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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阮少棠的时候,岑溪正捧着托盘给外头露天座的一对情侣送咖啡。午后下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天色清新而透亮。咖啡馆门口长着几株高大的凤凰树,枝繁叶茂,垂垂而下,织成一片婆娑的绿色华盖。一阵风来,树影摇曳,像有无数片绿色的羽毛在空中扑簌簌飞舞。岑溪禁不住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凤凰树上明蓝深远的天空。
当初岑溪来这个小岛上看场地的时候,正是凤凰花开的时节,一树一树火红的凤凰花,远远看过去,好似一只只华丽的红色灯笼,映得半边天都是红艳的霞光。她一路走来站在树下,花满枝桠,大朵大朵的灿烂朝霞盛开在她的头顶,飘荡在蓝天白云之下。
那时岑靳接连度过术后几次危险的并发症,身体正在慢慢地好转,经过苦苦的等待,岑溪终于看见了希望之光。她希望从此以后岑靳能有新生,不再受病痛折磨,眼前开得灿烂华丽的凤凰花树,令她想到了蓬勃而旺盛的生命力。虽然租金远远超过了预算,她还是当即决定就是这儿了。
设计装潢完成后,岑溪就在凤凰树下一溜儿摆了几张木质桌台,配上古朴的根雕座椅,又辟出一块花圃,沿着白色的木栅栏种满了花花草草,衬着咖啡馆砖红色外墙上一大片青碧翡翠的爬山虎,从此后这里就成了整个咖啡馆风景最好的露天花园。
岑靳再次出院后,她头一回带他来,他欢呼大叫:“桃花源啊!桃花源!”
岑溪看着他欢欣的笑脸,只觉得一切都值得了。她愿意付出所有来留下这张无忧无虑的笑脸,就算阮少棠是头魔鬼,她也愿意卑微地匍匐在他的脚下,乞求他的垂青。
岑靳兴致勃勃地问她这家咖啡馆有名字没有,如果没有他就贡献一个。岑溪笑着摇了摇头,岑靳眉飞色舞地说:“桃花源!”
于是这家她亲手开起来的咖啡生活馆叫桃花源,这里是她的望乡,也是她和岑靳的桃花源。
岑溪走向凤凰树下喁喁细语的那对情侣,男子不知道说了什么,女子噗嗤一笑,笑声无比娇媚动人,男子看着她的笑脸,大约是心动了,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女子呐呐朝岑溪看了一眼,瞪眼撅嘴挣扎了一下,示意男子放开她。男子却握着她的手只是笑,慢慢地那女子也笑了。
岑溪看着如此温情脉脉的画面,也忍不住心动,还在二十三岁的大好年华,她却像一个苍老的妇人一样看着年轻的男女心心相许,唏嘘感叹良辰美景花好月圆也不过如此时吧。她不忍心打扰这一双有情人,微笑放下咖啡,正要转身悄然离去时,再一抬头就那样看见了阮少棠。
岑溪有一个多月没有见着他了,乍然看见不远处那个翩然而来的身影,怔了一下,连还没收回的微笑也怔怔地挂在脸上。
那个人穿着白衬衫,阳光下白衣翩翩长身玉立,他的周身都仿佛笼罩在一层玉华似的光彩里。这条长路两旁都是高大的阔叶乔木,他从路的那一头踏步而来,与她初次见他时一样,衣冠楚楚,翩然风华,直教她想起金庸笔下丰神俊朗的少年郎。
岑溪也像初次见他时那样,似曾相识,可却又似乎从未曾相识。以至于她一时怔怔地看着那个渐行渐近的身影,忘了早该收回视线,也忘了那是谁。那个这三年以来像梦魇一样困住她的名字就魇在似醒未醒的意识里,一团模糊。
他一面行走,一面跟随行的人说着什么,或许是她的目光停留得太久,他忽然抬头望过来。隔得不远不近,岑溪对上他的目光,终于恍然回过神来,梦魇里那个名字也怔怔地出来了——那是阮少棠。
人人都说阮少棠命好,他不仅极其好命地生在传说中财富权势煊赫的神秘阮家,长得也是见过的人无不说好,尤其是一双眉清目朗的眼睛,只要静静地看着人,幽深黑沉的双眸像暗夜里无边无际的大海,悄然吞噬一切,又像夜色下静谧的万古长空,倒映着日月星辰。连一向对他嗤之以鼻的何叶暗地里都八卦兮兮地感叹,传说阮少棠的母亲当年是倾国倾城的佳人,可惜红颜薄命,早早去了。
令人跌破眼镜的是,阮少棠还不是一个空有皮相的草包世家公子,人家的头脑似乎也是一等一的好,年纪轻轻就坐拥几大产业。当然,这些产业都是特指阮少棠自己经营起来的名下产业,不是坐享其成的祖荫。
传说中,阮少棠不满二十岁大学毕业就独立创建了阮氏科技,经过数年的发展,如今已是业界的龙头企业,而他早几年玩票性质投资创建的阮氏传媒更是无数演艺人趋之若鹜的香饽饽。以至于上到财经报道下至娱乐八卦一听见阮少棠这三个字就闻风而动,只要能挖出一点边角杂料也够上足一周的头条了。可惜阮少棠对待各路媒体一概是雷厉风行的杀无赦,至今除了阮氏公关部门审核通过的通稿以外,公开媒体上是见不着任何关于他的大幅报道的,只有那些似真似假打着“传说”“据说”名头的试水小道消息。但只要阮氏公关部门一个电话,那些小道消息也会纷纷被撤下,偶尔抖着胆子在老虎心情好的时候捋捋虎须是可以的,但是一旦老虎变脸了,那就要见好就收,身家性命可不是玩笑。
三年前,岑溪和何叶曾经挖空心思想要探得关于阮少棠的只言片语,只要能够接近他,岑靳就有希望了。那时候她们不知天高地厚地以为阮少棠就是一个幕后影视投资人,只要投其所好打动他,何叶就能上那部戏了,那个角色虽然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配角,可是十万的报酬对她们来说无异于是救命稻草。
最后,她们终于见到阮少棠,他笑得温润内敛,说出口的话也是风度翩翩,等到她们回味过来瞪大双眼看着他,他也只是泰然自若地回视她们,仿佛他说出来的话再理所当然不过。
那天阮少棠是怎么说的?
三年了,岑溪已经不愿意再想起了。那是她噩梦的开始,她宁愿自己忘了,但就算重来一次,她还是会那样。
从来没有人逼她,阮少棠一早就说过他要她心甘情愿,最后她果真如他所愿,心甘情愿地匍匐在他的脚底下。
然而,有些东西可以假装忘却,有些东西却想忘也忘不掉。那天晚上在说完那些话后,阮少棠的目光就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岑溪一直记得他那天看着她的目光,有时候在最深沉的梦里,她也会看见有一双幽深的眼睛在望着她,无论她怎么挣扎抗拒,他的目光都如影随形,像无边无际的黑沉大海,像鬼魅横行的万古夜空,无声无息就可以吞没她。
八卦杂志里曾说那是世间女子都想要停驻在身上的一双眼睛,被那样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哪个女子能够不看到深情似海海枯石烂,哪个女子能够不一头跌进去?可是很多次岑溪被那样的目光压得透不过气来,从噩梦里惊醒后,最害怕的就是阮少棠就躺在她的身边。每当那时候,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祈祷阮少棠是闭着眼睛的。
岑溪在凤凰树下对上阮少棠目光的那一刻,黑夜里的噩梦在午后明晃晃的太阳下再一次吞没了她。
阮少棠的目光仍旧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即使隔了一段距离,岑溪也能感受到他目光里的压迫。
三年了,岑溪仍旧下意识低下头。她手指捏紧托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不敢立时走开,因为阮少棠曾经说过“养条哈巴狗也知道围着主人打转”。他是世家公子,素来讲究绅士风度,说话最是含而不露的优雅,就算是嘲讽最多也只是露三分藏七分,可是岑溪却不可能不明白他剩下未说出口的话。
她与哈巴狗有什么不同?都是被主人买来养的,狗还知道讨好主人,逗主人高兴,可是她只会惹他生气厌烦。一个多月前,他离开的那天早上也是带着怒气的,岑溪已经忘了她又是怎么惹他生气的。气也是藏七分露三分的深沉,他从来不会怒气勃发到丧失教养和风度,甚而一巴掌劈面打到人的脸上,气极了只会面无表情,拂袖而去。
岑溪但愿过了这一个多月,他的气已经消了。她感觉得到他的目光依然直直地停留在她身上,其实阮少棠的目光并不凌厉慑人,他望着她的时候,大多也是静静的,但是那种穿透似的压迫力,带着莫测高深的掌控一切的力量,总能叫她无所遁形。
她不敢再低头躲避,鼓起勇气抬头望着他。生气厌烦也好过被指责不敬业,衣食父母始终是主人,她需要看主人的脸色过日子,当然也不能在主人没有发话时就转身离开。
阮少棠再次对上她的目光,大约只有片刻,他终于转开视线,继续从容不迫地踏步而行,到了岔道口,拐了个弯走到了咖啡馆背后的另一条小道上。
岑溪知道那后面不远处有一家私人会所,会员身份审核极其严格,本城能够随意进出的人寥寥无几,无一不在金字塔的顶端,而阮少棠就是那里的尊贵会员之一。她松了一口气,看来他只是碰巧路过这里,也碰巧遇见了出来送咖啡的她而已,他那么忙怎么有时间特地到这里来找她,何况他从来也没来过这家咖啡馆。
她目送着他的身影翩然而去,突然也纳闷起来他为何不坐车直接进去,他是有专人司机的,出行一向是司机接送派头十足,此刻却一反常态在艳阳下步行。如果他真的是去那家私人会所,就更令人匪夷所思了,因为岑溪想起来,那家占地豪奢的私人会所兰苑在离这里有一条长街的隐秘小道入口。传说中兰苑里的奇花异草不计其数,尤其是各种珍贵的兰花,一盆一盆累累叠叠,像卖大白菜似的,花开时节,进出兰苑的客人身上的兰香可以几天几夜缭绕不去。各路达官贵人、富豪名流都挤破了头想要进苑一观,好沾染点兰香,以此彰显自己如名贵兰花一样尊贵不凡的身份。
传说人云亦云,不知真假,但岑溪倒真的在阮少棠身上闻到过那种兰香,但或许其实也不是兰花的香味,而是一种风姿和气韵,也许就是俗称的气质。
中学的时候,岑溪特别喜欢看武侠小说。少女情怀总是诗,看遍金古梁,探寻情侠义,最后也记下了很多很多诗词。但是若论起其中对男子的描写,岑溪最最喜欢的始终是金庸写给陈家洛的那宝玉上的四行细篆铭文:“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真真是十六字,字字珠玉,真经玉言。
第一次见到阮少棠时,岑溪曾觉得似曾相识,但是记忆里却未曾见过,后来回过味来才觉得或许就是因为他身上的那种气质。
阮少棠身上的那种气质就是那四行铭文的后两行。前头八个字初次见面是难以感应的,后头八个字却可以单从一眼之缘就感觉得到。在没有见识过阮少棠的手段,知道他清淡微笑下的冷漠之前,岑溪一直以为那天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然而自古以来,皮相最是蛊惑人心。后来等到她真真认识了阮少棠,才知道他不是兰香君子,而是一头彻头彻尾的魔鬼。
岑溪想了好一会儿都想不出阮少棠行走在艳阳下的理所然来:想要散步?或者欣赏美景?或者是晒太阳?无论哪一种放在阮少棠身上都不是她认识的阮少棠,她也就放弃了,不再去管他是坐车还是步行了。反正她也从来没弄懂他,也就不用在这点小事上探寻他的心思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岑溪才转身走进咖啡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