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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九点左右,开始下雨了。
在大厅打牌的几个人,这才记起院子里还晾着菜叶,手忙脚乱地跑出去抢救。等到全部收回来安置妥当,已经接近十点。
段鲸先走一步去督促儿子睡觉,杜云飞整理好台球桌,关上地下室的灯和门,回二楼准备休息。
虽然亮着一盏灯,但是走廊上依旧昏暗。杜云飞的房间在楼梯右侧,可他发现左侧第二间的门敞开着。
那是苏合的房间。里头没有说话声,也没有动静,仿佛什么也没有。
杜云飞想了想,还是走过去。
门大敞着,床上空无一人。再仔细看,苏合搬了张椅子蹲坐在窗台边,修长的手臂搁在膝上向前平伸,指间夹着一根烟。
他正在看雨。
这个画面似乎很寻常,却又不太一般。
杜云飞观察片刻,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头一次看见如此安静的苏合。不说话也不动作,像一尊无瑕疵的白色大理石雕像。尽管少了点儿生动,却也多了几分无法描述的新鲜感觉。
在进与退之间迅速抉择,杜云飞伸手敲了敲门。
苏合指间的烟灰掉了下来,他转过头,隔着蚊帐朝杜云飞望去。
“有烟味。”杜云飞随便找了个借口,两步走进来。
苏合把脚从椅子上放下来,却没有起身。
他靠着窗台,懒懒地看着杜云飞:“你不是最怕潮吗?关了窗不就闻不到了。”
“关不关窗是我的自由。”
杜云飞走到苏合身边,余光扫见地板上掉着一截截几乎完整的圆柱形烟灰。
“就这么几支烟,你也舍得浪费。”
“浪不浪费也是我的自由。”
说着,苏合就拿起烟抽了一口,故意眯着眼睛,缓缓吐出烟气。灰白色的烟气融入窗外的雨夜,像一缕游丝,又像是什么海市蜃楼。
杜云飞顺着烟气,又看见窗台上的那些丝袜,在夜风里摇摆着。
“袜子里头是什么?”
“自己看。”
苏合将烟蒂按灭在窗台上,站起来摘下一条,让杜云飞伸手触摸。
丝袜里头装着的东西很细小,轻、硬且脆。
“种子?”
苏合点头:“我自己晾晒的种子,这几条原本要分给学生。可现在也不知道那群小猴子都怎么样了。”
问题的答案其实不难猜测,但谁都没有说出来。
杜云飞看着迎风飞舞的袜子:“把窗关了吧,湿度太大。种子容易发霉,人也会得关节炎。”
说完,也不管苏合是否同意,伸手替他关上窗。
室内顿时安静许多。苏合抬起头来看着杜云飞,细长的眼眸中隐隐约约地,又有了往常的笑意。
“我讨厌下雨天,睡不着。”他说:“你困吗,陪我聊会儿天怎么样。”
杜云飞垂下眼帘:“可我很困,铲了一下午的肥。”
“真困你就不会走过来了。就说那个捕梦网的事儿吧。上次你话说了一半,我撑不住睡着了,现在我一定好好听,而且听完还会写个800字读后感。”
说和,苏合将椅子让给了杜云飞,自己则走到床边,掀开蚊帐坐下。
开头的十几秒钟,杜云飞并没有说话。他微微仰头,看着房间上方的玻璃屋顶。一盏复古的枝形吊灯从屋顶正中央垂挂下来,光亮映照在玻璃上,如同千万烛光。
“那是三年前的夏天——”
他终于开口说道,声音低沉。
那是杜云飞加入msf赴非行医的第三年。他被派往利比亚的一处乡村医疗站工作。
刚开始,附近地区经常出现零星的武装斗争。枪声不分昼夜地响起,医疗站范围内经常会出现无名尸体。电力、水和通讯的供给因为武装冲突而中断,也都是家常便饭。
环境艰苦且危险,但这对已经在非洲工作过两年的杜云飞来说,也只能算是常态。直到这一年的七月,更大规模的战争正式爆发了。
表面上是两大武装派别为了争夺石油控制权而进行的厮杀,背后却是两个超级大国的军事博弈。往日的枪声里,又增加了战斗机、炸弹和刺耳的空袭警报声;而几次近在咫尺的爆炸,甚至导致过病房坍塌,压死了几名病人与护工。
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为了避免误伤,msf一直将自己的坐标提供给战争双方,然而近乎于荒诞的巨大不幸还是发生了。
7月13日深夜,本已破烂不堪的医疗站竟然遭遇轰炸。当时正在主持手术的杜云飞和手术室里的其他人一起,被埋在重重瓦砾之下失去了意识。而等他清醒过来,已经是两天之后。
医疗站内原本驻扎着包括杜云飞在内的六名无国界医生,和数十位利比亚籍的医疗协助者。轰炸造成医疗站方面二十人死亡,其中六位医生,四死两伤。
杜云飞并没有对自己的伤情做过多的描述,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在情况稳定后被送回美国,并且在那里接受了一系列的康复治疗。
时至今日,绝大多数的伤都已经治愈,而遗留下来最为明显的,就是背上那片或许永远也无法消退的伤痕。
说到这里,作为话题由头的那张捕梦网还没有被提起,可是苏合却已经有些不想让杜云飞继续回忆下去。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三年前我的确看见过有关于那件事的新闻……”
他努力回忆着:“新闻里说,有一位华裔医生在空袭中受了重伤,经过抢救才保住性命。没想到……竟然是你。”
“我不是华裔。”杜云飞纠正,“还是中国人。”
苏合轻声笑了起来:“当时我还心想,这群做医生的放着高薪、高地位不要,偏跑去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什么无国界医生,这下子一辈子都要被毁了。可是现在看看你,又似乎不难理解了。话又说回来,你也真是大难不死,这不还是好端端的嘛。”
“不,这件事的确改变了我。”
说着,杜云飞指了指自己的大脑:“空袭造成了我的脑部创伤,随后产生了pte,也就是创伤性癫痫的症状。”
“癫痫?!可你打了这么久的丧尸,也没看见你口吐白沫啊。”
“你说的那种是癫痫大发作。因为治疗及时,我的症状仅限于局部肢体的阵发性抽搐,而且经过这些年恢复和药物控制,已经很久没有发作过。”
说到这里杜云飞停顿了一下,低下头看着自己修长的十指:“只是,为了病人的安全考虑,我不能再主持外科手术。”
这句话一出,苏合心头“咯噔”一声。
这几天他可没少夸杜云飞的手好看,却没想到杜云飞再也无法从事他所热爱的工作。这就和音乐家无法演奏,画家无法动笔一样,或许是足以摧毁人心志的悲剧。
他定了定神,轻声道:“所以说,那个印第安人的捕梦网,就是为了净化这段往事而存在的?”
“一个心理暗示的道具。”杜云飞道,“太长日久,不免有些感情。”
“原来是这样。”苏合趴在床尾栏杆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那天在酒吧,诚哥说你要开一家全科诊所。看起来你已经为自己找到了新的定位。”
“退而求其次罢了。”
最艰难的部分已经讲述完毕,杜云飞十指交叉,将双肘支在椅子扶手上,摆出了放松的姿态。
“康复之后,很多人都说我的脾气变得有点怪异,有的时候会对人对于苛刻。如果你觉得我不通人情,多少也和这个病症有关。”
“唷,你这是在变相向我道歉吗?”
苏合故意做出浮夸的惊讶表情,又眯起眼睛看着杜云飞。
“我倒觉得你什么病都没有,就是太口是心非。明明喜欢我喜欢得不要不要的,却就是死活不肯明说。憋着有意思吗?不怕憋出肾病啦?”
杜云飞倒也习惯了他这胡说八道的个性,神色自若地反问:“你呢?”
“我?”
苏合指着自己的鼻子,旋即绽放出一个既暧昧又诱惑的笑容:“你过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
杜云飞目光从苏合的双眸落到嘴唇,再从嘴唇落到脖颈上。
那白皙纤细的地方,自己留下的痕迹变淡了一些,但依旧清晰可见。
杜云飞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再次加深这道痕迹,并且在它的周围留下更多、更引人注目的痕迹。
他知道,苏合也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们之间相隔不到一米的距离,近到甚至能够闻见对方身上沐浴液的气息。
空气中分明充满了水汽,却又仿佛干燥到了轻轻一擦就能够燃烧起来的地步。
可就在这紧绷的气氛下,杜云飞却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苏合。
“我劝你还是再考虑考虑。毕竟我是这样一个随时都有可能会出状况的人。我不想被任何草率的决定改变人生,希望你也一样。”
说罢,他伸手关上房门,足音旋即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被单独一人留在房间里的苏合,仿佛恍惚了一会儿才回神。
“看起来脑袋是有点问题……好端端的,居然又开始教训起人来了。”
他在床上翻了一个转身,瞬间就又老神在在。
“是你要我考虑的,那就看看咱们两个,谁熬得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