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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风眠定定地看着陌生的人类,表情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过丝毫变化。他不懂为什么素未谋面的低等生物会和他说“遇见这样的你,也算值得了”诸如此类的话。不过至少这个人说的是真心话。在他身边,说真心话的人只有他的母亲。
所以他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一马。
暂且饶他一命。
硬要说的话,乔平扬属于不喜欢小孩、不善于应付小孩的那一类人。和深受儿童欢迎的乔千语不同,他从来就没有小孩缘。
但唯独眼前的小小少年,他想伸出手摸摸他的脑袋,想亲昵地亲亲他的脸颊。因为他是泠风眠的前半生,他是他本该没有机会遇见的泠风眠的过去,他是造就泠风眠一路走到现在的基石。
然而伸出的指尖还没触到少年的发丝,蓝色的狐火凭空窜出,毫不留情地打开了他的咸猪手。
“……”
乔平扬愣了一下,甩了甩手,狐火不大很快就灭了。
……还好不是真的身体,不痛。
“谁允许你碰我。”泠风眠头微微一扬,仰视人类的视线里带着不屑。
乔平扬没痛觉,但还是条件反射地揉着自己被烫到的部位,诚恳地说了句:“抱歉。”
这是泠风眠。却不是现在的泠风眠。他所知道的泠风眠对他万般温柔,即使一开始常常用皇帝一般的命令语气,也从没逼迫他做不愿意的事。眼前的少年,似乎不一样。他的眼睛虽然一片湛蓝,却总让人觉得有些死气沉沉,没有银河的光彩。他不禁开始考虑,狐狸的童年到底过得有多不顺遂啊……
“抱歉。”再次道歉后,乔平扬拉开了安全距离,说道,“我不属于这里,应该不会打扰你太久。一天也好,能不能麻烦你收留我给我个地方睡觉?”
泠风眠本能地想拒绝。没想到话到了嘴边,却成了“可以”。
小少年暗自吃了一惊。
乔平扬见他答应,高兴地拍了拍手。
泠风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同意,但已经说出口的话,再反悔,不符合灵狐族高傲的做派。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又变回了皮毛蓬松的多尾白狐,三两步就沿着陡峭的山丘石壁跃下了平台,在下面的雪地站定。抬头回望乔平扬。
“跟上。”
……
这也太快了。
乔平扬扶额,手脚并用攀上了石壁。下坡其实不比上坡容易多少,为了找准着力点,甚至花了比攀上去时更多的时间。
泠风眠在下面等了又等。在他看来不过是两秒的事情,为什么弱小的人类用两分钟都做不完。烦躁地干脆尾巴一甩,掀起一阵妖风把乔平扬硬生生从石壁上刮了下来。
“……唔!”
乔平扬毫无防备,摔了个屁股开花。好在下面是厚厚的积雪,缓冲了不少。他是没有痛觉,但这少年白狐不知道他没有痛觉啊!这么对待豆腐做的人类真的好吗,万一摔死了怎么办。他撑着身子从雪地里坐起身来,眉间皱起:“糟了,腿摔断了。”
当然,是装的。
泠风眠懒得理会他,甩甩尾巴抬腿就走。在雪地上留了两排犬科动物的爪印。
乔平扬情理之中地被无视了。他站起来拍了拍雪,发挥二皮脸机能跟了上去:“我又发现好像没断,大概是我刚才弄错了。”
走在前面的幼年白狐依旧没有回应他。
白狐带着他走了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路途,他记不住方向。在白雪皑皑的山丘地带,不论往哪里走看起来都一个样。
不远处一座小屋出现在视线范围内。小屋狭小,外观却并不简陋。少年白狐摇身一变变回了幼童的模样,推门进去了屋内。没被邀请的乔平扬也厚着脸皮跟了进去。屋子里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进门就是一张靠着窗口的书案,上面堆满了书籍。还有靠着墙角的一张床。除此之外,竟然连张椅子都没有。
乔平扬愕然地对着这间小屋,一时间感想复杂。
“你不是上派的皇子,第一顺位继承人?就住这儿?”开什么玩笑,这待遇还不如看门的老大爷。上次泠风眠好像是和他说过,什么锦衣玉食的生活他没有过过。但是……万万没想到,能寒碜到这个地步。
泠风眠睨他:“几百年后的我什么都跟你说?”
……
唔,不但什么都说,还什么都做呢。
乔平扬牵强地扯了扯嘴角:“对。我们是伴侣关系。”
伴侣?
泠风眠重新上下打量了这个人类。他对伴侣的定义还停留在父亲和母亲的联姻关系,只是为了生下他而生下了他,所以他对伴侣这个词没有好印象,也不认为自己在未来需要伴侣。可是眼前的人类,手指上的灵石是他的妖气这一点千真万确,不像是在说谎。几百年后的他拥有了伴侣?……为了什么。
乔平扬见他沉默良久,以为他还太小不能理解太难的词汇:“伴侣呢就是说两个互相相爱的人在一起。”
小少年眼里闪过诧异。
这和他所知道的“伴侣”相去甚远。他问道:“相爱是什么样的。”
乔平扬想了想,尽量挑简单易懂的说法解释:“相爱就是想要保护对方不受伤,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送给他,想一辈子陪在他身边看春夏秋冬。”
泠风眠湛蓝色的眼眸荡起了一丝轻微的波纹,这个人类,嘴里总是说出他不懂的词。少年时代独有的好奇心和求知欲被激发了出来,他又接连问道:“春是什么。秋又是什么。岄柬雪山只有夏冬两个季节,从来不曾听说还有春秋。”
……
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乔平扬此时此刻不得不感叹自己阅读量的浅薄,若能读书万卷,可能他现在就能用更漂亮、更贴切的词来回答他的小狐狸。而现在他苦思冥想一番也想不出什么美妙的词句来,只好苦笑着说道:“春天是夏天的前奏,万物复苏的季节,温暖和煦。秋天是夏天的尾巴,草木凋零、萧萧瑟瑟,迎接寒冬。这是一道轮回。”
泠风眠听得认真,他在汲取新的知识。
反倒是乔平扬被盯得颇有些不好意思,在小孩子面前露了怯:“你知道我是人类,应该见过人类吧。但却没听说过四季吗?”
泠风眠摇摇头:“人类是猎物。灵狐族不会与猎物交谈。”
“我也是猎物?”
“……”
乔平扬佯装皱眉:“多谢皇子厚爱,愿意和我交谈。”
泠风眠知道他在挤兑自己,却没有生气。他的心理状态在短短的相处时间下有了微妙的转变。他有些不确信地问道:“几百年后的我哪里好?”
“这算什么问题……”
“你说相爱是想保护对方不受伤,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送给对方。我不会这么想。”小少年歪了下脑袋,模样可爱,说出的话却冷冷冰冰,强烈的反差感让乔平扬心尖儿颤,“灵狐族只有掠夺和降服,我也只会这些。”
乔平扬有些忍俊不禁,安抚道:“不,你看你还会坦诚和不耻下问。这都是很好的属性。有多少大人都做不到,你轻而易举就做到了。”
“……”
“几百年后的你很好。性子有点霸道,内里其实很温柔。但现在的你也很好。你要知道,没有现在的你,就不可能有未来的你。”乔平扬凤眼弯弯,冲小小少年笑了。他现在所言都是心里话。或许曾经的狐狸确实不一样,即便他稚嫩的双手已经染上了鲜血,年幼的他是没有过错的。错的都是大人,是成年人对权势的野心。
“所以现在的你我也一样很喜欢。”
泠风眠觉得这个人笑起来很好看,眼睛里带有柔和的光亮,让他觉得很是轻松自在。他又歪了歪头,口吻依然高高在上:“现在我允许你碰我。”
乔平扬一愣,随即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小小少年的脑袋。缩小版泠风眠在对他撒娇,好可爱。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小少年点头,默认。
乔平扬又问:“吃饭呢?”
“不吃也不会死。”
不是会不会死的问题。乔平扬看不得小狐狸受这些委屈,却也无能为力。泠风眠早就个子长得比他还高了,这个缩小版泠风眠出现在幻境里,可能他是真实存在过的,却不是现在进行时,而是过去完成时。
但至少,他现在在这里,依然想尽可能地保护这只小狐狸。
他又伸出手,捏了捏泠风眠细腻的小脸:“为什么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自生自灭。灵狐族所有的小孩子都是这个待遇,还是就你一个人被排挤了?”
泠风眠也不再抵触人类的肢体接触,任他捏着:“几百年后的我没告诉你?”
……
竟然还会顶嘴。
“我知道你妈妈是岄家人。因为你混了岄家的血才被扔在这里吗。”
泠风眠微微垂下了眼帘:“可能吧。无所谓,只要能见到母亲,我住哪里都一样。”
乔平扬刚想再问,外面雪地里传来了动静。
“泠少,时间到了。”
泠风眠推开乔平扬捏着他不放的手,丢了个结界套住他:“我要去见母亲,你想跟着来也可以。”
“我当然要去。”
乔平扬跟在小小少年身旁踏出了室内,雪地里有两个士兵打扮的男人单膝跪地,恭敬地低着头。看来皇子就算被排挤那也还是皇子殿下,手下的人不敢不敬他。乔平扬由于处在结界中,除了泠风眠没人看得到他。不过走在雪地里还是会留下脚印。唔,应该也不会有人注意吧。
“你母亲在哪里?”
“南宁苑。父亲说待在母亲身边的幼狐长不大,一周只准许我去见母亲一次。”
乔平扬不知怎么接话。他是人类,无法理解灵狐族派系之间的争端,联姻不联姻的,他也不会妄加评论。
他牵起了把小小少年的小手,泠风眠也没有甩开他。
南宁苑比泠风眠住的小屋要好那么一点,不过也只是好了那么一丁点。乔平扬在看到眼前两间平顶屋的瞬间,脑内闪过“冷宫”一词。他不信灵狐族都穷酸住这样的破房子,泠风眠和岄姓的母亲看来日子过得真的不好。
泠风眠小跑进了前院。说是前院,除了积雪外什么都没有。
“母亲,我来看你了。”
小小少年推开门进屋。
正中央好歹有张桌子,一位妇人侧着脸伏在桌上似乎睡了过去。眉目间和泠风眠有几分神似,闭着双眼看起来很安详。
泠风眠走近,推了推她,又喊道:“母亲。”
妇人没有动,更没有醒来。
乔平扬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想把泠风眠拉回自己身边,泠风眠的小手却快他一步,探到了妇人的鼻前。
“母亲……”
乔平扬一把拉过少年挡在身后,自己上前去摸了妇人的天灵穴。没有呼吸了,灵根枯竭。这只狐妖已经死了有些时候。他收回手,转过身把小小少年揽进了怀中。
正常的小孩现在应该有什么反应?大声哭闹?吓得不能动弹?
乔平扬思忖着。他看了看泠风眠的小脸,面无表情,不像会掉眼泪也不像惊吓过度的样子。
“母亲去世了。”
……
这种时候用平淡的语气说什么陈述句啊,小鬼。
啧。
乔平扬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为什么这个小孩不哭也不闹,他倒宁愿他哭着喊着要妈妈,也不想看他这样风轻云淡的表情。他越是表现得淡然,乔平扬心里越是难受。因为他都能用脚趾头想象到小狐狸受过多少像这样的磨难,才练就了如今的铁石心肠。
他担心地捧起小狐狸的脸蛋:“你难过吗?”
泠风眠坦诚地点了点头:“难过。”
“难过为什么不哭出来?”
“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乔平扬的大手带着人类特有的体温,很舒服,泠风眠的小脑袋不由自主蹭了蹭他,“母亲身体一直都很虚弱,这一天早晚都会来。泠家人都有心理准备。”
泠家人。
乔平扬在意这个用词,总觉得小小少年话里有话。
“母亲说过,她对得起岄家,对得起泠家,却唯独对不起我。”泠风眠小声地喃喃道,与其说是在说给乔平扬听,不如说更像在自言自语,“她还说她从来没为自己活过,所以盼着我能和她不一样。她就像你说的一样,愿意把世上最好的都给我。是世上唯一一个爱我的人。”
乔平扬揉揉小狐狸的头发,轻声道:“不久后你还会有我。”
泠风眠被他抱了好一会儿才推开他,又凑近了妇人,小手往她的心窝处戳了进去。
乔平扬愣住:“你干嘛?”
小小少年没有理会他,自顾自把手伸进去,将妇人已经枯萎的灵根挖了出来。仔细看了一番,像是在进行一场属于他一人的小小的道别仪式似的。之后把灵根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袖中。
他向上伸出手,示意乔平扬牵住他。
乔平扬眉间皱起,顺了他的意牵了。却完全摸不透他到底要做什么。
泠风眠淡淡道:“走,邀赏去。”