并非就是快意恩仇的江湖,要想做到真正的潇洒,首先,你兜里得有钱才行。
他不去理会小厮明里暗里三番五次下的逐客令,只将那壶黄酒交给身负剑匣的小老头儿。
剑无求难得细声细语一次,他轻声笑道:“慢慢喝,别着急,我也不着急,毕竟送都送到这里来了,只是以后到了那边总得少喝酒才行,也不知道那边的黄酒是不是跟我们这边的味道一样。”
酒家小厮一直在二人左右徘徊,总想着能用什么不伤面子的办法将这落魄二人赶出去才好,听见这句话时候,本着我乃无双城人,不怕你们这些外乡人的念头插嘴道:“客官这话可真是有趣,黄酒就是黄酒,像这种全天下卖的最贱的酒难不成还能喝出两种味道不成?”
最贱的酒,其实又何尝不是想说最贱的人?
剑无求心中窝火,正要发作时候老黄突然开口道:“小二哥说的的确有道理,黄酒是喝不出来第二个味道的嘛,看来小二哥对酒还是挺了解的,那你知不知道大多数人在无双城喝醉了之后一般都会干什么?”
“干什么?你说能干什么?你们这些外乡人来我们无双城可不就是想瞧瞧咱们城主大人的样子吗,也想看看天下第一究竟长的是不是三头六臂,我告诉你们,来我们这里喝酒的人不少,大多数都是喝酒壮胆,怎么?老头儿,莫非你也想替自己壮一次胆子不成?”
“那倒没有,小老头儿我喝酒不外乎就是图个乐呵而已。”
摘星楼巍峨矗立在无双城,也正因为最靠近摘星楼,这酒家生意才会这么好,以至于连客人吃两碗面的时间都要催促。也正因为如此,这酒家小厮才懂得这么多。
彼时客店之中亦还有不少其他外乡人,见不得小二这么阴阳怪气说话,有人想出来说几句公道话,却在见到这酒家门口的摘星酒楼四个字时候默默缄默,亦有不少觉得这小二说的有道理,黄酒的确就是黄酒。像这等卖的最贱的酒,便是让人弄去往里面掺水都是没人愿意做的。
一壶黄酒还能喝出来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
一个已经一只脚踏进棺材里的落魄老头儿真以为喝醉了酒便能给自己壮天大的胆子?
众目睽睽之下,被看成是最为落魄江湖客,一壶好酒都买不起的黄牙老头儿头一遭将酒壶中黄酒分了一杯出来与了他面前风尘仆仆的灰衣男子,其实都看得出来这灰衣从前应该是白色的才对。
“你若是不嫌弃我这老头儿太邋遢,那你就把这杯酒喝了,也算是给我老黄壮胆。”
“就不能有转圜的余地?”
拿起酒杯,剑无求像是饮世间最好的葡萄酒一般一滴不漏全部灌进嘴里,随后就见老黄一口气将酒壶倒了个滴水不剩。
擦干净嘴角好似永远都擦不干净的鼻涕口水。
老黄咧嘴道:“你也说了这辈子我老黄就没做过一件能让天下人记得住的事情,天下人不知有我老黄此人,继承了师父的七把剑,总不能就这么让七绝剑沉寂江湖不是?你应该替我感到高兴才对。”
“我的确是挺高兴的。”
剑无求言不由衷。
“我高兴你的高兴,却有什么人来难过我的难过呢。”
“你这疯子可不像是这么悲风伤月的人,若是不嫌弃,我便将这酒壶送给你,你替我好好保存,等以后咱们在那边见了面,你还得带一壶黄酒来问候我这老头儿才是。至于我的剑,司马小子若是愿意来取,那便由了他,若是不愿意来取,你也莫要怪他,毕竟是我老黄要自己先一步上路,怨不得他,要怪,只怪这天下虽大,却难再有我老黄喝不完的黄酒。我走了,你就不用送啦,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嗯,我不送。”
望着在众人诧异下缓缓起身背着剑匣一步步让这无双城彻底沸腾起来的小老头儿佝偻背影。
“江湖就是这样,不是你先走,就是我先走。”
剑无求不忍再看这英雄迟暮一幕,默默垂泪黯然转身牵着毛驴离去。
老黄走了,以一句王长生可敢现身一战开始,以漫天剑气笼罩无双城结束。
他终究是在平平无奇一生的最后时刻让天下人永远记住了黄七剑这三个字。
亦如黎明前转瞬即逝的花朵。
腰间悬挂老黄的酒壶,那酒壶壶底有小字一对。
自古英雄如名将,不许人间现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