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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澈心神一晃,马上又意识到现在拍戏呢,注意力当即回转了过来,璨明珠还笑嘻嘻地扯着他的袖子,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无奈似的往她额头上轻轻一点,眼睛里却漾开笑来。
一场就过了。
过去导演那看了看回放,金灿灿的苹果树下,俊男美女的组合,斯文俊秀的身姿,嘴上说的是一回事,心里眼里却是满满的爱和宠溺。
导演夸他:“拍得不错。”
苏澈也觉得还成。
外景要拍两周,忙忙碌碌中一个星期就过去了,他曾经对易先生的过往很好奇,可那时候没地儿让他好奇去,结果现在机缘巧合,让他来到了易先生的故乡,许多事情,想不知道也不那么容易了。
比方说易先生是这里的大名人,十几岁初中毕业就孤身一人出去闯荡的孩子,手头没半点帮衬,短短时间内这么大片果园都回来买下了,又是捐建学校造福地方的,绝对地荣耀乡里,数得上号的一位人物。
比方说易先生少时坎坷,四岁没了妈,六岁又没了爸,只能在叔父婶子的手底下讨生活,这一家子可不是什么良善人家,一句话,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要不是看他六岁了能支使着帮衬家里活计,人家根本不可能要他。
比方说易先生寄人篱下的生活里身边也不是就没有一个好人,他叔家对门姓池的一家人便时常会照顾他一点,两家的小孩也玩得好,从小就是好朋友,就差没穿同一条裤子了,当年池家的闺女女婿出了事就是易先生头一个赶回来的,小孩子没人管还是他办手续给领走了,这交情,没得说!
再比方说这小地方,本来是没有正经墓地的,现如今那唯一的一块公墓就是易先生专门买了地皮整饬起来的,用他的话说,人死了总得有个像样的地方埋着,这公墓不为盈利,价格公道得很,所以近年来家里有人没了买块公墓来葬的是越来越多了,易先生自己的父母便是葬在那公墓里面的。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拍戏的空档,苏澈曾经见缝插针地远远眺望过那片公墓,一块块间隔有度的墓碑,挺整齐的样子,有花有草的,打理得不错。
这是易先生的故乡,他们在同一片土地上,不过上次之后一个星期了,没再见过,拍戏太忙了,不过他心里总想着,易先生既然回老家了,他父母又都葬在这里,那么过来给地下的亲人烧点纸钱什么的,也是必须的吧。
这天天黑下了戏,过来瞅了一眼,结果真的看见他了。
晚上七点半的光景,不算太晚,不过天已经黑透了,墓地这地方除了那人以外没别人,颀长沉默的背影身姿,影子孤寂地拉在地上,寂寂的墓地里,有着影影绰绰的灯光。
苏澈脚下安静无声地走近了一些,边缘处有个合抱粗的大槐树,枝繁叶茂的顶盖密密地遮住一隅,又是乌漆抹黑的晚上,那个人背面而立,看不见他。
他默默地看着易先生在墓前烧了纸钱,燃烧的火苗映红了那小小的一块地方,他们隔得并不算远,易先生嘴里要念叨些什么的话,他想他能听见,然而一直到火光烧灭了易先生嘴里也并没有个只言片语的出来。
也许时光已经太久远,那么小的年纪,连记忆都不一定能剩下多少。
他以为易先生要离开了,忙把身体往大槐树下藏了藏,结果易先生站起身来只是走到相隔不远的另一块墓碑前,他矮下身子对着墓碑,这回却是跟地底下的人叙了一回话,话挺简短的,隔着段距离,苏澈隐隐约约地听到他说:“文姐,小哲在我这挺好的,亏不了他,放心吧。”
原来池衍的姐姐也埋在这里。
易先生就不是那种会多念叨些什么的人,跟那个文姐说了这个便没了别的话,安静了一下,就见他复又立起身来,易先生没有很快就走,站在那里沉淀心情似的,苏澈躲在大槐树下跟着等了一会儿,易先生那还是不见动静,他正犹豫着自己要不要静悄悄地先离开,忽听易先生清冽的声音响起:“还不出来?”
苏澈:“!!!”
易先生背着的身体转过来,目光不偏不倚地正对这边,苏澈这回确定了,这说的就是他,这也太倒霉了,乌黑抹黑的也能被他发现,难不成他后脑勺上也长眼睛啦,尴尬地捣着嘴唇轻咳一声,他讪讪地走出来。
易先生也从墓地里过来了,苏澈讪讪地赔着笑脸,一脸的“求既往不咎求放过”,易先生斜他一眼,倒不是很不高兴的样子,声音也不温不火,对他道:“对我的事就这么感兴趣?”
苏澈嘿嘿地笑,表示凑巧了,一切都是凑巧啊。
易先生看他,“听以前的老街坊说,新来的剧组里有人对我特别感兴趣,难不成还有别人?”
苏澈:“……”现在知道什么叫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了==
“今天的戏拍完了?”易先生又问他。
苏澈陪着笑说拍完了拍完了,易先生一个轻微的颔首,负手往前走去,声音淡淡地飘过来,“那一起吧。”
这意思的是要他跟他回他住的那地儿去,那苏澈得先跟助理们交代一声,平白的不见了人可不行,明天一早还要拍戏呢,其实整个剧组人多眼杂的,最好还是回去住……苏澈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就跟上易先生走了。
墓地周围没什么人,连着路旁的街灯也没什么精神似的,晦暗不明着,夜路走得很安静,路面上是沉默的两道影子,苏澈看着惯是能说会道的,其实这时候他不知道该跟对方说些什么,而且是越没人说话越是不知道,易先生是来给他早逝的父母烧纸的,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件伤心事。
易先生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寂寂的路程里他沉默着负手而行了一段儿,然后他言语平常地开了口:“既然你都知道了,不如替我分析一下?”
苏澈洗耳恭听,“您说。”
易先生要说的是他跟池衍的事。
“我们两个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一起长大的,小时候是玩伴,是好朋友,长大了是恋人,是情侣,我们那时候不跟你们现在的年轻人似的,老公老婆的随便喊随便换,那时候我跟他在一起,觉得这是一辈子的事。”
苏澈没成想今晚这么大的机运,竟然能听得易先生亲口跟他讲他跟他那个真爱的事儿,不过该吐槽的他还得吐槽,心里道,喂喂喂!咱能不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不?现在的年轻人也不是全一个样啊,我就没有老公老婆得随便喊随便换好不好!
易先生的声音低沉中带着清润,是一个很优质的男音,苏澈觉得这个嗓音去给男主角们做专业配音也足够了,而此时此刻呢,这种一个人的诉说听起来又是别有一番味道,“初中毕业后我就不念书了,我得去找一份事做,池衍心里不称意,一定要让我接着念,说他去给他爸爸妈妈说,让他们供我读书,池爸爸和池妈妈对我不错,我们是邻居,平常力所能及的小事上他们会照顾我一些,可是逼着人家供我读书,这不像话。”
苏澈心里默默地想着,原来他那时候就这么懂事了。
“我对池衍说,‘读书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没本事的人读出来也是个书呆子,有本事的不读书也能闯出一片天来’,我说‘你等着吧,我会证明给你看的’,然后我随着打工潮去了大城市,开始像所有没学历没身份的人一样到处给人打工,我什么都做过,洗车、刷盘子……这些都不值一提,都是又苦又累的工作,关键是完全看不到前景和希望,后来我就到了赌场里给人看场子,我年轻肯拼,不久就混成了一个小头目,那种地方钱来得快,到池衍来北京念大学的时候,他念的是广告设计专业,我买了一个笔记本送给他,那时候笔记本还是比较稀罕的东西,当时他收到礼物也很惊喜,”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有点感慨似的,“有钱就是好。”
易先生负手而行,语气平常,说到感慨的地方脚下只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苏澈在一旁,是个安静的听客。
易先生静静地又道:“池衍很单纯,不了解我的工作性质,在当时的他看来,短短几年我就能买那样的礼物送他,真的是很有出息了,其实我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人家手底下的一个小罗喽而已。那时候我尽职尽责地干着自己的工作,并且睁大眼睛看着四周,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我那时候也不光给赌场看场子,地下拳场、夜总会、鸭店……你能想象到的各种场所我都去,我寻找着任何一个可能让我翻身的机会,其实这世道哪里都一样,要关系要人脉,而且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关系没人肯提拔你,你再肯拼肯干一时也只能被人压着,我只能等待,等一个机会,直到有一天,我遇上了一个人。”
这让苏澈想到了那位顾爷,易先生说到这却是话锋一转又提起别的,“那时候我来钱快,经常买东西送给池衍,有时候也请他的同学舍友一起吃饭什么的,他那些同学一开始对我都很友好客气,可是后来他们从池衍嘴里打探到我是做什么的,再见面的时候人家嘴里虽然不说,可是那种心理上的优越感是怎么也掩不住的,我是在高攀他们,请客吃饭也是一样,我们就不是一个档次的人,人家全身上下都在说这个,”说到这易先生看他一眼,“我不敢说我后来的选择是这件事一力促成的,可是当时,那种感觉很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