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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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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得下午时分,无忧无虑玩耍的学生们都开始渐渐四散而去,各司其职筹备晚上祭月之事。沈娡见易潇潇告辞,周围的人也都走得差不多,不想再留下独显悠闲,便让常之霖收了棋子,二人回了往常练字的湖心亭。

    这亭子风光绝美,本是诗情画意之所,沈娡开口就来的话却让常之霖一愣。

    “前少府监倒台,家中资产之多令人咋舌,如今官中折现拍卖古玩地契等物,我身为女子不便出面,还需你从中帮忙呢。”

    “这个倒是没什么难处。”常之霖问:“只是,不知道小姐想要什么?其实前几日我已买下了他家里收藏的几样玩赏之物,虽不值什么,倒也声名在外,想必是有趣的东西,正准备给小姐送来。”

    “多谢你费心了。”沈娡微微一笑:“不过,我想要的,是河东那几个郡的田庄地契。”

    “……河东地契?”

    大景除了京都之外,其他郡县皆按道划分,著名的有河东,河西,京力,长祥等道。河东之地丰饶肥沃,气候合宜,一直是大景主要的产粮区域,购置那里的庄子比别处要贵很多,但也比别处要划算得多,因为同样大小的田庄,河东这边田庄所出的粮食果蔬家畜硬是要比别处的多几倍,质量也是上上等,无可挑剔。

    按理说,少府监在河东的那些个庄子应该很受欢迎,早早被拍走了才是,可实际上并非如此。

    大景眼下正处于鼎盛时期,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故而粮价不高,只要不是懒到无可救药或者残病之人,靠力气是绝对能吃饱饭的。京都乃浮华之地,权贵间豪奢攀比之风很严重,能参与拍卖的官员们全都是有家底的,大家都只对那些珠宝古董以及稀世藏品感兴趣,地契?夹在一堆好东西里头拍那个,有些不上档次啊。

    而沈娡有她自己的考虑。

    俗话说产业以田地为本。她现在空有一堆金玉之物,却寄人篱下,朝不保夕。田庄的收益虽不像其他不动产那样暴利,却胜在稳妥,地契这种东西的所有权在大景还是很受保护的,转户的手续十分复杂繁琐,条件也很严苛,基本上除非是犯大错被抄了,被抢走骗走的可能性不大。有些大富人家子孙后代无能,失了官职,不擅经营倒闭了行铺,变卖了家宅宝物,大多以此为最后的退路,在乡下吃租子了此残生,好歹没饿死。

    说起来也要怪大景连着盛世这么久,大家都没了忧患意识,只有经历过兵荒马乱之人才知道生存之本有多么重要。沈娡心怀长久之志,岂能身如浮萍,不堪一击。常之霖不大能理解沈娡的想法,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果断答应了。

    日落西沉,玲珑苑内点起了灯烛,祭月典也即将要拉开序幕了。

    和别家女学临时搭建厅台不同,玲珑苑有专用的祭月楼,位于花园小林中央,平时多封锁不许闲人入内的。这楼设计得很巧妙,中有螺钿长梯,敞阔大厅,无墙壁遮掩,从外面可以轻而易举看到里面的情形,很像后世的圆形多层舞台。

    想来也是,此楼如此精巧,很难容下苑内数百学生,即便全部簇簇挤进去了,绕成一圈,祭祀之人倒成了被观赏的戏子,有*份。故而贤安夫人派人在周围设下座椅屏障,比着台阶矮一肩,顿时显得体面漂亮。

    楼外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楼内也是别有一番熙攘。松堂里二十来号人,再加上沈娡和另一个女孩儿,怎么看都不会冷清。祭典开始之前,四周的帷幕是不掀开的,故而此刻祭月楼看着和其他楼无异,宁静雅致,熏香渺渺。

    除去现在苑内的学生,已经从玲珑苑毕业的学生们也纷纷遣人送来仪礼及供奉之物,给祭月台添桌。这些女人大多地位尊贵,出手惊人,送来的东西无一不别出心裁,珍贵难寻。

    其中最醒目的乃是华亲王妃送来的嵌珠帷纱,是用来披在月神像上的,约三十多尺长,用天山冰蚕丝和纯银丝织就,细密繁复,珠光宝气。此帷纱呈斜菱花网状,上面有数百粒圆润的洁白珍珠,粒粒饱满光泽,显然非凡品,这样的好珠子单拿出去估算就值不少,更何况是这样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难记其价。

    “为了压下宫中那位大人,王妃还真是下足了功夫。”

    “看来,她俩在学中就已不合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沈娡专心低头看书,两个捧着银花瓶走过的松堂学生的交谈却一字不漏落在她耳中。

    除去供奉之物,这些贵夫人们也不忘给松堂的后辈们准备了礼物,譬如内造的丝绸衣料,属国进贡来的茶叶,宫中时兴的点心等。人人有份,不分厚薄。

    每逢此时,松堂大部分人都极为志得意满。东西不算什么,贵在体面,那些素未谋面的夫人们如此看重她们,还不是因为她们前途无量,大可结交?虽说每年初试之人如过江之鲫,最终飞黄腾达的人就那么几个,可没人会怀疑自己将来不是其中一个。

    皓月当空,万事皆备。

    祭钟敲响时,原本热闹的祭月楼霎时寂静无声,唯有清风习习,月影轻摇,大香炉内掺了蜂蜜的“月神香”一股股地弥漫至更远的地方,甜美清凉,恍若仙境。

    仪式每年都是固定的,老人儿烂熟于心,新来的人也早都打听好,记在腹内,故而没有什么纰漏。

    捧贡品,献花茶,系神树,念祷词,进香。

    代表苑内众学生进香的是松堂的钟芮迟,包括今年在内,她已连续三年担当此重任。钟芮迟是国子祭酒钟碌的嫡出千金,她的母亲曹氏出身名门,是大名鼎鼎郑国夫人最疼爱的小女儿。这曹氏托母亲的福,从小就在皇宫进出自由惯了的,和现今几位老亲王,长公主们十分亲密,宛若同胞兄弟姐妹,今上亦是另眼相看,其夫能够担任国子祭酒,除了自身才识过人,与她在皇室的脸面也有着分不开的关系。

    钟芮迟的五官分开来看并不惊艳,聚在一起却有种特别的美感,令人心生仰慕;唯一不足之处便是她额头略宽,不过这也一向被看做是智慧的表现,无可指摘。再细看,只见她肌肤白里透红,身材纤侬合度,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透露着与生俱来的稳重与自信。

    祭台上三人因身份不同,衣着打扮与他人比要更加华丽厚重一些,钟芮迟的长裙更是少见的雀尾摆,微微拖地,雍容大气,十分衬她本人的气质。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位玲珑苑第一学生的身上,唯有沈娡的目光一直在暗中跟随她的侍读——白祁。

    白祁容貌柔美,偏似女性,面上时常挂着恬静的笑容,话不多,很少有人知道他内心的想法。进士出身,擅画飞鸟,其他的便没什么有价值的资料了。

    在才子云集的玲珑苑侍读堆里,白祁实在不显眼,可这样一个人,为何偏偏被钟芮迟挑中了呢?沈娡在看到钟芮迟第一眼时,便觉出此人不可小觑,故而对白祁也多存了几分注意。

    今年的祷词由钟芮迟所作,李轻容誊写,沈娡因传花之职离那文表很近,便看了看,果然俊逸流畅,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功力深厚,笔法风流潇洒得紧,可谓书法中的上等品。

    至于祷词,多用古调,沈娡不大能看懂,唯觉钟芮迟诗词方面钻研得的确够深,她所不及也。

    最为壮观的乃是钟芮迟带着众学生齐齐下拜的场景,白衣飘飘,整齐划一,看起来好似西王母宫中仙子神女齐聚一堂,说不尽的恍然若梦。

    祭月礼连着举办了两天,总算圆满结束,在此后玲珑苑接着放了一个三天的小长假,以供各位受累的千金们调整歇息。田夫人旧疾复发,沈乐及其兄长在京都外的家庙中侍奉母亲,沈娡闲居家中,受易潇潇之邀到易家的别庄小住,期间波澜不惊,并无他事。

    开秋后,徐先生开讲《女识》,菊堂内哀声一片。

    这书相对于其他经卷而言非常晦涩难懂,量也非常大,分三十六卷,摞起来差不多有一人高,但偏偏是闺阁科举里最重要最关键的部分。基本上只要把这套书死记硬背个一半,就等于半只脚踏入松堂了。

    沈娡很早就把这本书翻了不下数百遍,无论看多少遍,她都深深觉得写这本书的人是个奇葩。

    杂,乱,匪夷所思。

    第一卷还像模像样地写了点三从四德类的东西,第二卷竟然不知不觉歪到了高等数学里头去,第三卷,四卷就开始胡来了——道德经,佛法,水经注……一直到最后齐民要术,小说鉴赏大杂烩结束,几乎闪瞎了沈娡的眼。

    这还是她站在几百年后巨人的肩膀上才看出来的本质现象,景朝的女子对此书可是膜拜至极,因为很多都看不懂,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虽然我不知道这写的是什么,但是感觉好厉害的样子。”

    并不是说这套书没价值,作为百科全书来看编撰得还是很有水准的,关键是,用不上。

    玲珑苑里的学生们大多是把学籍当做嫁妆的必要部分,将来给自己长脸加分的,想借此获得个人权势的并不多。即便做了女官,也是清贵闲职之流,顶厉害的也不过是小范围宫廷人事方面的,纵然花费心血掌握了这些知识,也完全无用武之地。

    更何况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写书之人和现今教书之人之间似乎脱了节,就连学识渊博的白夫人,徐先生等人也时常迷惑,不能参透其中奥妙。她们所能做到的无非是背的滚瓜烂熟,想进一步详解,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得知此套书出自于数百年前一位奇女子时,沈娡不禁苦笑,恐怕也是个穿越者吧?既然她能过来,不见得别人过不来。

    就是不知道那个人是怎样活着的,最后结局又是怎么样呢。

    沈娡交给常之霖置办田庄的银票数额很惊人,常之霖起初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这些钱,后来转念思及太子,便恍然,利落地拿下了所有河东的田庄地契,见有剩余,便把其他郡的好庄子也买下了。祭月假之时,他本想邀沈娡去常府的庄子游览农家风光,得知被易家接走后,想起她的几件不便之处来,便替沈娡购下了前少府监在京都郊外的一个小田庄,对她只说是打包一并买下的,只字未提真相。沈娡去看过一遍,非常喜欢,见她喜欢,常之霖也欢喜。

    这田庄太小,并不产粮,原先止是送些应季果蔬到少府监府上的,还有几块花田,庄子上下合起来不过十几个奴仆,看着略为萧瑟。好在恰逢丰秋,庄内瓜果玲琅满目,各色秋菊也开得很是茂盛。沈娡叫人把顶好的挑出来分送给国公府各房,其余的都拿去卖了。

    出于一些原因,这批果菜鲜花是以清水郡那边府里的名义送去的,各房都打赏了白蝉,也回了些礼物,私下还赞叹殷夫人对庶女仁厚,这么久了还记得替她笼人情,人前面子做得真足,不愧是出身鹤川。

    “这花儿真漂亮。”

    沈乐命蕙娘把沈娡送来的小金菊放在细嘴长腰对耳银瓶中,左右观赏,喜爱之情洋溢于表:“如此蓬勃朝气的花,很少见呢,我看啊就放在桌上好了。”

    沈娡有点意外:“姐姐喜欢就好。”

    “听闻常侍读最近购置了不少地,他们府从不缺这个,我琢磨着大约是你的主意,这些东西恐怕也不是清水那边来的。你哪来的银两,莫不是把太子给你的赏赐都变卖了?”

    “姐姐放心,只是出手了未曾入册的金银,以及一些殿下属意换取现钞的东西。那些珍贵罕见之物都保存得好好儿的。”沈娡不慌不忙地解释。其实她并没有真的卖,那些东西还得留着撑场面以及赏人,太子早考虑到这一点,在某个箱子的夹层里放了整整齐齐一叠银票,真是体贴入微。

    “你做事我还会担心这个么?”沈乐笑着点了沈娡一下:“我就随口问问。那些都是好东西,卖了可惜,你以后要是有需要用钱的地方,尽管来找我便是,我虽不阔绰,手里还有些私房。”

    沈娡似乎是被感动了:“多谢姐姐,其实也不是别的,就是近来想着自己年岁渐长,生母那边却未曾留下过什么东西,就只好趁着手里头还有,就给自己攒一点安身立本之物,撑撑底气,将来也少累家中些。”

    沈乐点点头,叹息:“我这府里的姐妹们,要是有一个能赶上你一半就好了。”

    沈娡笑:“姐姐这话就是抬举我了,别的不说,六姐我拿什么去比她。”

    沈乐淡淡一笑:“她好是好,但在顾家这方面还是虚了点,说到底还是个自私之人。”

    两人正说着,白蝉忽然急促促地进来了,她先告了罪,尔后对沈娡说:“老国公那边的管家刚刚过来了,说是要小姐伺候今天的晚饭哩。”

    沈娡说:“这才刚过午,迟会儿去也不碍事。”

    白蝉苦着脸:“老国公点名要小姐准备今晚的饭食,就用刚刚送过去的那些东西。”

    沈乐和沈娡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了。准备饭食和带几样东西过去“孝顺”的含义是完全不同的,之前提及过,老国公吃饭的排场不小,调度一顿晚饭并不轻松,即便是府内做惯了的厨子也要提前许久才能办得整齐,有时候沈令心血来潮要早点开饭或者吃一顿全新风格的东西,厨房里就会惊得鸡飞狗跳,惶然不知所措,因为老国公脾气上来的时候相当可怕,能往厨子身上扔砧板。

    “既然如此,你快去吧。”沈乐打趣道:“你可是个忙人了,日后想和你共餐不容易那。”

    沈娡笑着告辞了。

    沈令坐在屋内,右手拇指和食指中指不断摩挲着那个精巧的玉鱼,眼睛却并不看它,只茫然地盯着前方空中的一点,似乎在凝视着什么,实际上什么都没看。

    和上次相比,这顿饭吃得过于安静了。沈娡给老国公准备了一顿结结实实的半素宴——南瓜粥,蒜泥芹菜,玉米小窝头,炒苦菜,凉拌三丝儿,凉拌笋瓜,这些是新收拾的菜;旧例饭菜点心和往常一样,有金玉满堂,荷叶乳鸽,火腿蒸燕菜以及酱渍鱼皮,粳米粥与碧米饭依然不变。

    “你这丫头,心思太深。”沈令吃得很高兴,嘴上却还是忍不住开始挖苦沈娡:“我吃你这一顿饭,肚子里不知道要百转千回多少次,总觉得你菜里有菜,饭里有饭,话里有话。”

    沈娡天真一笑:“爷爷想多了,不过是看有新鲜的东西,就地取材,给爷爷换换口味。”

    吃完饭后沈令又变得沉默了,沈娡也不急,轻轻地帮他捶着腿,祖孙俩各怀心思,屋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我把这玉鱼交还给太子,再向圣上为你求一个太子良娣的名分,你看如何?”

    太子良娣仅次于太子妃,是一个很吃重的位子,将来太子登基,最次也能位列四妃之一,运气好的也能母仪天下。就算是沈家的嫡女得了沈令这个承诺,也必定会欣喜若狂,可沈娡的神情没有丝毫波动,冷静得让沈令心中有些发毛。

    “太子将此物交给我,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沈令扬扬眉毛,表情古怪:“莫非,你以为这个是定情信物,可以让你坐上太子妃的位置?”

    “怎么会呢。”沈娡笑:“虽然不知道这个玉鱼有何深意,但是殿下给我此物,定然是无关风月的,这一点我心中有数。太子良娣之位我不敢当,也不愿当。”

    “那你想要什么?”沈令盯着沈娡的脸,不打算放过她任何表情变化。

    “孙女只想靠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站起来,为家添光,不累父母,亦不累自己。”沈娡含泪道:“贱民之血是我一辈子改不了的东西,我不愿嫁人生子,将来使儿女怨恨自卑,但求能谋得一官半职,衣食自足,不求他人,老后自有官府赐棺发葬,便是到头的好处了。”

    沈令略微有些震动。

    沈娡这番话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他什么都猜想过,却差点忘记这个孩子的母亲是贱民这件不可说之事。忽然之间,沈娡的固执与算计在他眼里也软化成了倔强与谋求,除了觉得她倔强过头这一点之外,其他变得不那么讨厌了。

    “傻丫头,你天天就想这些东西?”沈令恨铁不成钢:“不管你生母是谁,你都是我们沈家的人,身上流着沈家的血,能低贱到哪里去?自古儿女从父,你这人物,想嫁个好人家也不算难事,这个道理你不明白?”

    “爷爷说的,和我平常听的可不一样。”沈娡寸步不让:“虽然父亲和母亲从来不当面看低我,可是兄弟姐妹玩闹间动了气,常有辱骂的,可见并非丝毫无损。即便是学中,我也是战战兢兢,忌讳得很呢。”

    “我也没说完全没事儿!”沈令气得差点吹胡子:“你不懂我的意思,就算有事儿,那也不是大事儿,有我给你撑腰,啊,太子良娣都做得,有什么做不得?”

    “我不想做太子良娣,我要做女官。”

    “你这糊涂孩子!女官有什么好的,不嫁人只是带头发的活尼姑罢了,你还不如去做道士呢!”沈令话刚出口,忽然眼珠一转:“既然你不想嫁人,那也行,我替你求个道士封号,再替你造一座观,让你清清静静,自自在在做里头的主人,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