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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前院的锦衣卫一个激灵。
沈幕忙道:“公公,不若,就在那香樟树底下,设下香案吧——毕竟,沈家守住这秘密足有百年,在那香樟树下,也可告慰沈家祖宗亡灵。”
尹太监眼珠子咕噜噜地转着,将拂尘一摆,“还不随着咱家去见主上?”
沈幕、沈著唯唯诺诺地应着,此时那“太、祖遗训”的担子已经抛给了延家,如是、如初、如斯料到延家也不是傻子,定会在圣祖遗训里好生吹捧吹捧天元帝,就也不十分担心。
如是指点沈莹紧跟着沈幕,兄弟姊妹就随着尹太监领着众史官穿过脚步声略大一些便掉下渣滓的水磨墙砌成的巷子,一路进了花园。
被削去枝桠越发笔直的香樟树下,天元帝拍着树干,感慨万千,似是在对儿子追忆太、祖事迹。
沈贵妃似是怕再在四殿下面前得了没趣,只娴雅地指点随行宫人择了园子里,尚可游玩之处,设下香案屏风、摆下美酒清茶。
尹太监走到天元帝身边,见香樟树周遭草木茂盛远比前院阴凉怡人,毕恭毕敬地将圣祖训来龙去脉一一说明,最后道:“主上,约莫小半时辰,延府老夫人,便来宣读,太、祖特特留给主上的遗训。”
傅韶璋喜道:“父皇,太、祖竟给父皇留了遗训!母亲说起父皇年少时何等英明,不过三四岁就入了太、祖的眼。还当母后溜须拍马,言过其实,原来真有此事。”
天元帝忙道:“传豫亲王、睿郡王前来聆听太、祖训。”余光扫见沈家小儿垂手站在亭子外,眼角不禁染上两分笑意。他乃是天子,岂会料不到他所到之处,必有人准备了戏码给他助兴。只是先前见的都是所谓祥瑞,这圣祖训,还是头一次见着,真是别出心裁。
“快、快。”沈贵妃机灵地指点宫人冲着太、祖陵寝所在设下香案、蒲团,待天元帝在前站着,让出紧随其后的四个蒲团,只在随后的蒲团前等着。
天元帝一眼瞅见设下的香案上,朱漆剥落。
沈贵妃惶恐道:“主上,这香案……”
“是朕愧对功勋之后。”天元帝叹道。
沈贵妃余光向身后的延怀瑜望去,“再去催一催。”
若叫真龙天子等上小半个时辰,当真有圣祖遗训,也救不了延家。
“是。”延怀瑜拱手。
如斯侧头向他一望,见延怀瑜虽容貌跟延怀瑾仿佛,但少了一分盛气凌人,多了一分平易近人。
延怀瑜被“太、祖遗训”四个字惊得冷汗涔涔,并未留意如斯的打量,大步流星地向外走,走出圣驾视野,便撩起袍子跑了起来,出了沈家,顾不得“当街纵马”四个字的轻重,上了马直冲着西门处延家大宅去。
亏得路上闲人已经被官差驱赶回家,并未撞上什么人,延怀瑜在自家虎座门楼前跳下马,将缰绳向管家手上一丢,三两步跨进门厅,十几步穿过前庭,推开上前搭话的下人,撩起延老夫人门前帘子,被里面冰气激得一个寒颤,跑到里间,急道:“祖母,主上在等祖母宣召太、祖遗训。”
延老夫人正对着三尺高的穿衣镜穿身上又厚又重的诰命服,被延怀瑜吓得手一颤,几乎将脖子上挂着的蜜蜡念珠扯断。
“主上,等着呢?”见多识广、又正接驾的延老夫人一怔。
“主上在园子里等着呢,又叫了豫亲王、睿郡王,同去聆听。”延怀瑜眉宇凝重,“祖母,这圣主训,当真有?”
“没有,也要有了。不然,怎么解释怀瑾不伺候圣驾偏去了沈家的事?”延老夫人望着镜子里自己那张早瞧不出年轻时容貌如何的脸庞,“我早说过,沈家的幕儿、著儿,不是池中物,叫你们兄弟亲近着他们。如今,那著儿提醒怀瑾一个豫字,便是他们兄弟对咱们延家的为难之处心知肚明。”
“祖母,就算心知肚明,也未见得他们就是好心。”延怀瑾上前一步,满眼警惕地道:“兴许,这是他们下绊子,要害咱们呢?”
延老夫人听这话音,疑惑亲里亲戚延怀瑾怎会说出这没道理的话,倏然骇然道:“叫你们兄弟好生跟他们来往,你莫不是,得罪他们了?”
延怀瑾怔怔地不言语。
“怀瑜,你说!”
延老夫人疾言厉色下,屋内伺候她更衣、装扮的夫人、少夫人,无不噤若寒蝉花容失色。
“……听怀瑾的小厮炫耀,皇上金口玉言,才封下的沈氏四婵娟之一的如斯妹妹,给怀瑾下跪磕头了。”延怀瑜犹豫着,不得不将一直替延怀瑾守着的秘密说出。
延老夫人向后踉跄一步,推开搀扶她的大儿媳,指着儿媳鼻子说:“你一准知道!”
“母亲……”
“这事,都有谁知道?”延老夫人赶紧地问。
大儿媳握着帕子悻悻地擦着鼻尖。
延怀瑾咕哝道:“祖母,皇上随口说了个四婵娟罢了,很不必当真。”
“怀瑾!”延怀瑜忙递眼色。
延老夫人双目无神地喃喃道:“既然那小厮拿去炫耀,怕家里上下,唯独就我这老废物不知道。难怪前日跟姑娘们玩笑,提起沈家四姑娘,姑娘们神色尴尬地笑。”
“祖母,还怕他们不成?方才沈家三姑娘穿了跟娘娘一样的衣裳出来,娘娘不定要怎么收拾她们呢。”延怀瑾冷冷地一笑。
“那又如何?不管娘娘怎么收拾她们,你这得罪人的性子,必要改一改才能成器!”延老夫人见他还不认错,指着儿媳鼻子说:“将你养的好儿子领回去!他的小厮炫耀得满府上下无人不知,他不知轻重,你也不知?我每常教训你们,莫欺少年穷,叫你们待沈家儿郎如自家儿郎一般,你们总不听!”
“……母亲,这日头越发地大了。”大儿媳怯怯地望向窗外。
“先将把怀瑾勾引坏了的小厮、丫鬟,都赶出去!府里有谁再敢提起四姑娘下跪的话,不管是少爷还是小厮、姑娘还是丫头,一律摁在春凳上打!”延老夫人再三摇头,扶着延怀瑜的手臂就向外走。
延怀瑾按捺着不忿跟上。
“你留在家里。”延老夫人一回头,脚就从足有四寸高雕刻着西潘莲的白石台阶上滑下去,硬生生地扭在青砖上。
“老夫人!”延怀瑾悻悻伸手去扶,又悻悻地收了手。
“祖母?”延怀瑜扶着延老夫人,见她一拐一瘸,蹲身去看,望见她脚踝上,已经肿起鸡蛋大小的肿包,一面催促轿子,一面几不可闻地问,“那圣祖训……”
延老夫人老谋深算道:“历朝历代,哪个坐上龙椅的,不是踩着兄弟血肉上去的?太、祖驾崩一事至今云缭雾绕,众说纷纭;虽则太宗遗诏里,明说传位给主上,但民间也有人说,太宗遗诏遭人篡改……主上虽文韬武略,但对这些传闻也是不胜其烦。若有太、祖遗训,自然便堵住了那些小人的嘴。”
延怀瑾一惊。
延怀瑜赞叹道:“原来,沈家兄弟是为这缘故,才有胆量扯出太、祖遗训。”
抬着轿子的婆媳们赶紧将轿子抬到台阶前,待延老夫人进去了,就逃命一般地跟着延怀瑜跑,跑到二门上,换了轿夫,那轿夫听延怀瑜指派,更是足下生风。
“快,这么大的日头,别晒着主上了。”延怀瑜嘴里喊着,也不骑马,就跟着轿子一路地跑,等到了沈家园子门前,一身绸衫不住地往下滴水,因园子里没有平坦的路,轿子进不去,便打起轿帘去扶延老夫人出来。
只见延老夫人被这一路颠簸得苦胆几乎裂开,一身的老骨头散架了一般,在家梳理整齐了的发髻也颠簸得散开。
延老夫人草草地伸手在头上一抹,勉强将落下的发丝勾到发髻上去,扶着延怀瑾的手,趴在轿子边呕出几口苦汁。
“哎呦,怎么还在这磨蹭?主上并几位王爷都等着呢。”尹太监跺着脚站在园门口催促。
“公公……”延怀瑜不敢多说,眼睛望向延老夫人脚上。
延老夫人忽然间,腿脚灵便的不似个上了年纪的人,自己又稳重又大方地进了园子,望见自己出嫁前鸟惊庭树、影度回廊、麝兰馥郁、环佩锵锵的花园,如今杂草芜生宛若乱葬岗,再想起延家如今的鲜花着锦、春风得意,只觉延家的今日,就是沈家的昨日;沈家的今朝,未必不是延家的明朝。
一番对兴衰荣辱的感悟,延老夫人到了香樟树下,已经是老泪纵横,不敢在天家人跪下的正面站着,便侧身跪在香樟树下。
“圣祖训!”风一吹,冷汗热汗交织下,延老夫人打了个哆嗦。
自香樟树到八角亭,莫管是九五之尊还是寒门儿女,具是匍匐在地。
天元帝匍匐道:“孙儿乾恭听圣祖训!”
当真有圣祖训?匍匐着,豫亲王微微侧头,瞧见延老夫人白发随风飘散又满脸泪痕,当真是激动无比,竟叫人看不出真假。
“孙儿阿咸——”
“这是朕的小名!”天元帝激动道,本当延、沈两家人合起伙来拍马,听见延老夫人喊出只有太、祖敢喊他的小名,不由地一怔;继而疑心□□曾在给沈家老老老太爷的信里提起过他的名字。
“一众孙辈中,独你年纪虽小却最肖似朕,朕料到,你父必将传位于你,我傅氏江山在你手上,定然固若金汤、河清海晏。朕恐你日后,因你治下国运昌隆、人寿年丰,便犯下骄、奢二字,特令沈氏一族驻守在泰山山麓,待你炎炎赫赫封禅时,望你能尊听祖辈训诫,依旧效仿先祖黜衣缩食、虚怀若谷、远谄躁、近纯厚。如此,方不辜负朕对你一番厚望。”延老夫人胡诌一通,说完,几乎虚脱。
真有太、祖遗训?豫亲王、沈贵妃对视一眼,各自将脸转开。
天元帝早料到延府会借着太、祖遗训的幌子阿谀奉承,果然那固若金汤、河清海晏、国运昌隆、人寿年丰等话,深得他的心,却不料延老夫人竟有胆量当众教训他骄奢淫逸,深吸了一口气,跪下磕头道:“孙儿谨遵圣祖遗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